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端,CBD核心区的一栋摩天大楼顶层,即便是深夜,依然灯火通明。
这里是顾淮的工作室,也是《荒古》后期**的核心基地。巨大的环绕屏幕上,正无声地播放着电影的精剪片段——画面瑰丽雄奇,充斥着洪荒巨兽、法术光芒,但最核心的那个角色,“上古神木灵犀”,却始终是一个沉默的、需要靠想象来填补的空洞。
顾淮靠在昂贵的皮质办公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不少烟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和尼古丁混合的味道,却依然驱不散他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凝重。
“还是不行。”他吐出四个字,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否定。
站在他面前的,是《荒古》的配音导演和声音设计总监,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几分无奈和疲惫。
“顾导,这已经是国内能找到的、最适合的几位老师了。”配音导演试着解释,“李老师的声音空灵,但缺了神木的厚重感;王老师的声线沧桑,可又少了那份不属于凡俗的‘灵性’;就连您特意请来的那位戏曲大师,韵味是足了,但……总感觉和咱们这科幻奇幻的底子有点隔阂。”
声音总监也补充道:“技术上,我们可以通过混响、均衡做出非常宏大的效果,但最核心的那一点‘魂’,确实不是后期能无中生有的。灵犀这个角色,它非人,却有情,它古老,却对新生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悲悯。这种矛盾又统一的特质,太难用单一的声音来诠释了。”
顾淮何尝不明白。灵犀是《荒古》的灵魂,是串联起整个故事哲学内核的钥匙。它的声音如果不能让人信服,整部电影的质感将大打折扣。为了这个声音,他已经耗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几乎快要成为他的执念。
“我要的不是技术,是感觉。”顾淮打断他们,语气斩钉截铁,“是那种一听之下,就能让人相信,这确实是一种存在了亿万年、俯瞰众生、拥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智慧和情感的生命体发出的声音。我要的是……神性,但不是庙堂里泥塑的神性,是自然的、原始的、包容万物的神性。”
这个要求太过玄乎,配音导演和声音总监再次沉默。这已经超越了传统配音的范畴,近乎于一种艺术上的“神迹”。
顾淮烦躁地挥了挥手:“今天先到这里,你们回去再想想,有没有被我们遗漏的声音,哪怕是非职业的,网红、主播,甚至是街头艺人,只要有那么一点可能性,都报上来。”
两人如蒙大赦,赶紧离开了这间低气压的办公室。
顾淮独自一人,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依旧车水马龙的城市。霓虹闪烁,勾勒出都市的轮廓,却无法照亮他内心的焦灼。
他打开手机,习惯性地滑动着几个常用的音频平台和社交软件。他的私人账号关注列表里,除了行业内的同仁,更多的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爱好者:有模仿火车轰鸣的,有专门录制世界各地雨声的,有研究古代乐器复原音的……这是他寻找灵感的一种方式,在民间的声音海洋里,有时反而能淘到真正的金子。
指尖漫无目的地滑动,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ID掠过。大多数声音或流于俗套,或技巧有余而灵魂不足,都无法触动他此刻紧绷的神经。
就在他准备关掉手机,继续面对那沉默的样片时,一个粉丝数并不算最多,但ID颇为醒目——“百变声姬”的主页,被系统推荐到了他的时间线上。
“百变声姬?”顾淮低声念了一句,眉头微挑。名字倒是挺霸气。他随手点开了主页,最新发布的一条音频,标题瞬间抓住了他的眼球——
《一棵树的千年孤独》。
树?
顾淮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巧合近乎诡异。他正在为一段“上古神木”寻找声音,就刷到了一棵“树”的孤独?
带着一丝怀疑和强烈的好奇,他点开了播放键,并连接上了桌上那副价值不菲的专业监听耳机。他要排除一切音质损耗,最直接地感受这个声音。
音频开始,是长达数秒的、近乎绝对的静默。但顾淮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那不是无声,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模拟“绝对安静环境”的底噪,这本身就显示出了发布者对声音环境的苛刻要求。
然后,声音来了。
起初是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悸动——是种子在黑暗中顶破种皮,是幼根探寻水分和养料时细微的摩擦声。没有语言,却能让听者清晰地“看”到生命萌芽的艰难与顽强。
接着,声音变得清亮而充满生机,是幼苗破土而出,叶片舒展,迎接第一缕阳光和第一滴雨露的欢欣。那雨滴落在叶片上的拟声,清脆得仿佛能溅起肉眼可见的水花。
年轮增长的声音被巧妙地用层层叠加的、极其沉稳的低频共振来表现,给人一种时光沉淀的厚重感。枝叶伸展,则化为中高频段悠扬的延音,仿佛能感受到光合作用带来的能量流动。
中间部分,声音变得复杂而富有叙事性。有狂风暴雨肆虐时,枝叶剧烈摇晃、几乎要被折断的尖锐呼啸(她用快速的气流声和口腔、喉音的震颤模拟);有鸟雀前来筑巢、啄木鸟叩击树干带来的生机勃勃的“干扰”(几种不同鸟鸣和叩击声完美融合);甚至模拟了雷电劈中树干的瞬间,那一声沉闷而痛苦的爆裂低吟,以及之后漫长的、带着焦糊气息的、缓慢自我修复的细微声响……
顾淮屏住了呼吸。
这已经不仅仅是拟声了。这是一场用声音演绎的独角戏,一个关于生命、成长、创伤与坚韧的史诗。最让他震撼的,是声音里蕴含的那种“情绪”。
你能听到这棵“树”在孤独守望中的宁静,在经历创伤时的隐忍,在滋养生灵时无声的慈悲。没有一句台词,却仿佛诉说了千言万语。尤其是最后,那一声悠长得仿佛穿越了时空的叹息,带着阅尽千帆后的苍凉,却又蕴含着对生命本身不灭的温柔。
一分钟的音频结束。
顾淮却久久没有动作,也没有摘下耳机。他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个简单的音频波形图,仿佛能透过它,看到背后那个声音的创造者。
他寻找的“神性”,寻找的超越人类的“灵性”,寻找的那种古老、包容、充满智慧与情感的特质……竟然在这个短短一分钟的、来自一个网络主播的音频里,听到了清晰的回响!
不是模仿,不是表演,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创造和赋予。
“找到了……”顾淮几乎是无声地吐出这三个字,眼中爆发出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之前的疲惫和烦躁被一种发现宝藏的极度兴奋所取代。
他立刻点开“百变声姬”的主页,快速浏览她的其他作品。有精分数角的广播剧片段,有模仿各种自然现象和机械运转的炫技视频,甚至还有模仿不同年龄、不同情绪下人类声音的精准把控。
技巧之全面,音域之宽广,表现力之丰富,令人咋舌。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爱好者,这是一个被埋没在民间的、真正的天才!
顾淮不再犹豫,立刻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他最得力的助理的号码,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切和笃定:
“林莉,不管用什么方法,动用一切资源,给我找到这个ID叫‘百变声姬’的人!立刻!马上!我要知道她是谁,在哪里,无论如何,我要和她见面谈!”
电话那头的助理林莉显然有些错愕,她很少听到顾淮用如此失态的语气下达指令。“顾导,是……关于《荒古》的配音吗?对方是什么来头?需要我先初步接触一下吗?”
“不!”顾淮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亲自谈。你只要负责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她带到我的面前。记住,态度要绝对客气,但行动要快!”
挂断电话,顾淮重新坐回椅子,再次点开了那条《一棵树的千年孤独》。这一次,他闭上眼睛,将电影中灵犀的片段在脑海中与这个声音重叠。
奇迹般的,那个一直沉默的、虚幻的影像,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变得鲜活而生动起来。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他苦苦寻觅的,那个能点亮《荒古》灵魂的声音。
而此刻,城市的另一端,刚刚结束直播、还沉浸在社恐带来的虚弱和迷茫中的苏音,对即将席卷而来的、足以改变她人生的风暴,还一无所知。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发出沉闷而不可逆转的叩击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