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御苑里晚香玉的甜腻,拂过东宫偏殿一角的窗棂。这甜香到了此处,
似乎也染上了几分清冷寂寥。沈知晚坐在临窗的绣墩上,指尖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
正对着一幅未完成的青绿山水刺绣,半晌,却没有落下一针。窗外是渐渐沉下来的暮色,
以及远处正殿方向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今夜,东宫有宴。“**,
”贴身丫鬟锦书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
“歇会儿吧,仔细伤了眼睛。”沈知晚抬眼,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接过茶盏。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过于沉静的眉眼。“说了多少次了,在这里,要叫‘夫人’。
”她的声音也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锦书咬了咬唇,没应声,
只将一旁灯台上的蜡烛点亮。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这间陈设简单,却也算雅致的偏殿。
比起太子妃沈知微所居正殿的富丽堂皇,这里更像是一处被遗忘的角落。她是沈家的嫡长女,
母亲早逝,父亲续娶了如今的继母王氏。王氏面甜心苦,在外将她捧得高高的,
什么“沈家嫡女,才貌双全”,
背地里却纵着她在京中贵女圈里落得个“清高孤拐”、“不通庶务”的名声。
而王氏亲生的女儿沈知微,却在她这位嫡姐的“衬托”下,
成了京城交口称赞的温婉贤淑、堪为典范。最终,太子选妃,沈知微风光大嫁,
成为东宫正妃。而她沈知晚,
因着那被刻意败坏的“名声”和父亲一句“总不能让**妹为难”,一顶小轿,
悄无声息地抬入了这东宫偏殿,成了一名无足轻重的妾室。全京城都在看她的笑话。
笑她痴心妄想,笑她嫡女身份却落得如此下场。连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萧景珩,
大婚次日她依规矩去奉茶时,也只得了他淡漠疏离的一瞥,一句“既入东宫,
安分守己”的敲打。心口曾经是痛的,是被生生撕裂过的。但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午后,
在她于这偏殿后的小佛堂抄经静心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再醒来,
她便发现自己能听见一些……不该听见的声音。起初是恐慌,是以为自己魔怔了。
直到她听见路过小宫女的心里在抱怨管事嬷嬷的苛刻,听见锦书表面劝她宽心,
心里却在狠狠咒骂沈知微和王氏,她才渐渐明白——她得了“他心通”。这能力时灵时不灵,
似乎与她自身的精神状态有关,且离得越近,听得越清晰。这东宫偏殿,
倒成了她这诡异能力最好的庇护所。“姐姐可在屋里?”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自院外响起,
带着几分刻意抬高的笑意。沈知晚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是沈知微。
锦书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低声道:“她来做什么?”沈知晚垂眸,掩去眼底一丝冷光,
将茶盏放下,理了理裙摆。“请太子妃进来。”珠帘晃动,环佩叮当。沈知微扶着宫女的手,
款步而入。她身着正红宫装,裙裾上用金线密密的绣着鸾鸟朝凤的图案,珠翠满头,
灯火下流光溢彩,映得她那张本就明媚的脸庞更加艳光四射。与沈知晚的清冷素净,
形成了鲜明对比。“妹妹听闻姐姐身子有些不适,特来看看。”沈知微在她对面坐下,
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屋内简单的陈设,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与轻蔑,
面上却笑得温婉关切,“可是这偏殿太过清冷,姐姐住不惯了?若缺什么短什么,
尽管差人去我那儿说一声。”【这破地方,也就配你这种名声扫地的人住了。装什么清高,
还不是只能在这角落里苟延残喘。】清晰的心音,如同冰冷的针,刺入沈知晚的耳膜。
她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住眸底瞬间冻结的寒意,
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劳太子妃挂心,一切都好。”沈知微掩唇轻笑:“姐姐习惯就好。
说起来,今日殿下得了空闲,方才还在我那儿用了晚膳,夸我新调的莲羹清香可口呢。
”她说着,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炫耀,“殿下待我,总是这般体贴。
”【殿下不过是看在父亲和王家的面子上罢了。不过,能压你这嫡女一头,真是畅快!
】沈知晚静静听着,面上无波无澜,仿佛沈知微说的不过是今日天气如何。
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反倒让沈知微有些无趣,仿佛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就在这时,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守在门外的内侍高声通传:“太子殿下到——”沈知微脸上立刻绽开惊喜又娇羞的笑容,
忙起身迎了上去:“殿下怎么来了?前头的宴饮可结束了?”萧景珩穿着一身玄色常服,
身姿挺拔,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来时带着惯有的冷冽。
他并未看沈知晚,只对沈知微略一颔首,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过来看看。
”他的目光终于落向仍端坐着的沈知晚,带着审视与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沈夫人也在。
”沈知晚起身,依规矩敛衽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妾身参见殿下。”萧景珩没有叫起,
也没有再开口。殿内一时间静得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沈知微依偎在萧景珩身侧,
柔声道:“殿下,妾身正与姐姐说话呢。姐姐似乎……有些不快,可是嫌这偏殿太过冷清了?
”她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在暗指沈知晚心存怨怼,不安于室。沈知晚垂着头,
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所有情绪。然而,就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两道截然不同的心音,却毫无阻碍地撞入她的脑海。一道属于沈知微,
充满了恶意的快慰和算计:【殿下定是厌烦她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最好就此厌弃了她,
永远也别踏足这偏殿!】而另一道,属于那位冷面太子萧景珩,竟是——【啧,
王氏养的这女儿,除了搬弄是非,还会什么?这熏的是什么香?浓得刺鼻,
还不如偏殿里那点冷清气味来得顺心。】沈知晚指尖猛地一颤,几乎要控制不住抬起头来。
太子的心音……竟是嫌弃沈知微?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萧景珩的视线在她低垂的脖颈上停留了一瞬,那截肌肤在烛光下白得晃眼,
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沈氏……倒是沉得住气。
比她那咋咋呼呼的妹妹,顺眼些。】这心音一闪而逝,快得让沈知晚几乎以为是错觉。
“起来吧。”萧景珩终于淡淡开口,打破了沉默,“既入了东宫,便安心住着。
”依旧是那句不咸不淡的敲打。他并未多留,仿佛真的只是顺路过来看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沈知微连忙跟上,临走前,还不忘回头递给沈知晚一个胜利者的眼神。脚步声远去,
偏殿再次恢复了冷清。锦书上前扶起沈知晚,愤愤不平:“太子妃也太……殿下也真是,
竟由着她……”沈知晚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浓重,远处正殿的灯火辉煌,
如同另一个世界。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依旧平稳跳动的心口。那里,
因为方才听到的那两句截然不同的心音,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原来,
这看似铁板一块的东宫,这众口一词的“太子专宠太子妃”,内里竟是这般光景。
她这位“安分守己”的妾室,或许,可以不必永远困守在这偏殿之中了。唇边,
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缓缓勾起。萧景珩……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宠爱沈知微呢。这东宫的水,看来比她想象的要深。而这“他心通”,便是她在深水中,
摸到的一块意想不到的浮木。夜风吹动她素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好戏,才刚刚开始。
殿内烛火轻摇,映着沈知晚沉静的侧脸。锦书收拾了茶盏,仍是气不过,
“太子妃分明是故意来炫耀的!还有殿下,竟也由着她这般挤兑您……”沈知晚抬手,
止住了她的话头。“慎言。”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走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清丽却过分苍白的脸。眉眼间还残留着母亲留下的几分影子,
只是常年被王氏“精心”调养,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落在旁人眼里,
便成了“孤拐”和“阴沉”。如今看来,这“郁气”倒成了她最好的保护色。“锦书,
”她轻声吩咐,“明日你去打听一下,太子平日里除了去正殿,还常去东宫哪些地方?
喜欢什么熏香?惯用什么笔墨?留心些,别让人察觉。”锦书一愣,有些不解,
但还是恭敬应下:“是,**。”沈知晚看着镜中的自己,指尖轻轻拂过眼角。扮猪吃老虎,
首先要像一只真正的、无害的猪。而了解她的“饲主”,是第一步。接下来的几日,
东宫风平浪静。沈知晚依旧深居简出,每日不是抄经,
便是对着那幅似乎永远也绣不完的山水刺绣,安分得仿佛不存在。
期间沈知微又借着由头来了两次,一次送来几匹颜色老气的料子,
说是“适合姐姐沉稳的性子”,一次则“好心”提醒她,殿下不喜女子过于抛头露面,
让她无事不必出院门。每一次,沈知晚都垂首听着,温顺地应“是”,
将沈知微那些带着刺的“关怀”和心中洋洋得意的嘲讽一并接纳,如同深潭纳雨,不起波澜。
而暗地里,通过锦书小心翼翼打探来的消息,
结合她偶尔在请安或路上“偶遇”萧景珩时捕捉到的零星心音,她心中的拼图渐渐清晰起来。
萧景珩勤政,常在书房处理公务至深夜;不喜浓香,
书房内常年只燃着淡淡的松木香;善骑射,每隔几日必去校场;对吃食不算讲究,
但似乎偏爱清爽的江南小菜……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对沈知微,那份外人眼中的“专宠”,
掺杂了太多政治权衡和对王氏一族势力的忌惮。他的心音里,对沈知微的矫揉造作,
时常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烦躁。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来临。
太子萧景珩奉旨协理刑部一桩旧案,卷宗繁杂,涉及多年前一桩悬而未决的库银盗窃案。
其中几处关键账目模糊不清,户部当年经手的老吏要么病故,要么致仕,
一时竟找不到精通此道又足够可靠的人核对。萧景珩在书房内,对着那几页令人头疼的账目,
眉头紧锁。【户部那些人,推三阻四,竟无一个顶用的。难道真要向父皇承认,
连这点事都办不妥?】这心音隔着半个院子,
隐隐约约传入正在偏殿后院晾晒书册的沈知晚耳中。她晾书的动作微微一顿。账目?
她母亲出身江南清流世家,未出阁时便以精于数算、善理家财闻名。母亲去世后,
留下不少亲手整理的账册和笔记,其中就有关于前朝户部一些特殊记账手法的剖析。
王氏当家后,那些东西便被束之高阁,沈知晚却因思念母亲,
偷偷带回自己房中翻阅过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她沉吟片刻,转身回屋,铺开纸笔,
凭着记忆,将母亲笔记中关于几种容易混淆、常用于遮掩问题的记账方式,
以及对应的核查要点,快速而清晰地默写下来。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
只是一份简洁的“解题思路”。“锦书,”她将墨迹吹干,仔细折好,递给心腹丫鬟,
“想办法,让这份东西,‘不经意’地落到殿下书房伺候笔墨的小内监手里,
别让人知道来源。”锦书虽不明所以,但见**神色凝重,立刻郑重接过:“奴婢明白。
”当夜,萧景珩对着那几页依旧混乱的账目,正觉心烦意乱,
伺候笔墨的小内监战战兢兢地呈上一张匿名的纸条,说是收拾杂物时在角落里发现的。
萧景珩本不欲理会,目光扫过那纸上的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股难得的筋骨。再细看内容,
他瞳孔微微一缩。纸条上所述的方法,角度刁钻,却直指关窍,正是他苦思不得其解之处!
【何人所作?竟有如此见地!】他心中震动,立刻按照纸上提示重新验算,果然,
那几处模糊的账目渐渐清晰,露出了被刻意掩盖的痕迹。
“这字迹……”萧景珩指尖拂过那清隽的墨迹,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