董巍,镇西将军,因多年前一次朝堂党争被牵连罢黜,赋闲在家。此人性格刚直,带兵极严,在西军旧部中威望甚高。
当我们这五个形容狼狈、如同乞丐般的人出现在他那简陋的黄土院门前时,开门的老仆差点直接把我们当成流民轰走。
“告诉董巍,”殷昼上前一步,尽管衣衫褴褛,但当他挺直脊背,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势便不由自主地散发出来,“故人殷昼来访。”
老仆被他气势所慑,愣了片刻,才慌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一个身材高大、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大步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服,目光如电,扫过我们一行人,最终落在殷昼脸上。
他先是惊疑,随即是难以置信的震动,最后,那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殷昼脸上,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良久,董巍喉头滚动了一下,缓缓屈膝,就要行大礼。
“不必了。”殷昼上前一步,托住了他的手臂,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董将军,朕……来了。”
董巍抬起头,虎目之中,已隐含泪光。他看到了殷昼的狼狈,也看到了他眼中那簇未曾熄灭的火焰。
“陛下……”他的声音带着哽咽,但更多的是激动,“老臣……终于等到您了!”
他的目光随即落到了被周嬷嬷抱在怀里的我身上,带着一丝疑惑。
殷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和”的神色。
“这是朕的公主。”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朕的……福星。”
我被董巍迎进了他那家徒四壁,却收拾得干净整齐的黄土小院。
当晚,油灯如豆。
殷昼、董巍,还有勉强能坐起来的孙猛和赵铁,围坐在简陋的木桌前。周嬷嬷抱着我,坐在稍远一些的炕沿上。
殷昼没有隐瞒京城的陷落,没有隐瞒一路的艰辛。他只是略去了关于我能“预知”的部分。
董巍听得面色凝重,拳头几度攥紧。
“陛下,”他沉声道,“陇西苦寒,地瘠民贫,但西军旧部,尚有几分香火情在。老臣虽已罢黜,暗中亦联络了一些忠贞之士。只要陛下竖起大旗,必有人响应!”
殷昼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看向董巍,眼神锐利:“董将军,朕问你,若以此陇西为根基,第一步,当如何?”
董巍沉吟片刻:“当募兵积粮,稳固根本,再图后计。”
“如何积粮?”殷昼追问,“加税?摊派?”
董巍一怔,脸上露出难色:“此地百姓,已不堪重负……”
【加税是死路一条!】我忍不住在心里反驳。【这里土地看着贫瘠,但日照足,温差大,其实适合种某些耐旱的作物,比如……那种颗粒小小的、金黄色的……叫什么来着?黍米?还有,可以组织人手挖渠引水,改良农具……】
我断断续续地想着,努力回忆着关于农业的一点知识。
殷昼听着我的“心声”,目光微微闪动。他没有立刻转述,而是看向董巍,缓缓道:“朕这一路走来,见百姓流离,饿殍遍野。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加税摊派,无异于杀鸡取卵。”
董巍浑身一震,惊讶地看着殷昼,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曾经那个穷兵黩武、横征暴敛的暴君口中说出。
殷昼没有理会他的惊讶,继续道:“朕观此地,虽显贫瘠,然天地广阔,并非无潜力可挖。董将军,明日你带朕四处走走,看看这里的土地,这里的水源。”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们要做的,不是盘剥这块土地上最后一点油水。”
“而是要让这块土地,先能养活我们自己。”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殷昼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
董巍看着他,看着这个与传闻中截然不同的皇帝,眼中的神色,从最初的激动与忠诚,渐渐染上了一层更深的、名为“希望”的光彩。
他重重抱拳,声音铿锵:
“老臣,领旨!”
我知道,在这陇西贫瘠的黄土坡上,暴君爹爹的朝堂,以这样一种近乎原始的方式,悄然搭建起了第一根梁柱。
而我的“心声,将继续成为这重建之路上一盏摇曳却至关重要的灯。
陇西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猛。刀子似的西北风卷着黄土砾石,抽打得人脸颊生疼。董巍这处黄土坡上的小院,成了我们临时的“行宫”,也是暴君爹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朝堂”。
只是这朝堂,寒酸得可怜。议事在董家那间最大的、兼做堂屋和卧室的土坯房里进行,唯一的“龙椅”是张磨得油光发亮的旧木椅,下面垫着块虎皮——据说是董老爷子当年在军中猎的。臣子嘛,目前就只有董巍一个光杆“元帅”,外加偶尔能列席的赵铁、孙猛。
我的“摇篮”,则被殷昼固执地安置在他座位旁边的一个铺着厚厚茅草的竹筐里,确保他能随时听到我的“建言”。
董巍起初对我这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享有如此“殊荣”颇为不解,甚至隐晦地劝谏过几次,认为陛下不可过于……嗯,溺爱**。直到殷昼根据我那断断续续的“心声”,接连做出了几个让董巍目瞪口呆的决策。
【这黄土坡看着干,但底下好像有湿气?打井会不会好一点?位置嘛……我感觉院子东南角那棵歪脖子树下面,水脉可能比较近?】
殷昼听完,第二天就命令赵铁和孙猛,带着董巍家那个老仆,在东南角那棵歪脖子树下开挖。董巍觉得这简直是胡闹,陇西打井,十有九空,更何况是凭一个婴儿的“感觉”?他憋着气,在一旁看着。
挖了不到两丈,清冽的地下水,竟然真的汩汩冒了出来!
看着那捧起的水,董巍脸上的皱纹都僵住了,他看看井水,又看看被殷昼抱在怀里、正无聊啃手指的我,眼神像是见了鬼。
【这种黄土地,其实可以试着种一种叫‘土豆’的东西?哦,这里好像没有……那种耐寒耐旱的荞麦也行啊!产量虽然不高,但生长期短,好歹能接上青黄不接的时候。还有,养羊!坡上那些耐啃的草,羊能吃!羊粪还能肥地!】
殷昼便下令,收集荞麦种子,开春试种。又让董巍想办法,用我们仅存的一点金银,去换些母羊和小羊羔回来。
董巍执行得一丝不苟,但眼中的困惑与震惊,与日俱增。他越来越频繁地偷偷打量我,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普通的、受宠的公主,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珍宝、又掺杂着些许敬畏的复杂情绪。
殷昼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却从不解释。他只是更习惯于在做出决定前,下意识地看我一眼,或者用手指轻轻碰碰我的脸颊,仿佛在确认他的“锦囊”是否在线。
我们的“朝廷”,开始以一种奇特的模式运转。殷昼负责听取我的“心声”并做出最终决断,董巍负责凭借其在陇西的威望和人脉,将这些决断落到实处。赵铁和孙猛则成了最早的执行者,带着董巍暗中联络起的几十号西军老卒和当地一些活不下去的青壮,挖渠、平整土地、修建简陋的羊圈。
日子依旧清苦,但希望,如同这陇西高原石缝里挣扎出的小草,顽强地生长着。
转机发生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
董巍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回来,脸色凝重。他带回来一个消息:盘踞在西边河州一带的一股流寇,大约三四百人,由一个叫“座山雕”的匪首率领,最近活动频繁,似乎有向东流窜的迹象。而我们所处的这个村庄,正在他们可能经过的路上。
“陛下,这股流寇凶悍异常,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这里虽有几十号人,但大多是新募的农夫,缺乏训练,兵器甲胄更是严重不足,恐怕……”董巍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硬碰硬,是以卵击石。
殷昼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如今手中这点力量,是他翻盘的全部希望,绝不能折损在这里。他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我的竹筐。
我正被周嬷嬷喂着一点羊奶糊糊,感受到他焦灼的视线,心里也着急。
【座山雕……听着有点耳熟?】我努力在庞杂的历史资料碎片里搜索。【啊!想起来了!野史笔记里提过一嘴,说陇西有个流寇头子,凶是凶,但有个致命弱点——疑心病特别重,尤其怕人背后捅刀子!他对手下几个小头目谁也不放心……】
我咿咿呀呀地挥舞着手,试图表达。
殷昼俯下身,凑近我:“乖宝,慢慢想,爹爹听着。”
【我们可以……吓唬他?】我脑子里灵光一现。【派几个人,装作是他手下想要投诚我们,故意泄露假消息,就说……就说他最得力的那个副手,已经跟我们接触,准备里应外合,取他而代之!他肯定疑心,一乱,说不定自己内部就打起来了!就算不打,他也不敢轻易过来!】
这个计策,带着明显的冒险和稚气,更像是个拙劣的离间计。
殷昼听完,沉默了片刻。他直起身,看向董巍,将我这个“吓唬他”的计策,用符合他身份和语气的方式,冷静地转述了出来:“董将军,朕有一计。可派精细之人,伪装投诚,散播流言,言其副手有异心,欲借我等之手除之。此贼多疑,必生内乱,我可暂得喘息之机。”
董巍听完,先是愕然,随即陷入沉思。他捻着胡须,在屋里踱了几步,猛地一拍大腿:“陛下此计,虽险,却正对此贼脾性!老臣听闻,那‘座山雕’近日确实因分赃之事,对其副手‘黑蛇’颇有微词!此计可行!”
计划立刻被制定。董巍挑选了两个机灵又熟悉当地情况的老兵,仔细交代了一番。第二天,这两人便带着我们“倾其所有”凑出的一点钱财,装作不堪忍受“座山雕”暴虐,前去“投诚”告密。
等待的日子,格外煎熬。
殷昼表面上依旧沉稳,但抱着我时,我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他时常站在院门口,眺望着西边的方向,那里是河州,是决定我们生死存亡的消息来源。
五天后,一名派出去的老兵浑身是伤、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陛……陛下!将军!成……成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那‘座山雕’听了俺们的话,当场就拔刀砍翻了身边一个亲卫,说早就觉得‘黑蛇’不对劲!现在他们山寨里自己人打起来了,死了好几十!‘座山雕’缩在山寨里,谁也不敢信,短时间内,绝不敢出来劫掠了!”
消息传来,小小的土坯房里一片寂静。
随即,董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虎目含泪,声音颤抖:“陛下圣明!天佑大雍!”
赵铁和孙猛也激动地跟着跪下。
殷昼站在那里,没有立刻说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陇西干冷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他低头,看向竹筐里的我。
那一刻,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计策成功的如释重负,有对未来的审慎,但更多的,是一种彻底沉淀下来的、毋庸置疑的确认。
他走到竹筐边,弯腰,将我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举到与他视线平齐的高度。
他的胡茬似乎更密了,眼神却比皇城陷落那夜,清澈和坚定了无数倍。
“你们都错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小小的土屋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非是朕圣明。”
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董巍等人,最终,牢牢地定格在我的脸上。
“佑我大雍者,”他一字一顿,如同立下重誓,“是朕的公主,殷明心。”
他给我起了名字。
明心。
明澈之心,洞见未来。
从此,我不再是那个没有名字、只在史书角落留下一笔“生于城破之日”的亡国公主。
我是殷明心。暴君爹爹殷昼的“福星”,也是他在这乱世之中,唯一毫无保留信任的“指南针”。
董巍等人抬起头,看向被殷昼高高举起的、那个瘦小却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光晕的女婴,眼神彻底变了。那里面,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绝对的忠诚,与一种近乎信仰的狂热。
窗外,陇西的风依旧凛冽,卷着雪沫,扑打着窗纸。
但在这间简陋的黄土屋里,一个以殷昼为核心,以我(的“心声”)为最隐秘武器,以董巍等忠诚之士为骨架的微小政权,终于真正扎下了根。
暴君爹爹的朝堂,在这贫瘠之地,完成了第一次,不靠杀戮与强权,而靠智慧与信任凝聚的“清明”。
我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前面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险。
但抱着我的这双手,坚定而有力。
他的天下,我们的路,将一起,走下去。
“明心”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片贫瘠的陇西黄土坡上,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董巍不再用看“妖孽”或“祥瑞”的复杂眼神偷瞄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畏与绝对信任的郑重。他向我父皇——如今在我们这个小小团体内部,已重新严格使用“陛下”称谓——禀报事项时,目光会下意识地扫过我所在的竹筐或周嬷嬷的怀抱,仿佛在确认我这个不会说话的“议政公主”是否在场。
赵铁和孙猛更是如此。他们执行命令时,若听到是“公主觉得……”,那效率会比单纯的“陛下旨意”还要高出三分。这种近乎盲目的信服,起初让我有些不适,但很快便被生存的压力冲淡。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能活下去,能带着身边这些人一起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靠着离间计暂时逼退了“座山雕”,我们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殷昼并未松懈,他带着董巍,几乎走遍了周边所有能走的地方,勘察地形,走访那些藏在沟壑深处的零星村落,与面黄肌瘦的村民交谈,查看他们贫瘠的土地和空荡荡的粮缸。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只通过奏折了解民情的帝王。他亲眼看到了陇西的“穷”,一种深入骨髓的、让人绝望的穷。
晚上,油灯下,他抱着我,对着董巍手绘的、粗糙不堪的陇西地图,眉头紧锁。
“董卿,仅靠荞麦和那几十只羊,撑不过明年。”他的声音带着砂石摩擦般的沙哑,“必须找到稳定的粮源,或者……财源。”
董巍面露难色:“陛下,陇西地僻,商路早已断绝。此前尚有朝廷微薄拨款与边军粮饷流通,如今……各地自顾不暇,赋税更是无从谈起。”
【赋税……】我听着他们的讨论,心里嘀咕。【刮地皮是刮不出油水的。得想办法‘生’出东西来才行。】
殷昼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地图上蜿蜒的、代表河流的粗线上。
【这条河,冬天水量是小,但开春雪化,水流应该挺急的?能不能利用起来?】我努力回忆着关于水力应用的知识,那些在实验室里看过复原模型的古代器械。【比如……弄个水轮?带动石磨磨面?或者……捶打东西?这里好像有种什么矿砂来着?】
我的“心声”依旧是碎片化的,带着大量不确定的词汇。
但殷昼捕捉到了关键词。“水轮?”“矿砂?”
他猛地抬头,看向董巍:“董卿,陇西可有工匠?会做水轮之人?另外,此地山中,除了贫瘠黄土,可还有别物?比如……某种石料,或砂土?”
董巍被问得一怔,思索片刻道:“工匠……村落里或有老木匠,水轮或许能做。至于石料砂土……”他犹豫了一下,“往北深入山中,倒是有一种颇为沉重的黑砂,黏糊糊的,既不能肥田,也不能砌墙,乡人皆视为无用之物。”
殷昼眼中精光一闪:“明日带些那种黑砂回来!”
他又看向我,眼神带着询问。
【如果能用水力带动风箱……炉火温度是不是能更高?如果能找到……那种可以烧出坚硬材料的石头……或者泥土……】我绞尽脑汁,试图描述“铁矿”和“高岭土”这类概念,但对一个婴儿来说,这太难了。
殷昼没有等到更具体的答案,但他似乎已经得到了方向。他不再纠结于我的“心声”是否清晰,转而开始基于这些碎片信息进行推演和决策。
第二天,董巍派人取回了那种黑砂。殷昼看着那堆其貌不扬的东西,用手指捻了捻,又放在鼻尖闻了闻。
【这东西……好像含铁?】我不太确定地想。
殷昼立刻下令:“找匠人,试着用这黑砂,看能否炼出铁来!同时,寻找合适的河道,修建水轮,尝试驱动风箱或石锤!”
命令下达得果断,执行却困难重重。木匠手艺生疏,水轮做得歪歪扭扭,第一次试水就被冲垮了骨架。尝试炼铁的老匠人对着那黑砂摇头,说从未见过此种“矿石”,不知如何下手。
失败的消息传回,土坯房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殷昼没有发怒。他沉默地听着汇报,然后抱着我,再次走到了那条河边。春雪消融,河水果然湍急了许多,带着冰冷的寒意奔腾而下。
他看了很久,然后对跟在身后的董巍和匠人说:“水轮垮了,便再造。不知如何炼,便试!一次不成,便十次,百次!朕,等得起!”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驱散了众人脸上的阴霾。
那一刻,我看着他被河风拂乱的头发和坚毅的侧脸,忽然明白,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收我的“提示”。他开始学习,开始思考,开始将那些超越时代的碎片化知识,与这个时代的现实条件相结合,去摸索,去实践。
这种转变,比任何具体的“预言”都更为可贵。
也就在这时,外部局势的变化,再次将我们推到了风口浪尖。
探子回报,原本在内讧的起义军,似乎暂时达成了某种默契,开始分出力量,向周边扩张。而北方的狄戎,在劫掠了边境几个城镇后,并未满足,其游骑活动的范围,距离陇西越来越近。
我们所在的这个小小村庄,不再仅仅是世外桃源。它成了各方势力可能触及的一个点。
危险,悄然临近。
一个深夜,万籁俱寂,只有风声掠过黄土坡,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正被周嬷嬷搂着睡得迷迷糊糊,忽然,一种强烈的心悸感将我惊醒。不是声音,不是景象,而是一种莫名的、冰冷的危机感,如同细密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有人!带着杀气!很多!从西边过来的!】我在心里尖叫,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开始细微地颤抖。
几乎在我心声响起的同时,睡在隔壁、警醒无比的殷昼猛地从床榻上坐起!他甚至没有点灯,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掠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黯淡,但足以让他看到,远处山坡下,影影绰绰有数十个黑影,正借着地形掩护,如同鬼魅般向村庄摸来!他们手中兵刃反射着微弱的冷光。
是流寇?还是狄戎的探马?亦或是……其他势力派来的杀手?
殷昼眼神瞬间冰冷如刀。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一把将我从周嬷嬷怀里抱起,同时低喝道:“敌袭!戒备!”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瞬间炸醒了沉睡中的小院。
赵铁和孙猛如同两道影子般出现在门口,刀已出鞘。董巍也提着长刀从另一间屋冲了出来,脸色凝重。
“多少人?哪个方向?”董巍急问。
殷昼抱着我,手指向西方,声音压得极低:“不少于三十,身手不弱,是冲我们来的。”
他的判断基于我的“心声”和他自身的经验。
“陛下,您和公主先走!老臣带人断后!”董巍立刻道。
“走不了。”殷昼冷静地分析,“他们呈扇形包抄,退路已被封死。只能依托院落,固守待援,或者……击溃他们!”
依托这简陋的黄土院墙,对抗三十多名精锐?董巍脸上掠过一丝绝望。
【他们队形散,但左边那个高个子,好像是头领……右边那个矮壮的,脚步有点虚,下盘不稳……】危急关头,我的“心声”变得异常清晰,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些偷袭者细微的破绽。
殷昼一边听着我心里的“直播”,一边快速下达指令:“赵铁,带五人,埋伏于院门左侧柴垛后,优先攻击对方左侧那个高个子头领!孙猛,带剩余人手,守住右侧,重点攻击其右翼那个矮壮之人,破其阵脚!董将军,随朕居中策应!”
命令精准得仿佛他亲眼看到了敌人的部署。
赵铁、孙猛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带人悄无声息地进入指定位置。
偷袭者显然没料到我们反应如此迅速,更没料到我们似乎对他们的弱点了如指掌。当他们靠近院墙,试图翻越时,迎接他们的是早有准备的致命打击!
赵铁等人如同潜伏的毒蛇,突然暴起,长矛和砍刀专门招呼那个高个子头领。那头领武艺不俗,但在狭小空间内被多人针对,猝不及防,瞬间被砍伤,指挥顿时陷入混乱。
右侧,孙猛则死死咬住了那个下盘不稳的矮壮汉子,几招之间便将其逼得手忙脚乱,带动得整个右翼阵型散乱。
殷昼和董巍居中压阵,如同定海神针,哪里压力大便支援哪里。殷昼虽然久未亲自上阵,但底子犹在,剑法狠辣精准,每一次出手都必见血。
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快。
来袭的三十多人,在丢下十几具尸体和七八个伤员后,狼狈地溃退了,消失在黑暗之中。
小院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赵铁胳膊上挂了彩,孙猛腿上被划了一刀,其他人也多带轻伤。殷昼的旧袍子也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但他浑不在意。
他抱着我,站在院中,看着地上狼藉的尸体和血迹,眼神冰冷。
董巍喘着粗气,拄着刀走过来,脸上带着后怕和难以置信:“陛下……您……您如何得知贼人弱点?”
殷昼没有回答。他低头,看向怀里因为过度紧张和“窥视”而显得有些疲惫、正打着小哈欠的我。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擦去我嘴角一点因为害怕而溢出的口水。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满身血污却眼神炽热的众人,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传朕令,审问俘虏,弄清来历。”
“明日开始,全村青壮,由董将军统一操练,不得有误!”
“另,水轮、炼铁之事,加快进度!”
他的命令一条接一条,不容置疑。
这一次,再无人怀疑,只有凛然遵从。
**在殷昼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血腥与汗水的温度,慢慢闭上了眼睛。
暴君爹爹的朝堂,在这陇西寒夜的血与火中,完成了第一次淬炼。
清明,不止于纳谏如流,更在于洞悉幽微,在于这绝境之中,凝聚起来的那股——向着生的方向,劈荆斩棘的决绝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