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无论我做什么,付出什么,在他裴铮眼中,永远都比不上柳如絮那轻飘飘的一句问候,一碗参汤。
我的血,我的嫁妆,我的凤冠,我的尊严……在他那里,一文不值。
马车驶离军营,将那片肃杀和刻骨的冰冷甩在身后。**在冰冷的车壁上,紧闭着眼,锦书压抑的啜泣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断断续续。
心口那片巨大的空洞,此刻正疯狂地吞噬着残存的温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寒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得肺腑生疼。裴铮冰冷的眼神,柳如絮得意的笑容,如同烙印,一遍遍在脑海中灼烧。
够了。真的够了。
就在这绝望的冰封中,一个念头却如同烧红的铁水,带着毁灭一切的滚烫,猛地注入那片死寂的寒冷——李凰音,你是大晋最尊贵的嫡长公主!不是任人践踏、摇尾乞怜的可怜虫!你的血,你的骨,你的骄傲,不容许再被如此轻贱!
心底那片冻土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碎裂,然后,一点微弱的、带着尖刺的火焰,挣扎着燃了起来。
回到宫中,日子像是泡在冰冷的苦水里。我沉默地养伤,手腕的伤口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下慢慢结痂,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粉色疤痕。心上的伤,却依旧汩汩流血,不见愈合。裴铮的名字成了宫中的禁忌,无人敢在我面前提起。
直到那一天。
北境战报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京城上空。这一次,是真正的噩耗!
“报——!陛下!八百里加急!裴将军于断魂谷遇伏,身中数箭,下落不明!狄人……狄人已突破雁回关!”
紫宸殿内,父皇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脸色瞬间煞白。满朝文武哗然,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雁回关一破,狄人铁骑将长驱直入,直逼京畿!
“下落不明”四个字,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死死抓住御座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中数箭……下落不明……裴铮……他……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冰冷的愤怒和怨恨。剜心取血救他时的剧痛,变卖凤冠时的割舍之痛,被他一次次误解羞辱的委屈之痛……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朝堂上乱成一团,争吵声、惊呼声混杂一片。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混乱中,我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父皇!儿臣请旨,亲赴北境!”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紫宸殿。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震惊、难以置信、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凰音!你胡闹什么!”父皇猛地回过神,厉声呵斥,眼中满是惊怒和担忧,“战场凶险,岂是儿戏!你一个金枝玉叶……”
“儿臣是大晋的公主!”我打断父皇,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国难当头,岂有安坐深宫之理?儿臣熟知北境舆图,通晓狄人习性!更……更与裴将军有夫妻之份!”最后几个字,我说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儿臣此去,一为寻夫,二为……为国尽一份力!恳请父皇恩准!”
我的目光直直地迎上父皇震惊而复杂的眼神,没有半分退缩。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我急促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般轰鸣。
父皇死死盯着我,眼中情绪剧烈翻涌,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无力与痛楚:“罢了……罢了!朕……准了!秦骁!”
“末将在!”秦骁如同铁塔般出列。
“着你率领公主府所有亲卫,护送公主北上!务必……务必将公主平安带回!”父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最后一句,更是加重了语气。
“末将誓死护卫殿下!”秦骁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如同金铁交鸣。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准备。几乎是圣旨下达的同一刻,我便在秦骁及数十名精锐亲卫的严密护卫下,轻车简从,冲出了巍峨的宫门,向着烽火连天的北境,疾驰而去。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马车在官道上疯狂地颠簸,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牵扯着心口的伤。我紧紧攥着袖中的短匕,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保持着一丝清醒。眼前不断闪过裴铮浑身浴血、倒卧在雪地中的景象。
裴铮……你一定要活着!等着我!
无论你如何待我,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独自在冰冷的荒原上等死!
马车一路向北,日夜兼程。越靠近北境,战争的痕迹便越是触目惊心。烧焦的村落,废弃的驿站,道路上不时可见仓皇南逃的流民,脸上带着麻木的惊恐。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秦骁一路沉默,如同最警惕的头狼,指挥着队伍避开可能的危险,以最快的速度前进。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显然北境的局势比想象中更加恶劣。
终于,在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狂奔后,我们抵达了前线附近最后一座尚在朝廷控制下的城池——朔方。城池残破,城门处戒备森严,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板。
刚入城,便遇到了一小队从前线溃退下来的伤兵。他们个个带伤,神情疲惫而绝望,如同惊弓之鸟。
秦骁上前询问裴铮的消息。
一个断了胳膊的老兵,脸上糊满了血污和尘土,听到裴铮的名字,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声音嘶哑颤抖:“将军……将军他……在断魂谷……为了掩护我们这些残兵突围,他……他带着亲兵断后,被狄人的箭雨……射成了……射成了刺猬!掉……掉下鹰愁涧了!尸骨……尸骨都找不到了啊!”他说完,嚎啕大哭起来。
“鹰愁涧……”秦骁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那是北境有名的绝地,深不见底,终年罡风呼啸,掉下去绝无生还可能!
我的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老兵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射成了刺猬!尸骨无存!”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魂飞魄散!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喉头腥甜翻涌,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铁锈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烈的疼痛让我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不可能!他不会死!他不能死!
“带我去鹰愁涧!”我猛地抓住秦骁的手臂,声音嘶哑得如同鬼魅,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
秦骁看着我布满血丝、近乎癫狂的眼睛,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最终咬牙点头:“是!”
朔方城在身后迅速缩小、模糊。我们弃了马车,换上快马,在秦骁的带领下,朝着那片吞噬了裴铮的绝地——鹰愁涧,不顾一切地疾驰而去。
寒风凛冽,如同无数把冰刀切割着**的皮肤。越靠近鹰愁涧,地势越是险峻崎岖,怪石嶙峋,罡风呼啸的声音如同鬼哭狼嚎,越来越清晰,震得人耳膜生疼。
终于,一片巨大的、仿佛被巨斧劈开的恐怖裂谷出现在眼前!深不见底,只有灰黑色的雾气在谷底翻滚涌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裂谷边缘,散落着破碎的兵器、染血的布条,还有……几具被秃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骸!浓重的血腥气和尸体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这里就是断魂谷的尽头,鹰愁涧!裴铮最后消失的地方!
“将军——!”秦骁猛地勒住马,对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虎目含泪。
我翻身下马,脚步踉跄地冲到悬崖边,寒风卷起我的衣袂,猎猎作响。我死死盯着那翻滚的黑雾,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裴铮——!”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被狂暴的罡风瞬间撕碎、吞没,没有激起一丝回响。只有那鬼哭般的风声,如同地狱的嘲笑。
就在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把我彻底淹没之际,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悬崖下方不远处,一块突出的、被枯藤半掩着的嶙峋怪石!
那石头上,赫然挂着一片玄色的、被撕裂的衣角!布料上沾染着大片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那熟悉的玄色,正是裴铮惯穿的战袍颜色!
“那里!”我失声尖叫,指向那块岩石。
秦骁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瞳孔骤然收缩!他毫不犹豫,解下腰间绳索,一端牢牢系在崖边一块巨石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
“殿下!末将下去看看!”他语速极快,不等我回应,便如同矫健的猿猴,顺着绳索,迅速向那块突出的岩石滑降下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死死抓着冰冷的岩石边缘,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刮擦出血痕也浑然不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秦骁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终于,秦骁的身影落在了那块岩石上。他蹲下身,似乎在仔细探查。片刻后,他猛地抬起头,对着崖顶的我,激动地嘶声大喊:
“殿下!将军在这里!还有气!!”
那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滚烫的生命之源!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泪水决堤而出,模糊了视线。
他还活着!裴铮还活着!
“快!拉他上来!”我对着亲卫嘶喊,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亲卫们立刻合力,小心翼翼地拉动绳索。秦骁在下面护着,一点一点,艰难地将一个昏迷不醒的身影拉了上来。
当裴铮的身体终于被拖上崖顶,平放在冰冷的岩石上时,我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浑身是血!玄色的战袍被撕裂多处,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口,尤其是左肩和右肋处,还深深嵌着两支折断的狼牙箭簇!箭杆已经折断,只留下狰狞的箭头深埋肉中,周围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可怕的青黑色,显然箭上淬了剧毒!他的脸色是死人的灰败,嘴唇乌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如同风中残烛。
“将军!”秦骁扑跪在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要止血。
“别动他!”我厉声喝止,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扑到裴铮身边。指尖颤抖着探向他的颈侧,那微弱的脉搏跳动,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快!把金疮药和解毒丸拿来!火!生火!快!”我对着亲卫嘶声下令,声音因为极度的紧绷而尖利刺耳。
亲卫们如同上了发条般迅速行动起来。篝火很快燃起,带来了些许微不足道的暖意。我跪在裴铮身边,顾不得地上的冰冷和污秽,也顾不得自己手腕伤口被牵扯的剧痛。我接过秦骁递来的烈酒,毫不犹豫地浇在自己手上,然后接过消过毒的匕首。
火光跳跃,映照着裴铮毫无生气的脸和那些狰狞的伤口。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匕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灭顶的恐惧和心疼,我将所有的心神都灌注到手中的匕首上。
“按住他!”我对秦骁低吼。
锋利的刀刃,小心翼翼地划开箭头周围的皮肉。黑紫色的毒血瞬间涌出,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我咬着牙,屏住呼吸,用匕首尖和手指,一点点去抠、去剜那深嵌在骨头缝里的断箭镞。冰冷的金属刮过骨头的触感,通过刀柄清晰地传来,让我头皮发麻。
汗水瞬间浸透了里衣,顺着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眼眶里无法抑制的泪水,砸在裴铮冰冷的盔甲上。每一次剜动,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他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因为剧痛而本能地抽搐、痉挛。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
“裴铮!撑住!看着我!撑住!”我一边手下不停,一边嘶声在他耳边喊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我只知道,我必须让他知道,他不能放弃!
终于,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第一个带着倒刺的、沾满血肉的箭镞被硬生生剜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个!黑紫色的毒血汩汩涌出。我迅速将带来的上好解毒丸捏碎,混合着烈酒,用力按敷在那些可怕的创口上!剧毒的血液接触到药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剧烈的疼痛让裴铮的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灰败的脸上竟因这剧痛而恢复了一丝扭曲的生气。
“将军!”秦骁的声音带着狂喜。
“快!把最好的金疮药敷上!绷带!快!”我急促地吩咐着,手下不停,将雪白的药粉厚厚地洒在每一个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一层层紧紧包扎。
做完这一切,我已经浑身脱力,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汗水浸透了重衣,冰冷地贴在身上。手腕的旧伤因为过度用力而崩裂,鲜血染红了纱布,但我已感觉不到那点疼痛。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嶙峋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视线落在裴铮身上,他依旧昏迷着,但敷药后,伤口的流血似乎减缓了,那令人心悸的青黑色毒气蔓延的势头也被遏制住,灰败的脸上隐约透出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秦骁和亲卫们忙着处理善后,加固绳索,准备担架。我疲惫地闭上眼,冰冷的岩石硌着脊背,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落叶摩擦的窸窣声,从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岩石后传来!
战场上淬炼出的本能瞬间让秦骁警觉!他猛地拔刀出鞘,厉声喝道:“谁?!”
同一时间,我也倏地睁开了眼睛!心脏骤然缩紧!
只见岩石后,一个穿着普通晋军士卒服、浑身染血的身影,正挣扎着想爬出来。他似乎伤得很重,动作极其艰难。当他的脸从阴影中抬起,被跳动的篝火照亮时——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脸!那张沾满血污、却依旧能辨认出五官的脸!
是陈大牛!
那个一年前,在裴铮军中身中奇毒、高热不退、被军医判了死刑的普通士卒!那个被我深夜潜入军营,用放血入药的秘法,从鬼门关硬生生拉回来的陈大牛!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伤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