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了家。
家是个破落的小院,推门进去,只有一股子霉味和中药味。
哑巴媳妇正坐在那张断了一条腿的板凳上纳鞋底。
她是我三年前捡回来的。
那时候她是流民,快饿死了,我给了她半个馒头,她就跟了我。
虽然不会说话,但心细,知道疼人。
看见我回来这么早,她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活计,比划着问我:怎么了?
我没说话,径直走到后院的地窖口。
搬开压在上面的大石头,我又铲了几铲土,露出了一个生满铁锈的铁箱子。
那是我五年前埋下去的。
那时候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打开它了。
我以为我可以忘了。
忘了死囚营里的血,忘了北疆的风沙,忘了那天晚上,那个穿着染血银甲的女人,举着酒碗对我们说:“在我沈长歌麾下,没有囚犯,只有兄弟!谁敢把后背交给我,我就带谁回家!”
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喝到人喝的酒,不是泔水,不是尿,是热辣辣的烧刀子。
我想起那天我们在护城河里填命,上面箭如雨下,督战官要把我们当沙袋扔进去堵缺口。
是她单枪匹马杀回来,一刀砍了督战官的脑袋,把我们从泥坑里拽出来。
她说:“做人,得把头抬起来。”
我打开了箱子。
里面躺着一把陌刀。
刀身长一丈,重四十五斤,上面满是缺口,那是砍马腿、砍人头留下的记号。
刀柄上缠着的布条早就烂了,露出了黑沉沉的铁芯。
我伸手握住刀柄。
冰冷,沉重,熟悉。
就像握住了我这五年的命。
哑巴媳妇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
她看着我手里的刀,脸吓得煞白。
她知道这是杀人的东西。
她冲过来,死死拽着我的袖子,拼命摇头,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她不想让我去。
她知道,这一去,这日子就没了。
安稳觉没了,热乎饭没了,我也可能回不来了。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发酸。
我也不想去。
我也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也想把这辈子混过去算了。
可是不行。
那是沈长歌啊。
如果没有她,早在五年前,我就已经是护城河底的一具烂骨头了,哪来的这个家,哪来的这个媳妇?
我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动作很慢,但很硬。
“媳妇,”我沙哑着嗓子说,“你男人以前是个畜生,是条狗。有人把我当人看了一回,现在她要死了,我要是不去,那我连狗都不如。”
哑巴媳妇愣住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不拽我了。
她转身跑进屋里,没一会儿又跑了出来。
手里捧着那一套我早就洗干净、叠整齐的破烂皮甲。
那是我退伍时偷偷带回来的,上面还有干涸发黑的血迹。
她流着泪,帮我把甲穿上,把带子系紧。
最后,她用手语比划了一下:活着回来,饭在锅里。
我鼻子一酸,没敢再看她,抓起陌刀,大步走出了门。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黑得像个锅底。
正好。
月黑风高,杀人夜。
我摸了摸怀里那枚贴身藏了五年的骨哨,那是死囚营的信物。
只要哨声一响,不管是人是鬼,都得归队。
我把它放到嘴边,鼓起腮帮子,猛地吹响。
“呜——”
凄厉的哨声划破了夜空,像鬼哭,像狼嚎,像来自地狱的索命符。
我要去看看,当年那帮老兄弟,还有几个带把儿的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