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秀芬,今年五十五岁。在这个繁华得有些冷漠的都市里,我像一粒最不起眼的尘埃,无声无息地飘了半辈子。我的生活轨迹简单得像用直尺画出的线——家、菜市场、偶尔的打零工地点。这城市日新月异,高楼拔地而起,霓虹闪烁不休,但这一切的喧嚣与光彩,似乎都与我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六十平米,曾经,也很大,大到一个孩子的成长就填满了所有空隙。
我唯一的念想和骄傲,就是我的儿子,周明。
想起他,我那被岁月和生活磨砺得有些粗糙的心,才会泛起一丝柔软的微光。丈夫走得早,在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里,我不仅失去了相伴七年的爱人,也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生命的半壁江山。那时周明才五岁,抱着我的腿,仰着懵懂的小脸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蹲下身,紧紧抱住他,把眼泪逼回眼眶,告诉自己不能倒。
从此,我一个人,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不停地旋转。我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给几十号工人做饭,大铁锅重得我需要双手才能勉强颠动,汗水混着油烟,糊在脸上,涩涩的疼;我在油烟呛人的餐厅后厨刷着堆积如山的盘子,冬天冷水刺骨,夏天闷热难当,手指常常泡得发白起皱;我也在凌晨四五点,城市还在沉睡时,挥舞着比我还高的扫帚,清扫街头萧瑟的落叶,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苦吗?真苦。累吗?真累。但每当看到周明拿着优异的成绩单,看到他因为我带回一块他爱吃的糖糕而露出的笑脸,所有的苦和累,就都化成了支撑我走下去的蜜糖。
我没什么文化,只能出力气。我拼命地省,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自己常年穿着邻居送的旧衣服,早餐永远是馒头就咸菜,但给周明的,一定要是好的。牛奶没断过,学费从来没拖欠过,他要的参考书,再贵我也咬牙买。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因为没了爸爸,就比别的孩子矮一截。
他倒也争气,从小就知道用功,后来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成了我们这片老城区飞出的“金凤凰”。他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成了众人眼中的青年才俊。邻居们见了面,总会夸一句:“秀芬,你总算熬出头了,以后就等着享儿子的福吧!”我嘴上谦虚着“哪里哪里,孩子自己争气”,心里却像喝了温热的蜂蜜水,甜滋滋,暖洋洋。半生的辛劳,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归宿和价值。
今天,是我这几年来最高兴的一天。儿子提前一周就打电话告诉我,说要带女朋友回家吃饭。电话里,他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妈,她叫刘娇娇,人挺好的,您准备几个拿手菜。”
挂了电话,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儿子长大了,要谈恋爱,要成家了。这意味着我的使命即将完成,也意味着,我这间冷清了多年的老房子,终于要迎来新的女主人了。
为了迎接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我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我把那间只有六十平米,却被我收拾得一尘不染的老房子,里里外外又擦洗了一遍。窗户玻璃擦得亮晶晶的,能清晰地映出窗外摇曳的梧桐树影;地板拖了又拖,几乎能照出人影;连厨房那些常年沾染油烟的角落,我都用清洁剂细细地擦拭,直到闻不到一丝异味。我要让姑娘觉得,我们虽然是普通人家,但干净、利落、讲究。
我跑遍了附近三个菜市场,精挑细选,才买到最新鲜的肋排和那条据说很难得的野生鲈鱼。卖鱼的老板跟我熟,特意给我留了最好的一条。我知道儿子最爱我做的糖醋排骨,那甜中带酸、外酥里嫩的味道,是他从小吃到大的记忆。他说过,天底下没有比妈妈做的糖醋排骨更好吃的菜了。我想,那个叫刘娇娇的姑娘,应该也会喜欢吧。我还买了活虾,准备做白灼,保持原汁原味;买了嫩绿的青菜,要清炒,显得清爽;炖了满满一锅老母鸡汤,金黄的汤色,飘着浓郁的香气。整整八菜一汤,几乎耗尽了我毕生的厨艺。
下午四点,我系着那条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起毛的围裙,在狭小的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炖锅里煨着的老母鸡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四溢,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户,也让我这颗有些忐忑的心,渐渐被这温暖的人间烟火味填满。我一边看着火候,一边时不时望向墙上的老式挂钟,感觉时间过得格外慢。
“叮咚——”门铃终于响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激动、紧张、期待……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我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又下意识地理了理鬓边有些散乱的头发,一路小跑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我的儿子周明,他依旧那么挺拔帅气,穿着合身的衬衫和西裤,脸上带着笑。而他身边,紧紧依偎着一个打扮得像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女孩。她皮肤很白,是那种不见阳光的、细腻的瓷白,眼睛很大,水汪汪的,睫毛卷翘,像两把小扇子。身上穿着一条质地精良、剪裁得体的连衣裙,颜色是温柔的杏色,衬得她气质不俗。手里挎着的包,小巧精致,logo明显,闪着亮晶晶的光,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就是刘娇娇。她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比照片上更漂亮,也更……有距离感。
“妈,这是娇娇。娇娇,这是我妈。”周明笑着介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最和蔼、最热情的笑:“娇娇是吧?哎呀,真人比照片还好看!快,快请进!一路辛苦了,阿姨给你炖了汤,正好喝点暖暖身子。”
刘娇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甚至带着点X光般的审视感,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我们家。那眼神里没有初到男友家的好奇与羞涩,没有赞赏,只有一种一闪而过的、我看不懂的挑剔和比较。她最终把视线定格在我身上,从我的头发丝——因为忙碌有些油腻和凌乱,到我身上那件廉价的旧衬衫,再到我脚上那双在家穿的、鞋底都快磨平了的旧布鞋,最后落在我那条洗得发白、甚至有点油渍斑点的围裙上。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甜甜地喊我一声“阿姨”,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嘴角微微撇了一下,形成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味道。然后,她弯下腰,换上了我特意为她买的那双崭新的、带着卡通图案的棉拖鞋。那双棉拖鞋在她那双镶着水钻的精致凉鞋旁边,显得那么笨拙、土气,甚至有些滑稽。
我的心,没来由地,像被什么东西拽着,沉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