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突然砸下来的。不是淅淅沥沥的试探,是倾盆而下的决绝。
豆大的雨点砸在音乐厅光洁的大理石台阶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瞬间就把空气里残留的香槟味冲刷得一干二净。林晚下意识地把伞往头顶举了举,
金属伞骨却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里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伞面猛地外翻,
像一只被狂风折断翅膀的鸟,无力地耷拉下来。雨水顺着她微卷的发梢往下淌,
钻进高领羊绒衫的缝隙,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一路爬上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她没动,脚像被钉在了台阶上,
眼睛死死盯着玻璃门内那片与外面的狼狈格格不入的金碧辉煌。
水晶吊灯的光芒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出来,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红毯尽头,
那架斯坦威三角钢琴漆黑发亮,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江临就坐在琴凳上,
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礼服,白色衬衫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领结端正地贴在喉结处。
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依旧锋利如刀刻,五年过去,时光似乎格外优待他,
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沉稳。他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还没落下,
可那姿态——修长的指节微微弯曲,手腕稳定而有力,
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优雅——和五年前在大学琴房里的模样,一模一样。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收缩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他要结婚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她的脑海,让她瞬间清醒。她不是没想过这一天。
五年,足够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足够让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被日常琐碎磨成模糊的影子,也足够让一个人重新开始,
拥抱新的人生。可当这一天真的以如此具象的方式呈现在她眼前时,她才发现,
原来心不是会慢慢死去的,它是突然停跳,然后在下一秒,被无数根细针反复穿刺,
疼得她连呼吸都觉得奢侈。玻璃门内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透过厚重的玻璃,模糊却清晰。
林晚看见苏晚晴挽着父亲的手臂,从大厅另一侧缓缓走来。她穿着一袭露背婚纱,
裙摆上缀满了细碎的水晶,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像把整个银河都披在了身上。
她的头发盘成精致的发髻,戴着小巧的珍珠发冠,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美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童话公主。林晚认得那条裙子。三年前,她还在北欧的小公寓里,
对着一本过期的时尚杂志发呆。那时她刚做完复明手术不久,世界在她眼里还是模糊的色块,
只有文字和线条能让她感到一丝熟悉的安全感。她指着杂志内页那幅婚纱广告,
随口对电话那头的母亲说:“妈,你看这条裙子,真好看。”第二天清晨,
她在画室的门缝里发现了那本杂志。整本杂志被整齐地剪了下来,
广告页上还留着她指尖划过的痕迹。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字迹潦草却有力:“等你眼睛好了,我买给你。”落款是一个小小的“临”字。可她的眼睛,
再也没好到能看清那条裙子真正的模样。至少在她以为的漫长岁月里,是这样。
直到去年冬天,在哥本哈根的一家私人医院里,主治医生摘下她的纱布,笑着说:“林**,
你恢复得简直是个奇迹。”她记得自己当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对着镜子,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眉骨处那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提醒着她那场改变了一切的车祸。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已经把她遗忘的世界,
尤其是江临。于是她逃了。逃去了北欧最北边的小镇,在极光下画了两年的雪原。
她以为只要离得足够远,就能把那些痛苦的记忆彻底冰封。直到前天,
一张印着烫金花体字的请柬,穿越半个地球的风雪,静静地躺在她公寓的信箱里。
“江临&苏晚晴谨定于X年X月X日在城西音乐厅举行婚礼”没有多余的话,
没有一句问候,甚至连寄信人的地址都没有。就像他们之间的一切,
被人用一把锋利的剪刀整齐地裁切、封存,最后归档于无人问津的角落,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本可以不来的。可她还是来了。像个固执的幽灵,站在冰冷的雨里,隔着一层模糊的水雾,
看她生命里最亮的那束光,温柔地照进了另一个人的世界。门内,
司仪浑厚的声音透过玻璃传来,模糊不清,却能听出那刻意营造的庄重与喜庆。
她看见江临缓缓站起身,向两侧的宾客鞠躬,动作优雅而得体。然后,他转过身,
牵起苏晚晴的手,两人并肩走向那架钢琴。《梦中的婚礼》的前奏,像一根细弱的丝线,
轻轻飘出音乐厅,钻进林晚的耳朵里。她猛地闭上了眼。这首曲子,是他们最初的约定。
大三那年的秋天,她第一次听他弹这首曲子,就站在琴房门口的梧桐树下,听得忘了时间。
金黄的落叶落在她的肩头,她却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个坐在琴凳上的背影。曲终,
他转过头,看见她,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等我们结婚,我只给你弹这首。
”她笑着说好,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那时她还不知道,星光也会有熄灭的一天。
琴声流淌出来,温柔得近乎残忍。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小小的锤子,
一下下凿开她拼命封存的记忆。她仿佛又看见自己坐在琴凳上,江临从背后环住她,
温热的手覆在她的手上,一点点教她弹奏分解**。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熟悉得让她心痛。“轻一点,像抚摸一只蝴蝶。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可我怕把它惊飞了。”她小声嘀咕。“那就抓住它,别让它跑。
”他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那时的她,天真地以为,能抓住的,不只是蝴蝶,还有他,
还有他们遥不可及的未来。雨越下越大,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手里的伞早就彻底坏了,伞骨歪歪扭扭地戳出来,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滴进眼睛里,
又咸又涩。她分不清那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温热的眼泪。突然,琴声戛然而止。
林晚猛地睁开眼。他停下了。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微微颤抖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刺痛。
他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和玻璃,直直地落在她站的地方。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呼吸瞬间停滞。不可能的。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大的雨,他怎么可能看见她?
可他的表情,分明有一瞬间的凝滞。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像冬眠的蛇突然感知到地底传来的微弱震动,瞬间惊醒。苏晚晴似乎察觉到了异样,
顺着他的视线疑惑地望来。林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进了旁边廊柱的阴影里,
心脏狂跳不止。音乐厅内的灯光暗了几分,聚光灯精准地打在新人身上,
将他们与周围的宾客隔绝开来。江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
眼底的那一丝异样已经消失不见。他重新将手指放回琴键,这一次,流淌出来的旋律,
不再是那首温柔的《梦中的婚礼》。是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曲子。旋律低沉而缓慢,
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开头的几个音符像沉重的雨滴,敲在人心上,让人莫名地心慌。
然后是渐强的**,如同压抑已久的风暴在胸腔里翻滚,越来越猛烈。
中间有一段极快的、近乎癫狂的琶音,像一个人在无边的黑暗中徒劳地奔跑、呼喊,
却始终找不到出口,只能在绝望中不断循环。林晚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
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几乎喘不过气。这首曲子……她在哪里听过?不,不是听过。
是她写的。那是五年前,她失明后写的第一首曲子。那时她的世界一片漆黑,
只剩下声音还活着。她把所有的恐惧、不甘、思念和绝望,都倾注进了这串破碎的音符里。
她给它起名叫《盲光》——黑暗中的光,看不见,却能感受到。
她从未把完整的曲谱给他看过。只在某个深夜,她坐在他的床边,断断续续地哼过几个小节。
那时他刚从车祸的创伤中恢复不久,医生说他有严重的失忆症,不记得车祸的任何细节,
也不记得她。可她还是忍不住,想把自己的痛苦分享给他,哪怕他已经听不懂。后来,
他出院了,身边多了苏晚晴。那个音乐学院的才女,温柔、漂亮,像一道明媚的阳光。
他再也没问过这首曲子,甚至没再提起过她。她以为,他早就把她和这首曲子,
一起遗忘在了黑暗里。他怎么会……记得?还把它弹得如此完整,如此……痛彻心扉?
林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底滋生:他是不是……一直都记得?记得她,记得过去的一切,
记得这首《盲光》?却因为懦弱,因为自私,选择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为了眼前这场盛大的婚礼,为了这个叫苏晚晴的女人,亲手埋葬了他们的过去?
嫉妒和愤怒像有毒的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一边弹着属于她的曲子,一边牵着别人的手,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凭什么他可以如此轻易地背叛他们的约定,把她的痛苦当成创作的素材?就在这时,
她看见江临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把钥匙。很旧,黄铜材质,
表面已经氧化发黑,齿纹也磨损得厉害,一看就用了很多年。他把钥匙轻轻放在琴盖上,
离麦克风很近的位置。然后,他低下头,用一种极轻、极缓的语速,开始说话。
麦克风将他的声音放大,清晰地传到了厅外的雨幕中:“这首曲子,叫《盲光》。
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写的。她说,黑暗里也有光,只是我们看不见。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痛苦。
“这把钥匙,能打开城西老街17号,二楼最西边那间画室的门。画室里,有一幅画,
画的是一个弹钢琴的背影。画框背面,写着一句话。”他停顿了一下,
手指轻轻抚过那把旧钥匙,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仿佛那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那句话是……‘这次,换我先走’。”音乐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宾客们面面相觑,
脸上满是疑惑和不解。苏晚晴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死死盯着那把钥匙,
又猛地转过头,顺着江临的视线望向林晚藏身的方向,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林晚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那间画室,是他们大学时一起租的。
小小的房间,墙壁上贴满了她的画稿,角落里放着一架旧钢琴,阳光透过天窗洒进来,
温暖而明亮。那幅画,是她失明前画的最后一幅——画的是江临坐在钢琴前的背影,
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画框背面的话,是她手术前夜,用颤抖的手,
一点一点刻上去的。她当时想,如果手术失败,如果她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
如果江临真的彻底把她忘了,至少,要让他知道,她不是怨恨着离开的。可那把钥匙,
她明明在车祸后不久,就偷偷塞回了他公寓的门缝里。她以为他从未发现,以为那间画室,
早就和他们的过去一样,被他抛在了脑后。原来他一直留着。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推开手里那把早已坏掉的伞,
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音乐厅。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回响,
像一把利刃,划破了大厅里的死寂。所有人都惊愕地回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的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狼狈不堪,与这里的优雅氛围格格不入。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滴在昂贵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径直走向钢琴,
看也不看脸色惨白的苏晚晴,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她爱了整整八年的男人。他抬起头,
眼中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震惊、痛楚、绝望,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林晚?!”江临失声喊道,猛地站起身,
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江临!”苏晚晴也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崩溃和难以置信,
“你到底在干什么?她是谁?!”林晚没有理会他们,也没有理会周围宾客的窃窃私语。
她伸出手,一把抓起琴盖上那把黄铜钥匙,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狠狠砸向地面!
“哐当!”钥匙撞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紧接着,
她扑向琴凳,双手猛地一扫——散落在琴谱架上的、那首未完成的《盲光》手稿,
瞬间被撕成漫天飞舞的纸片,如同一场凄厉的雪,纷纷扬扬,落满了鲜红的地毯。“够了!
林晚!”江临冲过来,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够了?”林晚终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