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了。
像无数根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废墟上,也抽打在那个跪在铲斗下的男人身上。
潘宇双手托着那条从半空中垂落的手臂。
那是我的左臂。
肱骨被机械齿硬生生折断,白森森的骨茬刺穿了皮肉,只有一层筋膜还连在肩膀上。
随着风吹过,断臂在他手里晃荡。
没有血喷出来。
因为早在二十五个小时前,我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血液早已凝固。
现在流出来的,只是暗红色的淤血和组织液。
「没断……没断……」
潘宇哆嗦着,把那截断臂往我的肩膀上按。
他试图把那一截支出来的骨头塞回去,试图把翻卷的皮肉合拢。
「只要对齐了就好……只要对齐了就能长好。」
「方嘉宜,你忍忍。」
「上次你大腿划那么大个口子,你自己都能缝好。这次我也能给你缝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急救包,拿出纱布,手忙脚乱地想把我的胳膊缠回去。
可是纱布一缠上去,就被雨水打湿,滑脱下来。
断臂再次垂落。
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
我飘在他面前,看着他那副疯魔的样子,只觉得悲凉。
潘宇。
那时候我能自己缝针,是因为我是活人。
活人的肉是有弹性的,是有温度的。
现在的我,是一块冻硬了的肉。
碎了就是碎了。
拼不回去了。
「医疗队!过来!都死哪去了!」
缠不住纱布,潘宇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他转过头,那张脸上全是泥水和泪水,狰狞得像只恶鬼。
「拿止血钳!拿缝合线!」
「她胳膊断了你们看不见吗?!」
几个年轻的医生提着箱子冲上来。
但当他们看清那条手臂的切面时,所有人的脚步都钉在了原地。
切面苍白,肌肉组织呈现出死灰色的暗淡。
没有动脉搏动式出血。
这是典型的死后伤。
「潘队……」
领头的医生是个实习生,吓得声音都在抖。
「这……这不出血啊……」
「嫂子她……她已经……」
「闭嘴!」
潘宇一把推开那个医生,抢过他手里的止血带,死死勒在我的断臂根部。
勒得太紧,发出极其细微的“嘎吱”声。
那是已经僵硬的肌肉被勒断的声音。
「不出血是因为休克!是因为天太冷血管收缩!」
「你们懂个屁!」
「谁再敢说那个死字,老子把他埋进去!」
他系好止血带,又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断臂捧在胸口,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不让雨水淋到伤口。
「嘉宜别怕,他们是庸医。」
「我们不听他们的,等你出来了,我带你去找陆远。」
处理好手臂,潘宇猛地抬头看向那台还在轰鸣的挖掘机。
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仿佛那不是一台机器,而是杀害他妻子的凶手。
「滚。」
「把这堆废铁给我开走!」
操作员早就吓傻了,连滚带爬地关掉引擎,逃命似的离开了驾驶室。
巨大的机械臂僵在半空,像个沉默的刽子手。
此时,我的身体还被埋在土里大半截。
只有那条残破的左臂和肩膀露在外面。
潘宇不敢再用工具了。
哪怕是工兵铲,他也不敢用了。
他怕再来一次。
怕再挖下去,会挖断我的腿,或者铲掉我的头。
「我自己挖。」
「老婆,这次我轻点。」
「我用手挖,手也是肉做的,不会弄疼你。」
他跪趴在泥坑里。
那是建筑废墟,全是带棱角的混凝土块、玻璃渣和断裂的钢筋头。
他没有戴手套。
或许是忘了,或许是在惩罚自己。
他用十指狠狠**碎石堆里,一把一把地往外刨土。
一下。
两下。
第一下,指甲劈了。
第二下,指尖磨破了。
第十下,所有的手指都变得血肉模糊,指甲盖翻起,露出了鲜红的嫩肉。
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
甚至因为这种疼痛,让他那颗快要炸裂的心脏稍微好受了一点。
血混着泥浆往下滴。
滴在我的冲锋衣上,滴在我那条断臂上。
把他刚才造成的伤口,染得更红了。
「就在这儿了……头应该就在这儿。」
挖了大概十分钟。
潘宇的手指触碰到了一团硬邦邦的东西。
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的光,以为那是我的安全帽,或者是为了自救垫在头下的护具。
但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那不是护具。
那是我的后脑勺。
我的脸埋在土里,被碎石压得变了形。
潘宇颤抖着,扒开覆盖在我头上的最后一层土。
我的脸露了出来。
因为是俯卧位,加上长时间的挤压和窒息。
我的脸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深紫色。
五官因为肿胀而有些变形,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气。
最让人绝望的是那种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呼吸,没有温度。
只有那个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眼,似乎还残留着死前最后一刻的痛苦,定定地对着泥土深处。
「嘉宜……」
看到这张脸的瞬间,潘宇的呼吸停滞了。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避这残酷的一幕。
但他忍住了。
他伸出那双血淋淋的手,颤抖着,想要帮我擦去脸上的污渍。
「脏死了……怎么弄了一脸泥?」
「别怕,我给你擦干净。」
他用袖子拼命擦着我的脸颊。
可是擦不掉。
那些青紫色的痕迹是皮下的淤血,是死亡留下的烙印,不是泥土。
无论他怎么用力,那张脸依然是灰败的、冰冷的。
「张嘴啊……求你了,跟我说句话。」
潘宇崩溃了。
他把额头抵在我冰凉的额头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别吓我了行不行?」
「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先救宋薇。」
「我不该用铲子挖你。」
「你别这样安安静静的……我害怕。」
他怕的不是尸体。
他怕的是,这具冰冷的躯壳是他一手造成的。
是他把那个爱干净、爱漂亮的方嘉宜,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