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沉压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辆青布马车碾过坑洼,
车厢里每一次颠簸,都让殷九粥的脑袋结结实实地磕在硬木车壁上。她揉着额角,
嘴里塞着半块冷硬的芝麻胡饼,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含混不清地嘟囔:“阿爹阿娘,
你们这速度……连夜打包,土匪绑票都没你们利索……”车帘被风掀起一角,
漏进几缕清冷的月光,映着她娘亲柳氏忧心忡忡的脸。“九粥,”柳氏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你莫怪爹娘心狠。江南府知州府邸,
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整日里……整日里同那些物事打交道,
名声还要不要了?”“就是!”坐在对面的殷县令,如今该称殷知州了,捋着新蓄的短须,
眉头拧成了疙瘩,“你大哥二哥见你进验尸房,腿肚子都转筋!‘惹不起根本惹不起’,
这是他们原话!京城礼部尚书府,你伯父伯母是体面人,给你寻个正经人家,
安安稳稳过日子才是正理!”殷九粥费力咽下嘴里的饼渣,翻了个白眼,
语气里满是随遇而安的懒散:“知道啦知道啦,体面,安稳。不就是嫌我当仵作晦气嘛。
”她拍拍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鹿皮小包,
家伙——几把磨得锃亮的小刀、银针、自制的手套、一小瓶烈酒、还有几包气味古怪的药粉。
“可你们别忘了,去年王家庄那灭门案,要不是我验出死者指甲缝里的靛蓝染料,
锁定是染坊伙计,阿爹您能那么快破案升官?”殷知州被噎了一下,老脸微红,
强辩道:“那……那是两码事!此一时彼一时!到了京城,收起你那些家什,
好好跟你伯母学学规矩!”柳氏赶紧打圆场,递过水囊:“九粥,喝口水。
你伯父家在东市槐花巷,气派得很,你堂兄殷明远也在京中任职,定会照拂你。到了那儿,
少说话,多吃饭……”“多吃饭?”殷九粥眼睛一亮,瞬间把什么仵作、相亲抛到了脑后,
“京城有啥好吃的?听说樊楼的蟹黄包子一绝?还有蜜煎局的雕花蜜饯?”夫妻俩对视一眼,
无奈地叹了口气。这闺女,心是真大。马车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抵达了京城巍峨的城门。
守城兵丁验过殷知州的官凭路引,挥手放行。车夫熟门熟路地拐上一条岔道,
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停下。“九粥,爹娘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殷知州扶着柳氏下车,
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塞进女儿怀里,“里面是换洗衣裳和些散碎银子。顺着这条街往东,
过三个路口,再往北拐进槐花巷,最气派的那户朱门就是。记住没?”殷九粥抱着包袱,
睡眼惺忪,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往东,三个路口,往北,槐花巷,
朱门大户。”柳氏不放心,又叮嘱道:“若是找不到,就雇顶小轿,千万别自己乱走!
”“哎呀,知道啦!”殷九粥挥挥手,看着父母的马车消失在晨雾里,长长舒了口气。
自由的气息!她掂了掂包袱,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寻亲”之路。半个时辰后。
殷九粥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十字路口,茫然四顾。晨曦微露,街边的早点摊子刚支起来,
蒸笼里冒出腾腾白气,油锅里滋啦作响,炸油条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孔。她咽了口唾沫,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往东……三个路口……往北……”她努力回忆着父亲的指示,
目光扫过四周的招牌——绸缎庄、药铺、铁匠铺……就是没有路标。
她试探性地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折回来,再换一条路。日头渐渐升高,
街市上行人多了起来。殷九粥抱着越来越沉的包袱,像只无头苍蝇在迷宫般的街巷里乱转。
汗水浸湿了鬓角,额发黏在光洁的额头上。饥饿感如同小爪子,一下下挠着她的胃。
“这位大叔,请问槐花巷怎么走?”她拦住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货郎打量了她一眼,
操着浓重的京片子:“槐花巷?那得往东市去!姑娘你走反了,这儿是西市!
”殷九粥眼前一黑。西市?!她居然从东城门进来,一路走到了西市?!又饿又累,
脚底板**辣地疼。她靠着墙根滑坐下来,看着眼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什么伯父伯母,什么堂哥相亲,
此刻都比不上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来得实在。她挣扎着爬起来,决定先解决温饱问题。
目光扫过街对面,一溜高门大户,朱漆大门,石狮子威武。其中一户,
门楣上悬着“尹府”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尹府?殷府?都是“Yin”府?还都这么气派?
她混沌的脑子像被一道闪电劈中——莫非是堂哥家?伯父是礼部尚书,
堂兄殷明远据说也在京中做官,住个大宅子很正常!而且“尹”和“殷”,口音快点,
听起来也差不多嘛!希望的火苗瞬间点燃。殷九粥精神一振,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前,抡起小拳头就砸。“咚咚咚!咚咚咚!
”门开了条缝,一个门房探出头,睡眼惺忪,满脸不耐:“谁啊?大清早的……”“我!
殷九粥!找殷明远堂哥!”殷九粥饿得前胸贴后背,语气却理直气壮,“快开门!
我快饿死了!”门房一愣,上下打量她:“殷明远?没这人!这儿是尹府!
大理寺少卿尹大人的府邸!姑娘你找错门了!”“尹府?”殷九粥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
“没错啊!就是尹府!尹明远堂哥!我是他堂妹,殷九粥!从江南府来的!快让我进去!
”门房被她绕晕了,正想关门,殷九粥眼疾手快,一只脚已经卡进了门缝。“哎哟!别关门!
真是亲戚!我三天没吃饭了!你看我像骗人的吗?”她努力挤出最可怜巴巴的表情,
配上苍白的小脸和咕咕叫的肚子,效果拔群。门房看着她那副快要饿晕过去的模样,
又听她一口一个“堂哥”,语气笃定,一时也拿不准主意。正僵持着,
门内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个身着墨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后。身姿挺拔如松,
面容极其俊朗,只是眉眼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薄唇紧抿,
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正是大理寺少卿,尹九州。他刚从宫中值夜归来,
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掠过门房,
落在卡在门缝里的殷九粥身上。殷九粥也看到了他。好俊的“堂哥”!虽然冷了点,
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她立刻像见了救星,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挣脱门房,
踉跄着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尹九州的大腿。“堂哥!可找到你了!”她仰起小脸,
饿得眼冒金星,声音带着哭腔,“我是九粥啊!你江南府的堂妹!我饿……饿三天了!
给口饭吃吧!”温热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
上淡淡的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仿佛混合了草药和某种陈旧气息的味道。
尹九州身体瞬间僵硬。他缓缓低下头。晨光熹微中,少女的脸庞沾着尘土,
却难掩惊人的丽色,尤其是一双眼睛,此刻因为饥饿和委屈而水汪汪的,
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然而,在尹九州的视野里,重叠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的是一个衣衫褴褛、面色青白、浑身湿透的少女虚影,正趴在自己腿上,
用一种空洞绝望的眼神望着他。那虚影的脖颈上,有一圈深紫色的勒痕。又来了。
尹九州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的景象并未消失。真实的、抱着他腿喊饿的少女,
和那个虚幻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少女影子,诡异地重叠在一起。他薄唇微启,
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惯有的毒舌,
清晰地砸在刚闻讯赶来的尹父耳中:“父亲,”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匆匆走来的尹父,
“您何时背着母亲,在外面养了这么大一个外室女?还饿得能吞下一头牛的样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殷九粥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又补了一句,“您这是有几条命,
敢让母亲知道?”刚走到门口的尹父,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倒,脸都绿了:“九州!
你胡吣什么?!”殷九粥抱着尹九州大腿的手,也僵住了。外……外室女?她茫然地眨眨眼,
看看脸色铁青的尹父,又看看头顶那张俊美却冷得像冰雕的脸。
饿过头的脑子艰难地运转着——好像……真的认错人了?但此刻,什么认错人,什么外室女,
都不重要了!她鼻尖耸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霸道的食物香气,正从尹府敞开的门内,
源源不断地飘出来!是肉香!是刚出炉的点心香!是热腾腾的粥香!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殷九粥瞬间做出了决定。她抱大腿的手收得更紧了,小脸在尹九州挺括的锦袍上蹭了蹭,
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我不管!反正我找到这儿了!我饿了!我要吃饭!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一脸懵的尹父,脆生生地喊道,“伯父!开饭了吗?
”尹父:“……”尹九州:“……”最终,尹府那顿丰盛的早饭,还是多添了一副碗筷。
尹父尹母都是厚道人,
虽然被这从天而降、抱着自家儿子大腿喊“堂哥”和“伯父”的姑娘弄得一头雾水,
但看她饿得小脸煞白、摇摇欲坠的模样,实在狠不下心赶人。尹母尤其心软,
连忙吩咐厨房多加了几道点心。殷九粥坐在花厅里,
点——水晶虾饺、蟹黄汤包、金丝烧卖、红枣小米粥、还有几碟子清爽小菜——眼睛都直了。
她完全无视了尹九州那探究中带着冷意的目光,也自动屏蔽了尹父尹母欲言又止的疑惑,
拿起筷子,风卷残云。动作快而不乱,姿态甚至称得上优雅,但消灭食物的速度堪称恐怖。
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她筷子一夹,小嘴一张,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
紧接着又夹起一个汤包,轻轻咬破薄皮,吸溜一口滚烫鲜美的汤汁,满足地眯起眼,
然后整个塞进嘴里。尹九州端着青瓷小碗,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殷九粥。
他看着她狼吞虎咽,看着她因为吃到美食而瞬间亮起来的眉眼,
看着她嘴角沾上的一点蟹黄而不自知……他眼中的世界,依旧割裂。
那个湿漉漉的、脖颈有勒痕的少女虚影,并未消失。它就站在殷九粥身后,低垂着头,
长发滴着水,偶尔抬起空洞的眼,茫然地“望”着四周。而真实的殷九粥,正吃得两腮鼓鼓,
像只餍足的松鼠。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像重叠在一起,诡异,却又奇异地和谐。
尹九州甚至能清晰地“闻”到殷九粥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气息,
与那虚影散发出的阴冷湿气截然不同。“姑娘,”尹母终于忍不住,柔声开口,“慢些吃,
别噎着。你……当真是江南府殷知州家的千金?
”殷九粥正把最后一个小巧玲珑的金丝烧卖塞进嘴里,闻言用力点头,含糊道:“嗯嗯!
家父殷知州,家母柳氏。我是来投奔京城礼部尚书伯父殷大人的!伯父家在东市槐花巷,
对吧?”她总算腾出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方向感不太好,走错路了,把贵府当成伯父家了。实在抱歉!多谢伯父伯母收留,
这顿饭太好吃了!”她笑得真诚又灿烂,带着点少女的娇憨,瞬间冲淡了之前的狼狈。
尹母恍然大悟,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殷尚书府确实在东市槐花巷,
与我们尹府一东一西,隔着大半个京城呢!难怪姑娘走错了。
”她看着殷九粥乖巧讨喜的模样,越看越喜欢,“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
等会儿我派人去殷府递个话,知会一声便是。你伯父伯母前几日刚启程回娘家省亲,
怕是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啊?”殷九粥愣住了,筷子停在半空。伯父伯母不在家?
那她岂不是……无家可归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尹九州。对方正放下粥碗,
拿起一方雪白的帕子,慢悠悠地擦拭着修长的手指,动作优雅,眼皮都没抬一下,
仿佛刚才那个语出惊人的不是他。“那个……”殷九粥眼珠一转,立刻换上更甜的笑容,
看向尹母,“伯母,您真是菩萨心肠!那……那九粥就厚着脸皮,在府上叨扰几日?
等伯父伯母回来,我立刻就走!我吃得不多,真的!”她伸出三根手指,信誓旦旦。
尹母被她逗乐了:“傻孩子,添双筷子的事,尽管住下。”尹九州擦手的动作微微一顿,
终于抬眸,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向殷九粥,没什么温度地开口:“吃得不多?
”他目光扫过桌上几乎被她一人扫荡了大半的杯盘狼藉,语气平淡无波,
“殷姑娘的‘不多’,倒是让尹某开了眼界。”殷九粥脸皮厚如城墙,
只当没听见那话里的刺,夹起最后一块晶莹的虾饺,笑眯眯地放进嘴里,
含糊道:“尹大人过奖了,主要是贵府厨子手艺太好!”尹九州:“……”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尹府的老管家尹忠面色凝重,几乎是跑着进了花厅,
也顾不上行礼,径直走到尹九州身边,压低声音急促道:“少爷!不好了!
京兆府那边刚传来消息,又出事了!城西……城西永宁坊,第五位了!
”尹九州擦拭手指的动作彻底停住。他脸上那层冰冷的漠然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肃的锐利。他放下帕子,站起身:“备马。”“是!”尹忠立刻应声。
尹父尹母的脸色也变了。尹母手中的调羹“当啷”一声落在碗里,溅起几点粥水。
她喃喃道:“第五个了……这……这到底是怎么了?”花厅里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连空气中残留的食物香气,似乎都带上了一丝血腥味。殷九粥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放下筷子,看着尹九州瞬间变得冷硬如铁的侧脸,以及尹父尹母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
第五个?什么第五个?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弥漫开的不安因子。
那是她无比熟悉的气息——属于死亡和谜团的气息。尹九州已经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墨蓝色的袍角在门口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回花厅:“殷姑娘,”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府上近日不太平,
若无事,请待在房中,莫要随意走动。”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殷九粥看着他的背影,
又看了看桌上剩下的半碗粥和几块点心,默默地、坚定地,把最后一块点心塞进了嘴里。
不太平?待在房里?她舔了舔嘴角的碎屑,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
属于法医殷九粥的冷静和探究,正一点点压过属于吃货殷九粥的满足。看来,这京城的水,
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而她这位“堂哥”,似乎正站在漩涡的中心。
尹府的马车在清晨的京城街道上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车厢内,
尹九州闭目养神,但紧抿的薄唇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冷峻,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第五个了。短短半月,京城已有四位官家**离奇暴毙。死状各异,却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第一位,吏部侍郎的庶女,被发现溺毙在自家后花园的荷花池里,池水仅及腰深。第二位,
太常寺少卿的嫡女,在闺房内悬梁自尽,脚下却无踮脚之物。第三位,
一位翰林院编修的女儿,暴毙于前往城外寺庙上香的途中,车夫和丫鬟均称未见异常,
死者身上也无明显外伤。第四位,更离奇,是位郡王府的旁支**,
在赏花宴上突然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片刻便没了气息,太医验看后说是“急症”。
案子起初由京兆府负责,但接连四起,毫无头绪,且死者身份敏感,京兆尹焦头烂额之下,
只得将案卷移交大理寺。而大理寺卿年事已高,此案便直接压到了少卿尹九州肩上。
尹九州接手后,立刻调阅了所有卷宗,并亲自复勘了后两位死者的现场和尸身。
他看到了常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缠绕在死者身上,或浓或淡的怨气和死气。溺毙的少女,
身边总萦绕着湿冷的水汽和挣扎的虚影;悬梁的女子,脖颈上那圈青紫的勒痕在尹九州眼中,
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暴毙途中的那位,
周身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而那位“急症”身亡的**,
心口处则盘踞着一团扭曲的黑气。这些景象,常人无法理解,只会归咎于鬼神。
坊间早已谣言四起,其中最盛行的说法,便是已故多年的惠妃娘娘冤魂索命。
惠妃生前宠冠六宫,却因巫蛊厌胜之祸被赐死,死状凄惨。传言她死前诅咒,
要让京城贵女血债血偿。尹九州不信鬼神索命之说。他看到的怨气死气,
更像是死者生前遭受巨大痛苦或冤屈的残留印记。凶手是人,
而且是一个心思缜密、手段诡异的人。他试图从这些残留的“景象”中寻找线索,
但过于纷杂的信息和那些不断在他视野边缘晃动、哀嚎的亡魂虚影,常常干扰他的判断,
让他头痛欲裂。这也是他平日显得格外冷漠寡言的原因之一——他必须耗费巨大的心力,
才能勉强分辨哪些是真实的活人,哪些是亡者的残念,
哪些又是自己因过度疲惫而产生的幻觉。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封闭自己,
用一张冷脸隔绝外界,也隔绝那些无时无刻不在试图侵入他感知的“杂音”。
第五个……会是谁?又会是什么样子?马车在永宁坊一处清幽的宅邸前停下。
此处是光禄寺少卿王启年的别院。王启年官阶不高,但掌管宫廷膳食,也算天子近臣。此刻,
别院门口已被京兆府的差役封锁,气氛肃杀。尹九州刚下马车,
京兆府负责此案的捕头赵铁便迎了上来,脸色难看至极:“尹大人!您可算来了!
王……王**她……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显然也被现场景象震住了。“情况。
”尹九州言简意赅,脚步不停,径直往里走。赵铁连忙跟上,
语速飞快:“死者是王少卿的独女王婉茹**,年方十五。今早丫鬟去送洗脸水,
发现**躺在床榻上,面色安详,但……但叫不醒了!仵作初步看过,体表无伤,
无中毒迹象,也无窒息表征,死因不明!邪门得很!”尹九州脚步微顿:“体表无伤?
死因不明?”“是!和前几位一样,查不出所以然!”赵铁压低声音,“大人,
这……这怕不是真是那惠妃娘娘……”“慎言。”尹九州冷冷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
“带我去看现场。”王婉茹的闺房布置得雅致温馨,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少女安静地躺在绣床上,盖着锦被,面容白皙,甚至带着一丝红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若非那毫无起伏的胸口和青白僵硬的脸色,几乎看不出她已经死去。
京兆府的仵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吏,姓孙,此刻正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额上全是冷汗。
见到尹九州进来,连忙躬身行礼。尹九州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床榻上。
在王婉茹苍白却安详的睡颜之上,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一个穿着寝衣的少女虚影,
正痛苦地蜷缩在床上,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眼睛瞪得极大,
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绝望。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的痛苦。而在她的颈侧,靠近耳根下方的位置,
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小红点,正缓缓渗出一滴……暗红色的血珠。
那血珠在虚影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刺目的诡异感。尹九州瞳孔猛地一缩!前四位死者,
他并未在她们身上看到如此清晰的、指向性的伤口!他立刻上前几步,走到床边,
俯身仔细查看王婉茹真实的脖颈。在靠近右耳根下方,被几缕乌发半遮掩的地方,
他果然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红点!针尖大小,颜色很淡,若非他刻意寻找,几乎会被忽略!
“这里!”尹九州指着那个红点,声音冷冽,“孙仵作,你可曾查验此处?”孙仵作一愣,
凑近了仔细看,茫然地摇头:“回大人,此处……此处似是被蚊虫叮咬,
或是**自己不小心挠破的?并无异常啊。”“并无异常?”尹九州的声音更冷了,
“体表无伤?死因不明?这就是你给出的结论?”孙仵作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
冷汗涔涔而下:“大人息怒!下官……下官确实仔细查验过,**周身确实无致命外伤,
也无中毒迹象,七窍无出血,颈骨无折……这……这实在……”“废物。
”尹九州毫不留情地吐出两个字。他不再理会面如土色的孙仵作,
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痛苦挣扎的虚影上。那虚影颈侧的红点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他需要更专业的眼睛。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脑海中闪过一张脸——那张在清晨抱着他大腿,
理直气壮喊着“给口饭吃”,此刻正在他府里蹭吃蹭喝的脸。那双眼睛,
在看着食物时亮得惊人,而在她腰间那个不起眼的鹿皮小包里,
似乎装着一些……形状奇特的工具?一个荒谬却又带着一丝必然性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
“赵捕头,”尹九州直起身,声音不容置疑,“立刻回府,
把那位暂居在府上的殷九粥姑娘请来。”“啊?”赵铁和孙仵作都愣住了。
赵铁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您是说……请那位殷**?来……来这儿?
”这可是凶案现场!让一个娇滴滴的官家**来看尸体?“对,就是她。
”尹九州的目光扫过王婉茹颈侧那个微不可查的红点,语气斩钉截铁,“告诉她,大理寺,
需要一个仵作。”尹府花厅里,殷九粥正捧着一盏热茶,小口啜饮着,满足地喟叹一声。
吃饱喝足,又有地方落脚,虽然“堂哥”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但伯父伯母是好人。
她盘算着等殷尚书夫妇回来就搬过去,顺便在京城好好逛逛,
尝尝那些闻名已久的美食……“殷姑娘!殷姑娘!”急促的呼喊打断了她的遐想。
只见尹府的老管家尹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身着公服、神色焦急的捕快。
“殷姑娘!快!尹大人请您立刻去一趟永宁坊!”赵铁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上礼数了。
殷九粥放下茶盏,一脸茫然:“去永宁坊?做什么?尹大人不是去办案了吗?
”“就是去案发现场!”赵铁急道,“大人说……大理寺需要一个仵作!点名要您去!
”“仵作?”殷九粥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
又像暗夜里的星辰骤然璀璨。那是一种遇到自己真正擅长且热爱之事的、纯粹而炽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