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那炉中原本静静燃烧的龙涎香,似乎也在这句话的冲击下,颤抖了一下,香气陡然变得尖锐起来。
捏着我下巴的手指猛然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沈都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第一次褪去了玩味的审视,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凛冽的杀意。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在自己的绝对领域被冒犯后,最本能的反应。
“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淬了毒的冰刃,每一个字都带着能将人凌迟的寒气。
剧痛从下颌传来,但我不能退缩。这是我的第一步棋,也是最险的一步。若是走错,满盘皆输,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强忍着痛楚,迫使自己迎上他那双风暴欲来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道:“我说,督主的寒骨症,发作时是否如万蚁噬骨,寒气自脚底涌泉穴而上,直冲天灵,四肢百骸如坠冰窟,非烈酒与炭火不能稍解?”
我每多说一个字,他眼中的杀意就浓重一分。当我说完,他眼底已是一片幽深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他松开了我的下巴,转而扼住了我的喉咙。
窒息感瞬间袭来,我被迫仰起头,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在他面前。他只需要稍一用力,就能轻易地折断它。
“你是谁的人?”他冰冷地问,手指的力道宣示着他此刻的耐心已经耗尽,“是皇后,还是齐王?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敢来我面前找死?”
我知道,他怀疑我是别人派来的探子,用他的隐疾来要挟他。这是最合理的推测。一个权倾朝野、树敌无数的司礼监掌印,他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活在算计与被算计之中。
我艰难地呼吸着,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眼前开始阵阵发黑。但我知道,我必须在他彻底失去理智前,给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我……谁的人……都不是……”我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我……能治……你的病……”
“治?”沈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手上力道一松,我顿时跌坐在地,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喉咙里**辣地疼。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轻蔑与嘲弄:“孤这病,寻遍了天下名医,连太医院的院判都束手无策,你一个东宫的歌女,也敢妄言能治?”
他提到了太医院的院判。
我的心狠狠一抽,那是我的父亲。原来父亲也曾为他诊治过,却也无能为力。
强烈的恨意与悲恸交织在一起,反而让我瞬间冷静了下来。我扶着地,缓缓站起身,直视着他,声音因刚才的窒息而沙哑,却异常坚定:“太医院的院判治不了,不代表天下人都治不了。督主可知,有一种香,名为‘九阳返魂香’?”
沈都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他或许没听过这香的名字,但他一定知道,缓解他病痛的,正是一种特殊的香料。而这种香料,宫中御药房的供给,时有时无,且药效越来越差。这是我从那个小内侍口中探听到的另一个关键信息。
“此香以九种极阳之物,辅以秘法炮制而成。燃之,其气可通经活络,驱散骨中寒毒,虽不能根治,却可保督主在发病之时,安然无恙,与常人无异。”我将医经上的记载缓缓道来,语气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沈都沉默了。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我身上来回逡巡,像是在剖析我每一句话的真伪。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声。
他是一个极度多疑的人,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配方。”良久,他吐出两个字,言简意赅。
“我可以写给督主。”我坦然道,“但炮制之法,口传心授,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药材对了,手法不对,制出来的不过是一堆废料,甚至可能……是剧毒。”
这是我的第二张牌。我不能一次性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我要让他明白,知道配方没有用,只有我,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能为他解决问题的人。
“你在跟孤谈条件?”他的声音又冷了下去。
“不敢。”我垂下眼睑,姿态放得极低,“奴婢只是想活命而已。督主府上,不养无用之人。奴婢既不会歌舞,也不善伺候人,总要有点用处,才能换一碗饭吃。”
我将自己摆在一个极其卑微的位置上,一个只求活命的弱女子。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他的戒心。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自嘲:“好一个‘只想活命’。太子把你送来的时候,怕是没想到,他送来的不是一只金丝雀,而是一只……会蜇人的蝎子。”
他转身走回书案后坐下,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敲击着我的心脏。
“孤凭什么信你?”他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就凭今夜子时,督主的旧疾必定会发作。”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语气笃定,“到那时,督主是想如往常一般在寒痛中煎熬一夜,还是想试试奴婢的‘九阳返魂香’,全凭督主定夺。”
我这是在赌。赌他病痛的折磨,已经让他到了愿意尝试任何一丝可能性的地步。
沈都的目光沉了下去,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自己背后的衣衫都已被冷汗浸透。
最终,他扬声道:“来人。”
门外立刻走进一个身穿青衣的中年太监,神情恭谨,是府里的管家,王德。
“带她下去,给她一间单独的院子。她需要什么,都给她备齐。”沈都吩咐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王德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得到这样的待遇,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恭敬地应了声“是”,然后转向我:“姑娘,请随我来吧。”
我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了一半。
我赌赢了。
我跟着王德走出书房,穿过幽深的回廊,来到一处极为僻静雅致的小院。院里种着几竿翠竹,一泓清泉,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幽。
“姑娘,您今后就住在这里。院里的下人您可随意差遣,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老奴便是。”王德的态度,比之前在东宫接我的那个小太监,要恭敬得多。
我明白,这是沈都的态度。府里的人,都是人精,他们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能从主子的一个命令里,嗅出风向的改变。
“有劳王总管了。”我微微颔首,“我需要一个药炉,还有一些药材,烦请总管尽快为我备来。”
我报出了一串药材的名字,都是“九阳返魂香”所需的材料。其中有几味极为珍稀,但我知道,以沈都的权势,弄到这些并非难事。
王德一一记下,面露一丝难色:“姑娘,您要的这几味药,府里没有,得去宫中御药房或是外头的药行……”
“无妨,”我打断他,“子时之前能备齐便可。”
王德不再多言,领命而去。
我走进房间,房内陈设简洁,却样样都是精品。桌上甚至还温着一壶热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看来,沈都虽然生性多疑,但在决定给我一个机会之后,也给足了体面。
我没有心思喝茶,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色越来越深。我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提越高。
成败,就在此一举。
约莫一个时辰后,王德亲自带着人,将我需要的所有东西都送了过来。药材用上好的锦盒装着,一样不少,甚至连药炉,都是特制的紫砂小炉。
“姑娘,您要的东西都齐了。”王德道。
“多谢总管。”我起身,开始检查药材。每一味药材的年份、成色都属上品,可见他们是用了心的。
我将下人全部遣退,关上房门,开始动手炮制。
这个过程,我早已在脑海中演练了不下千百遍。父亲的医经上,对每一个步骤的火候、时间、顺序,都有着极为严苛的记载。我不敢有丝毫大意。
药材被一一碾碎,按照特定的顺序投入炉中,文火慢焙。很快,一股奇异的药香便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那香味初闻有些辛辣,继而转为温润,最后沉淀为一股醇厚的暖意。
我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极度的专注与紧张。
当最后一味药材投入炉中,香气陡然一变,仿佛一轮暖阳在房中升起,驱散了所有的阴冷。
成了。
我将制好的香料小心翼翼地取出,用模具压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香饼,放入锦盒中。
做完这一切,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离我与沈都约定的子时,只剩不到一刻钟了。
我端着锦盒,走出院子。王德早已等在门外,见我出来,立刻上前:“姑娘,可是制好了?”
“嗯。”我点点头。
“督主在暖阁等您。”
暖阁。
我心中了然。那必定是府里最温暖、烧着最旺地龙的地方。看来,他的病,已经开始发作了。
在王德的带领下,我来到一处独立的阁楼。还未走近,便能感觉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阁楼的门窗紧闭,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太监脸色都被热气熏得通红。
王德上前通报后,示意我进去。
我推开门,一股夹杂着浓重酒气的燥热空气迎面扑来,几乎让我窒息。
只见暖阁正中,摆着四五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将整个房间烤得如同盛夏。而沈都,就坐在炭火旁的一张铺着厚厚狐裘的躺椅上。
他换下了一身蟒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额上布满了冷汗,嘴唇却毫无血色,微微泛着青紫。他手中握着一个酒壶,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烈酒,但那双紧握着酒壶的手,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即便被如此折磨,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孤傲。
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里面翻滚着滔天的痛苦,却被他用更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制住,只透出骇人的、冰冷的寒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像是在问: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我没有言语,走到他身旁,取出一块香饼,放入一旁的香炉中,用炭火引燃。
一股温暖醇厚的香气,瞬间在暖阁中弥漫开来。那香气仿佛有生命一般,丝丝缕缕地钻入人的口鼻,渗入四肢百骸。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判决。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沈都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他依旧在发抖,但颤抖的幅度,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减小。
他脸上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肌肉,也开始慢慢放松。那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似乎也恢复了一丝极淡的红润。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紧握着酒壶的手,终于松开了。
酒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暖阁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睁开眼,再次看向我。
这一次,他眼中那能将人冻结的寒冰,终于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探究,有审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抓到救命稻草般的依赖。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声音因病痛的折磨而显得有些沙哑,却不再那么冰冷。
“林知娆。”我答道,“知识的知,娆有余姿的娆。”
“林知娆……”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要将它刻进骨子里。
他从躺椅上坐起身,动作还有些迟缓,但已经比我刚进来时要稳健得多。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
我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酒气、药香和汗水的味道,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属于强者的气息。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宣告。
“奴婢明白。”我垂眸应道。
“不,你不明白。”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扼住我的喉咙,而是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对视。他的指尖依旧冰凉,但不再带着杀意。
“我说的‘我的人’,不是暖床的玩意儿,也不是献媚的宠姬。”
他的目光深沉如海,里面映着我的倒影。
“我要你,做我唯一的药。我要你,替我掌管这府里的一切。从今往后,在这沈府,我沈都的话是天,而你的话,便是我的话。”
我愣住了。
我预想过无数种可能。他可能会将我囚禁起来,逼问出所有的秘密;他也可能会将我当成一个有用的工具,时时防备。
但我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将如此大的权力和信任,这样突兀地、不加掩饰地,砸在我的面前。
这已经超出了一个“大夫”应得的范畴。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惊愕,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怎么?不敢?”
“……督主不怕我另有所图?”我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图什么?图我的钱,还是图我的权?”他嗤笑一声,“这世上想从我沈都身上图谋东西的人,能从这里排到金銮殿。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但能解我这身顽疾的,只有你一个。”
“只要你能让我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他凑近我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只有我能听懂的、深藏的疯狂与决绝,“这世上,除了龙椅,没有我不能给你的东西。”
“包括……太子顾晋渊的项上人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