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冬日来得格外早,才十一月初,已是寒风刺骨。荣国府后街一处简陋院落里,
王熙凤裹着半旧的灰鼠皮袄,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细数着手中所剩无几的铜钱。
这是她离开贾府的第三个月。曾经叱咤荣宁二府的琏二奶奶,如今只住得两间瓦房,
连个使唤的丫鬟都没有。那场抄家之祸,贾府男丁流放,女眷发卖,她因休书在身,
不算贾府之人,反倒逃过一劫,却也落得身无分文,靠着昔日攒下的几件首饰勉强过活。
“二奶奶,天寒了,喝口热汤吧。”平儿端着一碗白菜豆腐汤走进来,语气依旧恭敬,
眼神里却满是忧虑。她是唯一自愿跟着凤姐离开的,这份情谊,凤姐嘴上不说,心里却记得。
凤姐将铜钱收回匣中,抬头看了眼平儿:“都说多少次了,别再叫我二奶奶。贾府已败,
我也不是从前的琏二奶奶了。”平儿将汤放在桌上,轻声道:“在平儿心里,
您永远是二奶奶。”凤姐苦笑,端起汤碗暖手。这简陋的生活与从前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想当年她执掌荣国府,一呼百应,金银如土,何曾为几文钱发过愁?可那些风光日子,
如今想来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明日我再去接些绣活来,”平儿试探着说,
“听说城南刘府需要绣屏风,工钱还算丰厚。”凤姐摇头:“你那眼睛前些日子才哭肿,
怎能再做精细绣活?”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自有打算。”次日清晨,
凤姐早早起身,翻出箱底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绛紫色缎子袄,仔细梳理了发髻,
插上最后一支金簪。镜中的她虽不如从前明艳,却多了几分沉静坚毅。“您这是要去哪儿?
”平儿担忧地问。“去会会故人。”凤姐唇角微扬,那笑容里依稀还有往日的锋芒。
城南锦织坊是金陵城最大的绸缎庄,老板姓周,四十上下,精明干练。见凤姐进来,
他先是一愣,随即堆起生意人的笑脸:“这位夫人需要些什么?”凤姐不慌不忙地坐下,
直视周老板:“周老板不记得我了?三年前荣国府大**出阁,府上用的全是贵号的绸缎,
是我亲自与您谈的价钱。”周老板这才认出凤姐,
脸色顿时复杂起来:“原来是...琏二奶奶。失敬失敬。”他语气谨慎,
显然是怕与贾府旧人扯上关系。凤姐轻笑:“周老板不必担心,我今日不是来打秋风的,
是来谈生意的。”她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这是我自己绣的,您看看如何。
”周老板接过手帕,只见上面绣着一丛兰花,针脚细密,配色雅致,
更难得的是那兰花姿态灵动,仿佛能闻到幽香。他经营绸缎多年,见过的绣品无数,
这般精致的却不多见。“确是上品。”周老板由衷赞道。“这样的绣品,贵号收价多少?
”凤姐问。“若是寻常绣娘,一方手帕我给三十文。这样的...五十文如何?
”凤姐摇头:“太贱。我要一两银子一方。”周老板几乎笑出声:“琏二奶奶,
您这是说笑吧?便是苏州最好的双面绣,也不过这个价。”“正是双面绣。
”凤姐将手帕翻转,背面竟是一丛墨竹,与正面的兰花相映成趣。周老板吃了一惊,
仔细察看,果然两面图案不同,却无一处线头外露。他沉吟片刻,道:“果真如此,
一两银子倒也值得。只是双面绣费时费力,一月能绣几方?”“不是我绣,”凤姐笑道,
“是我教人绣。贵号提供布料丝线,我负责培训绣娘,每方手帕,我抽三成利。
”周老板怔住了,重新打量凤姐。这妇人落魄至此,谈吐间却依然气势不减,思路清晰,
不愧是当年掌管荣国府的家主。“琏二奶奶好算计,”周老板捋须思索,
“只是培训绣娘非一日之功,我如何信您?
”凤姐从袖中又取出一本小册子:“这是我编写的双面绣技法要诀,内有十二种针法图解。
周老板可找懂行的人看看,再做决定。”周老板翻看几页,眼中渐露惊异。
这册子不仅图文并茂,还将复杂的双面绣技法分解得清清楚楚,便是生手也能看懂七八分。
“想不到琏二奶奶还有这等本事。”他叹道。凤姐微笑不语。她自然不会说,
这是她昨夜熬到三更才赶制出来的。在贾府时她虽不亲自做针线,但眼光毒辣,
对各类技艺一点就通。这些日子观察平儿做绣活,自己又亲手试了几次,早已摸清门道。
周老板最终答应了凤姐的条件。三日后,锦织坊后院,十名绣娘整齐站立,
听凤姐讲授双面绣基础针法。“双面绣之难,在于藏针匿线,正反如一。”凤姐站在前面,
声音清亮,“首要的是选针,针眼宜小,针身宜细;其次是分线,丝线必得匀称,
不可有一丝粗涩...”她一边讲解,一边示范。
绣娘们初时对这个“贾府出来的奶奶”颇不以为然,但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手法也熟练,
渐渐收起了轻视之心。一日教学结束,凤姐嗓音沙哑,手指也被针扎了好几处。
平儿心疼地为她上药:“何苦亲自做这些粗活?”凤姐望着肿胀的指尖,
轻声道:“这算什么粗活?比起在贾府时明枪暗箭,勾心斗角,这点辛苦反倒踏实。
”一个月后,第一批双面绣手帕上市,很快被抢购一空。周老板大喜,
又拨了二十名绣娘给凤姐培训。凤姐的收入从最初每月几两银子,渐渐涨到几十两。
然而她并不满足。一日,她向周老板提议:“双面绣虽好,终究是寻常物件。
若能在刺绣中加入金丝银线,绣出更繁复的图案,专供达官贵人,利润可翻数倍。
”周老板犹豫:“金线昂贵,若绣坏了,损失不小。”“风险我担一半,”凤姐果断道,
“我出技法,你出材料,利润对分。”周老板惊讶:“琏二奶奶如今有这等本钱?
”凤姐微笑:“我这几个月也攒了些银子,愿意全部投入。”其实她哪有什么积蓄,
不过是借平儿之名,向刘姥姥借了贷。刘姥姥听说凤姐要做正经生意,
二话不说拿出了自己的养老钱。这份信任,让凤姐既感动又压力倍增。
金线绣品果然大受欢迎。第一批十二幅屏风刚完工,就被金陵几家富户预订一空。
凤姐不仅还清了刘姥姥的借款,还小有盈余。腊月里,一场大雪覆盖金陵。
凤姐站在新租的小院中,望着漫天飞雪,思绪万千。这半年,她从食不果腹到自食其力,
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但比起在贾府时的虚与委蛇,如今的生活反而让她感到踏实。
“二奶奶,林之孝家的来了。”平儿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凤姐皱眉:“她来做什么?
”林之孝家的是贾府旧仆,贾府败落后自谋生路,在城西开了间绣庄。
凤姐创业之初曾想与她合作,却被她以“不便与贾府旧人往来”为由拒绝。客厅里,
林之孝家的局促地站着,见凤姐进来,急忙行礼:“给二奶奶请安。”凤姐在主位坐下,
淡淡地说:“嫂子坐吧。我已不是二奶奶,不必如此。”林之孝家的讪讪坐下,
搓着手道:“听说...听说姑娘的绣坊生意红火,特来道贺。
”凤姐不动声色:“嫂子有话直说。”林之孝家的这才道明来意。原来她的绣庄因技艺陈旧,
生意一日不如一日,眼看年关难熬,想请凤姐接手。“我知道当初对不起姑娘,
”林之孝家的抹着泪,“可我实在没法子了...”凤姐沉默片刻,
问道:“绣庄还有多少绣娘?欠多少债务?”“绣娘八人,欠债三百两。
”林之孝家的低声道。凤姐沉吟良久,最终道:“绣庄我接下了,债务我也一并承担。
但有个条件,你得留下来帮我管理。”林之孝家的又惊又喜,连连点头:“但凭姑娘吩咐!
”平儿对此十分不解:“她当初那样对您,为何还要帮她?”凤姐望着窗外雪景,
轻声道:“贾府败落,旧人离散,能帮一个是一个罢。”接手林之孝的绣庄后,
凤姐将之改名为“凤还巢”,专攻高端绣品。她将双面绣与金线绣结合,
又创新了“暗纹绣”——在日光下是一种图案,烛光下又是另一种图案,一时轰动金陵。
生意越做越大,凤姐却越发谨慎。她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
尤其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贾府案虽已了结,但她作为曾经的管家,难免还有人盯着。果然,
开春后不久,麻烦找上门来。这日,凤姐正在绣坊查看一批新到的苏缎,忽然门外一阵骚动,
几个衙役闯了进来。“谁是老板?”为首的差役高声问道。凤姐镇定上前:“官爷有何贵干?
”差役打量她一番:“有人告你私用官制纹样,犯了大忌,跟我们走一趟吧。
”平儿吓得脸色发白,凤姐却面不改色:“官爷怕是弄错了,
我们用的纹样都是民间常见花样,何来官制之说?”差役冷笑:“有没有,到衙门再说!
”凤姐心知这是有人眼红她的生意,故意陷害。她悄悄对平儿使个眼色,
示意她去找周老板帮忙,自己则从容跟着差役离开。衙门里,知府高高在上,状师巧舌如簧,
指证凤还绣坊的云纹与官服纹样相似。凤姐跪在堂下,心知这是欲加之罪,却苦无证据反驳。
正当危急时,堂外忽然传来通报:“巡抚大人到!”一位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步入公堂,
知府急忙起身相迎。凤姐抬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这位巡抚不是别人,
正是当年受过贾府恩惠的林如海的门生!巡抚也认出了凤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但很快恢复平静。他仔细听了案情,又查看了所谓证据,最终判定纹样只是相似,并非官制,
凤姐当堂释放。回到绣坊,凤姐尚未坐定,巡抚的请帖已到,邀她明日过府一叙。
平儿担忧道:“这会不会是陷阱?”凤姐摇头:“若是陷阱,今日在公堂上就不会救我。
只是...”她沉吟片刻,“这见面未必是好事。”果然,次日巡抚府上,宾主寒暄后,
巡抚屏退左右,对凤姐道:“实不相瞒,今日请琏二奶奶来,是有事相告。”“大人请讲。
”巡抚神色凝重:“贾府案虽结,但朝中仍有人盯着贾府旧人。你如今生意做得这么大,
难免引人注目。有人已向朝廷递了折子,说你借绣坊之名,结交权贵,图谋不轨。
”凤姐心中一凛:“这是莫须有的罪名!”“我知道,”巡抚点头,“但人言可畏。
为今之计,你或可考虑离开金陵,暂避风头。”凤姐沉默良久,忽然抬头:“若我不走呢?
”巡抚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琏二奶奶是聪明人,当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回到绣坊,
凤姐独坐良久。平儿端茶进来,见她神色不对,轻声问:“巡抚大人说了什么?
”凤姐将巡抚的话复述一遍,平儿顿时慌了:“这可如何是好?不如我们听大人的,
暂时离开金陵?”凤姐却缓缓摇头:“逃避不是办法。今日避了,明日还会有人找麻烦。
”她站起身,眼中闪烁着平儿许久未见的光芒,“我倒有个主意。”三日后,
凤姐递了帖子求见巡抚。见面后,她开门见山:“大人,我愿将绣坊五成利润捐给朝廷,
充作军饷。”巡抚吃了一惊:“此话当真?”“当真,”凤姐坚定地说,“不仅如此,
我还愿将绣坊技艺公开,在各地开设女红学堂,让更多女子有一技之长,自食其力。
”巡抚沉思良久,终于明白了凤姐的用意——她这是要以退为进,既消除了朝廷的戒心,
又为自己赢得了护身符。“琏二奶奶果然不凡,”巡抚叹道,“这个法子很好,
我愿代为上奏。”消息传出,金陵哗然。有人笑凤姐傻,
将到手的财富拱手让人;也有人赞她明哲保身,手段高明。只有凤姐自己知道,
这不仅仅是为了自保。这些日子,她亲眼见到多少女子因无一技之长而受制于人,
多少贾府旧人因无法谋生而流离失所。她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那个只知争权夺利、算计他人的王熙凤,何曾想过能为别人做点什么?女红学堂开张那天,
凤姐站在讲堂上,看着下面坐满的女子,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有富家**,
也有贫寒之女。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授第一课:“女子立世,当以何为根本?不是父兄,
不是夫婿,而是这一双手,这一身本事...”她的声音清亮坚定,回荡在讲堂中。窗外,
春光明媚,几只燕子掠过天空,飞向远方。一年后,凤还绣坊已开遍江南七省,
女红学堂也培养了数千名绣娘。凤姐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争权夺利的琏二奶奶,
而是江南女子敬重的“凤先生”。这日,她正在账房核算账目,平儿匆匆进来,
神色复杂:“二奶奶,有客到。”“谁?”“是...巧姐和她夫君。
”凤姐手中的笔顿了顿,缓缓放下。自贾府败落,她被休离府,就再没见过女儿巧姐。
听说她嫁给了乡下周姓人家,过着平凡的生活。“请他们进来。”凤姐平静地说,
手却不自觉地颤抖。巧姐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憨厚的青年。三年不见,巧姐已褪去青涩,
眉目间有了妇人的沉稳。她看着凤姐,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母亲。
”她轻声唤道。这一声“母亲”,让凤姐瞬间泪如雨下。她曾以为今生再也听不到了。
母女相认,诉说别情。巧姐的丈夫周生是个朴实善良的庄稼人,对巧姐极好。
凤姐见女儿生活安稳,心中大慰。临走时,巧姐忽然问:“母亲可还记得从前在府里,
您教我打算盘,说女子也要会算计,才不吃亏?”凤姐点头:“记得。
”巧姐微笑:“如今我才明白,真正的算计不是算计别人,而是算计自己的人生。
”送走女儿,凤姐独坐窗前,久久不语。平儿轻声道:“二奶奶该高兴才是。
”凤姐望着窗外熙攘的街市,忽然道:“平儿,你说若从前在贾府时,我能有今日这般明白,
结局会不会不同?”平儿柔声道:“人生没有如果。重要的是二奶奶走出了自己的路。
”凤姐微微一笑,不再说话。是啊,人生没有如果,但她终于明白,
真正的强大不是掌控他人,而是掌控自己的命运。从琏二奶奶到凤先生,
这条路她走得很艰难,但每一步都踏实,每一步都值得。夕阳西下,为金陵城镀上一层金辉。
凤姐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对平儿说:“走吧,明日苏州分号开张,还有许多事要准备。
”主仆二人走出房门,融入熙攘人流。凤姐的背影挺直坚定,如同寒冬后的新竹,历经风霜,
却更加坚韧。女红学堂的兴起,比凤姐预想中还要迅速。或许是这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
一旦有了一线自立的机会,便如春草般顽强生长起来。不过两年光景,
江南各地已开设了十二所学堂,前来学习的女子不下千人。这日,
凤姐正在金陵总学堂查看学员名册,平儿领着一位素衣妇人进来。“东家,
这位是苏州来的顾娘子,说有要事相商。”凤姐抬头,见那妇人三十上下年纪,衣着朴素,
眉目间却有一股书卷气,不似寻常绣娘。“顾娘子请坐。”凤姐示意她坐下,
“不知有何见教?”顾娘子从怀中取出一幅绣品,摊在桌上。那是一幅山水图,绣工精湛,
气韵生动,更难得的是构图疏密有致,俨然有名家画意。“这是小妇人所作。”顾娘子道,
“听闻凤先生广纳贤才,特来投奔。”凤姐细看绣品,不禁赞叹:“好手艺!
顾娘子这般技艺,何必来我这小庙?”顾娘子苦笑:“实不相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