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漏雨。雨水顺着茅草往下淌,砸在泥地上,溅起的泥点沾湿了我破烂的裤腿。冷。
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全身像是被石碾子反复碾过,又酸又沉,喉咙里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不是梦。那种被冰冷的河水疯狂灌入肺里,水草缠住脚踝往下拽的绝望感,还死死攥着心脏。
宁家宝,我的好三叔,为了给他儿子宁金宝腾地方娶媳妇,亲手把我推进了村口的深水潭。
就因为我爹娘死得早,留下我们姐弟三个拖油瓶,占了他们老宁家的屋,
碍了他宝贝儿子的前程。死前的画面,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脑子里:冰冷的潭水淹没口鼻,
岸上宁家宝那张扭曲狰狞的脸,还有远处家里隐约传来的,
我弟宁澈惊恐的哭喊和我妹宁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们冲出来了?可有什么用呢?我死了,
他们只会更惨。胸口的剧痛让我蜷缩起来,止不住地咳。不对!这痛……不是水淹的窒息。
更像是饿的,冻的,还有被打的。我猛地睁开眼。昏暗中,借着破窗透进来的一点微光,
看清了周遭。低矮、潮湿的柴房。角落里堆着零星的柴火,散发着霉味。
身下是冰冷梆硬的土炕,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的稻草,盖在身上的是硬得像板砖的破棉絮,
根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气。这不是水潭底。这是……死前两年?对,八零年秋,
我刚满十八岁没多久。那场落水,提前了?不,不是提前。我回来了,
回到了被宁家宝推进水潭之前!“姐…姐你醒了?”一个带着浓重鼻音,
怯生生的声音在角落响起。我僵硬地扭过头。借着那点微光,看清了缩在炕角的一小团。
单薄得像纸片,头发枯黄,小脸瘦得只有巴掌大,眼睛却很大,此刻盛满了惊恐和担忧,
是才十二岁的宁渺。她旁边,更小的一团,八岁的宁澈,紧紧抓着宁渺的衣角,
瘦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像只受惊的小鹌鹑。看到这两张在噩梦里都模糊了的小脸,
此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我的头顶,又在瞬间冻成冰渣。前世,
我死后,宁家宝为了省口粮,转头就把宁渺“嫁”给了邻村一个打死过老婆的老鳏夫换彩礼。
渺渺才十四岁啊,不到半年就被折磨死了,尸体抬回来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而小澈,
被他们当成小畜生使唤,动辄打骂,寒冬腊月让他睡猪圈,活活冻死在一个雪夜里。而我,
被一张破草席卷着扔进了乱葬岗,连个坟头都没有。就因为我们是没爹没娘的孤儿,
就该被吸干血肉,碾碎骨头?心口那股冰与火交织的剧痛疯狂翻涌,几乎要炸开。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肺管子火烧火燎。“姐,
喝…喝口水…”宁渺慌忙爬过来,手里捧着半个豁了口的破碗,里面是浑浊的凉水。
我看着她枯瘦的手腕,再看看小澈惊恐无助的眼睛,
那股灭顶的恨意瞬间烧掉了所有的软弱和混沌。老天爷让我回来,不是让我再死一次的。
是让我回来,撕了那些豺狼的皮!是让我回来,护住我弟我妹!是让我回来,
把上辈子被他们踩进泥里的命,活出个人样来!我撑着炕沿,用尽全身力气坐起来,
骨头咔咔作响。接过那破碗,冰凉的浑水灌下去,压住了喉咙里的血腥味,
也浇熄了心口一部分狂躁的火焰,留下冰冷坚硬的内核。“姐…你…你没事吧?
”宁渺的声音抖得厉害,“三婶说…说你掉水沟里,冻着了,睡两天就好…”掉水沟?冻着?
呵。好个避重就轻。我抬眼看向门口。柴房那扇破木门虚掩着,
堂屋昏黄的煤油灯光透进来一点,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呵斥和小孩的哭闹。
那是三婶张春花的声儿。“哭哭哭!就知道哭!丧门星!赔钱货!生个丫头片子还有脸哭?
再嚎把你丢出去喂狼!”张春花刻薄的声音像锥子,扎进耳朵。
接着是堂弟宁金宝不耐烦的嚷嚷:“娘,肉呢!我要吃肉!饿死了!”“吃吃吃!就知道吃!
家里哪有闲钱买肉?都是那几个讨债鬼,多出三张嘴,金山银山也得吃空了!
”张春花的声音更高了,“宁昭那个死丫头片子,躺两天了还不起来干活?
想白吃白喝到什么时候?真当自己是**身子了?”脚步声朝柴房过来了。
宁渺和小澈吓得脸色惨白,抱在一起缩得更紧。我深吸一口气,冰冷腐朽的空气刺得肺疼,
但胸腔里那团名为“恨”和“不甘”的火,却越烧越旺。木门被“哐当”一脚踹开。
张春花那张刻薄寡淡的脸出现在门口,叉着腰,吊梢三角眼扫进来,
像刀子一样刮在我们姐弟三个身上。“哟?醒了?醒了还躺着装死呢?”她唾沫星子横飞,
“赶紧滚起来!猪圈没扫,鸡没喂,水缸也空了!真当自己是祖宗了?养你们几个白吃饭的,
还不如养头猪!猪还能杀了吃肉!”她身后,跟着一个又黑又壮、满脸横肉的半大小子,
正是宁金宝,十四岁,吃得膘肥体壮,
此刻正贪婪地盯着宁渺手里半个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那是宁渺偷偷藏下,
想留给我和小澈的。“娘!我要吃饼!”宁金宝蛮横地指着。“吃!我宝儿想吃啥都行!
”张春花立刻变脸,堆起谄笑,转头对我们瞬间又拉下脸,“听见没?死丫头,
把**手里的饼子给你金宝弟弟!饿着我宝儿,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宁渺死死攥着那半个饼子,瘦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里噙满了泪,
却倔强地咬着嘴唇没松手。小澈吓得把头埋进宁渺怀里,大气不敢出。前世的我,懦弱,
认命,为了弟妹能有口饭吃,能少挨点打骂,对三叔三婶的压榨欺凌,只会忍气吞声,
逆来顺受。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我们姐弟三个的惨死!忍?忍他祖宗!
我掀开那床破得像渔网的烂棉絮,忍着骨头散架的酸痛,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
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却让我更加清醒。我挡在宁渺和小澈面前,抬头,
目光直直地对上张春花那双刻薄的眼。那眼神,一定很冷,像淬了冰的刀子。
张春花被我盯得一愣,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更尖利:“死丫头!瞪什么瞪?
反了你了!赶紧把饼子交出来!不然今天谁都别想吃饭!”我喉咙还哑着,声音不高,
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冷硬:“三婶,这饼子,是渺渺的早饭。
金宝弟弟早上不是吃了两个白面馍?还喝了鸡蛋汤?他饿不着。
”堂屋里确实还飘着鸡蛋汤的香味,那是我们姐弟三个一年到头都闻不到的奢侈。
张春花和宁金宝都愣住了,大概没想到一向闷葫芦似的我会顶嘴。“放屁!
”张春花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什么白面馍鸡蛋汤!哪来的好东西!死丫头片子,
学会撒谎了是吧?我看你是皮痒欠收拾!”她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来抢。“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我没动,只是盯着她,一字一顿。那声音里的冷意,大概让张春花想起了什么,
她脚步顿住了,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我脸上逡巡。可能是我此刻的眼神太陌生,太瘆人,
像从地狱里爬回来索命的恶鬼。“反了!反了天了!”她不敢直接上手,却跳着脚骂得更凶,
“宁家宝!宁家宝你死哪去了?看看你大哥留下的好闺女!要造反了!连我的话都敢顶撞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宁家宝那张透着虚伪和算计的瘦长脸出现在门口。
他嘴里叼着劣质烟卷,眯缝着眼打量我,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吵吵啥?
”他不耐烦地开口,“醒了就让她干活去,杵在这儿当门神?”“干活?你看她那死样子!
还敢顶嘴!金宝想吃个饼子都不给!”张春花立刻告状。宁家宝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后面,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像是在确认我到底是不是那个任他揉捏的侄女。“宁昭,
”他语气带着长辈的“威严”,“怎么跟你三婶说话呢?没大没小。金宝是你弟弟,
吃你个饼子怎么了?一家人计较这些?赶紧把饼子给你弟弟,然后滚去干活!
猪圈臭得熏天了!”一家人?好一个一家人。前世,就是这所谓的“一家人”,
亲手把我们推进了地狱。我看着宁家宝那张虚伪的脸,那张把我推下深潭时写满狰狞的脸,
两世的恨意像毒藤一样疯狂缠绕心脏。“三叔,”我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平稳,
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心惊的穿透力,“我记得,我爹娘走的时候,留下的是三间正屋,
还有三百斤口粮,半袋白面,还有……我爹攒下给我念书的八十块钱。”空气,瞬间凝固了。
张春花脸上的刻薄僵住了,宁金宝叼着饼子也忘了嚼。宁家宝夹烟的手指,
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闪过一丝慌乱和震惊,随即被更深的阴鸷覆盖。
“你胡咧咧什么!”他厉声喝道,声音拔高,带着色厉内荏,“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
哪来的钱?哪来的粮?你爹娘治病,办丧事,哪一样不要钱?早就花光了!还欠了一**债!
要不是我们收留你们三个讨债鬼,你们早就饿死冻死在路边了!”“是吗?”我扯了扯嘴角,
大概是太久没笑,肌肉僵硬得厉害,那笑容估计比哭还难看,“花光了?
那我爹娘留下的那口樟木箱子呢?里面可不止有钱吧?还有我娘陪嫁的银镯子,一对儿。
还有我爹分家时,奶奶按手印分给他的那块自留地契。”我每说一样,宁家宝的脸就白一分,
张春花更是嘴唇哆嗦,眼神乱瞟。宁金宝没心没肺,还在嚷:“娘!我要饼!还有银镯子!
我要戴!”“闭嘴!”宁家宝猛地朝他吼了一声,吓得宁金宝一哆嗦。他死死盯着我,
眼神像毒蛇:“宁昭,你从哪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
别听外人瞎说!那箱子早些年老鼠啃了,烂了!镯子?你娘哪来的镯子?穷得叮当响!
自留地?那是家里的地!大家一起种!你小孩子懂什么!”“烂了?丢了?”我点点头,
像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话锋却陡然一转,“那好。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三叔三婶‘养’了我们姐弟几年,我们记着‘恩情’。”我把“恩情”两个字咬得很重。
“不过,”我目光扫过他们三人,最后落在宁家宝脸上,“我爹娘留下的房子,这老宅子,
按规矩,长房长孙占大头。我们姐弟三个,也不多要。东边那两间正屋,归我们。
西头那间小的,还有这柴房,归三叔你们。口粮,从今天起,分家。我们仨的口粮,
我们自己管。你们家的粮,我们一粒不要。”“分家?!”“你想得美!
”张春花和宁家宝几乎是同时尖叫出声。张春花气得脸都扭曲了:“分家?翅膀硬了想飞了?
我呸!门都没有!吃了我们家几年粮食,现在想拍拍**走人?做梦!这房子是宁家的!
所有的都是宁家的!你们三个赔钱货,有口饭吃就该烧高香了,还想分房子?分粮?
我告诉你宁昭,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给我乖乖干活,等过两年,给你找个婆家嫁出去,
换点彩礼给金宝娶媳妇才是正经!”宁家宝没说话,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暴戾和威胁。他大概没想到,一场落水,竟然让我这个一向懦弱的侄女,
变得如此难缠,还敢提分家分房?宁渺和小澈吓得瑟瑟发抖,紧紧贴在我身后,小手冰凉。
我知道,靠嘴说没用。跟豺狼讲道理,是对牛弹琴。他们只认拳头,认利益。我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的狂跳和身体的虚弱感,往前踏了一步。这一步,
正好踩在门口漏进来的一小块光斑里。“三叔,”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在死寂的柴房里,
“村口老槐树底下那个深水潭,水挺凉的。尤其是这个天儿。”宁家宝瞳孔骤然收缩!
张春花脸上的怒骂也瞬间僵住,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疑和恐惧。她知道那水潭!
她知道宁家宝想干什么!她甚至可能是同谋!“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宁家宝强作镇定,
声音却有点发飘。“我没胡说。”我盯着他的眼睛,不闪不避,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前天下午,你去潭边看鱼篓子,我也去了。我掉下去的时候,好像看见……三叔你在岸上?
离得挺近的。”宁家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夹着的烟卷掉在地上,
火星溅起一点微光。“你…你……”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你了半天,
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眼神,是彻底的震惊和恐惧。张春花也吓傻了,看看宁家宝,
又看看我,脸上血色尽失。宁金宝莫名其妙,还在嚷:“爹!娘!饼!我要饼!”没人理他。
死寂。柴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你…你想怎样?”宁家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嘶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忌惮。他怕了。他怕我真的看清了是他推的,更怕我把这事捅出去。
这年头,故意杀人,还是亲侄女,够他吃枪子儿!“我不想怎样。”我收回目光,
不再看他惨白的脸,“我爹娘留下的东西,烂了丢了也好,被老鼠啃了也罢,我认。我就想,
带着我弟妹,有片瓦遮头,有口饭吃,能活下去。东边两间房,归我们。今年的口粮,
按人头分,该我们姐仨的,一粒不少,今天就得给我们。以后,各过各的。”我顿了顿,
补充道:“我们仨,以后是死是活,不劳三叔三婶费心。你们家的‘大恩大德’,
我宁昭下辈子,做牛做马还。”最后几个字,我说得极慢,极冷。宁家宝和张春花脸色变幻,
惊疑、愤怒、恐惧、不甘……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他们贪婪惯了,习惯了吸我们的血,
现在要他们吐出到嘴的肥肉,简直比割他们的肉还疼。但比起割肉,他们更怕吃枪子儿。
宁家宝死死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眼神阴毒地盯着我,像要把我生吞活剥。
张春花还想嚎叫,被他一把拽住胳膊。空气沉重得仿佛要滴下水来。良久。
宁家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当家的!”张春花尖叫。“闭嘴!
”宁家宝厉声呵斥她,眼神像刀子一样剐了她一眼。张春花吓得一哆嗦,不甘地闭上了嘴,
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房子,可以给你们东边那两间。”宁家宝的声音像是砂纸在磨,
“粮……给你们一百斤红薯,五十斤苞谷茬子,还有……二十斤高粱米。今天搬过去,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一百斤红薯?五十斤苞谷茬子?二十斤高粱米?还是陈粮!
打发叫花子呢?按人头算,我们三个半大孩子,
一年至少也得三百斤细粮粗粮掺着才勉强够活。但我知道,这是他们的底线了。逼急了,
狗急跳墙。而且,我根本不在乎这点粮。我要的是名正言顺地分出来!脱离他们的掌控!
“好。”**脆利落地应下,“口粮现在就搬。我们今天就搬过去。”宁家宝阴沉着脸,
没再说话,狠狠剜了我一眼,转身气冲冲地走了,背影都透着暴戾。张春花狠狠瞪着我,
那眼神淬了毒:“小贱蹄子!你给我等着!有你们哭的时候!
”她拉着还在叫嚷要饼的宁金宝,也骂骂咧咧地走了。破木门被摔得震天响。柴房里,
只剩下我们姐弟三个,还有弥漫的霉味和残余的惊悸。宁渺和小澈呆呆地看着我,
像不认识一样。宁渺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半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我转过身,
对上他们两双又惊又怕又带着一丝不敢置信希望的眼睛。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刚才全凭一股恨意撑着,现在放松下来,虚脱感排山倒海。我扶着炕沿站稳,伸手,
把他们两个紧紧搂进怀里。他们瘦小的身体冰凉,还在微微发抖。“别怕。
”我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温度,却依旧沙哑干涩,“姐在。以后,姐护着你们。
谁也别想再欺负咱。”宁渺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大颗大颗砸在我破旧的衣襟上,滚烫。
她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小澈把小脸埋在我怀里,
闷闷地、小小声地喊了一声:“姐……”这一声“姐”,叫得我心都碎了,
也让我浑身的骨头重新凝聚起力气。我松开他们,抹掉宁渺脸上的泪:“走,收拾东西,
搬家!”东边那两间正屋,比柴房强太多,至少是正经土坯房,虽然也是年久失修,
窗户纸破了大洞,炕是塌的,地上坑坑洼洼,但好歹不漏雨,空间也大。
宁家宝和张春花果然说话“算数”,
很快就把“分”给我们的口粮搬了过来:两袋散发着霉味的红薯(绝对不到一百斤),
一袋粗糙扎手的苞谷茬子(里面掺了不少沙土),还有一小袋灰扑扑的高粱米。
他们把东西往破败的堂屋地上一扔,像丢垃圾。“拿好了!以后饿死也别来求我们!
”张春花叉着腰,唾沫星子喷得老远。宁家宝则阴沉沉地站在门口,盯着我们,
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宁昭,你翅膀硬了。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以后是死是活,
是你们自己的造化!”我没理他们,带着渺渺和小澈,默默地把那点可怜的粮食搬到墙角。
看着那些掺着沙土和霉味的粮食,心里没有半分沮丧,
反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股狠劲。这点东西,是少,是烂。但这是我们姐弟仨,
靠自己“抢”回来的第一口食!等他们摔门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
“姐…这…这能吃吗?”宁渺看着发霉的红薯,小脸皱成一团。小澈也怯怯地看着。“能。
”我斩钉截铁,弯腰捡起一个表皮发黑的红薯,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坏的削掉,好的留下。
苞谷茬子,多淘几遍。高粱米,省着点吃。”我走到院子角落那口废弃的破灶边,还好,
灶膛没塌。又去柴房抱了些相对干燥的柴火过来——这是刚刚分家时,
我强硬要求把属于我们那份柴火也搬过来的,张春花骂骂咧咧,但还是扔过来一小捆。
“渺渺,你和小澈,去把炕上的破席子铺铺,能挡点灰就行。姐先把灶弄起来,烧点热水。
”我挽起袖子,露出同样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臂,开始清理破灶里的灰土。宁渺看着我的动作,
咬了咬嘴唇,没再说什么,拉着小澈去收拾那个塌了一半的土炕。火石摩擦,溅起几点火星。
我小心翼翼地把干燥的茅草引燃,塞进灶膛,再架上细柴。浓烟呛得我眼泪直流,咳嗽不止,
但我没停。当第一缕橘红色的火苗终于蹿起来,舔舐着冰冷的灶膛时,一股暖意,
也似乎从冰冷的脚底板,慢慢升腾起来。“姐!火!有火了!”小澈惊喜地叫起来,
黑乎乎的小脸上露出了重生后的第一个笑容。宁渺也看着那跳跃的火光,眼睛里亮晶晶的,
不再是全然的恐惧。有了火,就有了生机。我们烧了第一锅热水,浑浊的水里沉淀着泥沙。
但我们小心翼翼地吹着,小口小口喝下去,那点温热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又挑出几个坏得不那么厉害的红薯,埋进灶膛滚烫的草木灰里煨着。天快黑时,
煨熟的红薯散发出焦甜的味道。我们姐弟三个围坐在还有余温的灶膛边,一人分了一小块。
剥开焦黑的外皮,里面是金黄色的、带着香甜热气的瓤。小澈吃得狼吞虎咽,烫得直哈气。
宁渺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又掉下来了,砸在红薯上。“姐…真甜…”她哽咽着说。“嗯。
”我用力咬了一口,粗糙,微甜,带着点灰土气,却是我两辈子吃过最踏实的一口粮食。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我看着跳跃的火光,对他们说,也对自己说。当务之急,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机会谈以后。这点抢回来的口粮,根本撑不了多久。红薯和苞谷茬子不禁放,
高粱米更是少得可怜。寒冬就在眼前。必须想办法弄吃的,弄钱。靠什么?靠上辈子临死前,
脑子里闪过的那丝不甘——我想读书!我想考大学!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这个念头,
在冰冷的潭水里清晰无比。如今,更是成了唯一能照亮前路的灯塔。但饭都吃不饱,
谈何读书?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起来了。把宁渺和小澈叫醒。小澈揉着眼睛,还有点懵。
宁渺已经利落地爬起来,眼神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渺渺,你在家,看着小澈,
把红薯和苞谷茬子再筛一遍,把霉的坏的都挑出来,好的摊开晒着。我去后山看看。”后山,
是我们唯一的指望。“姐,你小心点。”宁渺有些担忧。后山有野物,村里人一般不去深处。
“嗯,知道。”我拿起墙角一把豁了口的锈柴刀,别在腰后,又揣了几个最小的红薯当干粮,
准备出门。刚走到院子门口,
就听见隔壁西屋传来张春花尖酸刻薄的高声“自言自语”:“哟!天还没亮透呢,就出去野?
分家了就是不一样,翅膀硬了,想飞了?可惜啊,山里的狼可不管你分不分家!
别到时候被啃得骨头都不剩,还得我们老宁家去收尸!晦气!”宁渺在屋里气得脸发白。
我脚步没停,只当听狗吠。深秋的后山,草木枯黄,一片萧瑟。我循着前世模糊的记忆,
往以前爹娘带我来过、相对安全的区域走。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地面和灌木丛。野菜!
这是最现实的目标。荠菜、马齿苋、蒲公英……这些耐寒的野菜,在枯草中顽强地探出头。
我蹲下身,用小铲子(也是从柴房角落里翻出来的)仔细地挖。动作麻利,
手指很快就被冰冷的露水和粗糙的草叶划破了。疼,但心里是热的。每一株野菜,
都是活下去的希望。太阳升高了些,背篓里也铺了浅浅一层野菜。我直起酸痛的腰,
望向更深的山林。光靠这点野菜,顶不了几天。得碰碰运气。我握紧了腰后的柴刀,
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小心地往里面又走了一段。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运气不错!
在一处背阴的岩石坡下,发现了几丛枯黄的藤蔓。是野山药!我心头一喜,
赶紧用柴刀小心地刨开冻硬的土层。手指冻得通红麻木,也顾不上。刨了好一阵,
终于挖出几根婴儿手臂粗细的山药,沾满了泥土。又在一处向阳的坡地,
找到了几棵野山楂树,果子虽然小,但红彤彤的,挂了不少。我踮着脚,
把能够到的都摘了下来,用衣襟兜着。不敢再往深处走了,怕真遇到野物。看看日头,
该回去了。背篓里多了几根山药,一小兜山楂,还有一小捆枯树枝当柴火。虽然不多,
但沉甸甸的,压在身上,却让人格外踏实。背着收获回到我们那两间破屋,
宁渺正在院子里筛苞谷茬子,小澈在旁边乖乖地帮忙捡石子。看到我背篓里的东西,
宁渺眼睛亮了起来:“姐!挖到山药了!”“嗯!还有山楂。”我把东西放下,
搓了搓冻僵的手。宁渺看着那红彤彤的山楂,咽了口口水,但还是懂事地说:“这个能放,
留着以后吃。”“傻丫头,吃几个,尝尝味儿。”我捡了几个最大的,
塞给她和小澈一人两个,“剩下的晒干了,冬天泡水喝,顶饿。”我们姐弟三个,
围坐在院子里,就着凉水,啃着早上剩下的冷红薯,嚼着酸酸甜甜的山楂。阳光照在身上,
驱散了一点深秋的寒意。下午,我和宁渺把挖回来的野菜仔细择洗干净,
一部分摊在破席子上晾晒。一部分混着一点点高粱米,加上昨天煨红薯的草木灰(含碱,
能让粥更稠),熬了一小锅粘稠的野菜糊糊。食物的香气,
第一次真正弥漫在这个破败的“家”里。日子似乎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下去了。
我每天雷打不动去后山,挖野菜,找能吃的根茎,运气好时能捡到些干透的野菌子,
或者掏到几个鸟蛋。柴火更是尽量多背些回来。宁渺在家带着小澈,把破屋子一点点收拾,
用泥巴糊了糊窗户破洞,用茅草把塌陷的炕沿勉强垫了垫。她还把分到的那点高粱米,
每次煮糊糊都只抓一小把,省得让人心颤。小澈也懂事,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哭。
他会跟在宁渺**后面,帮忙递东西,或者自己蹲在院子里,用小树枝在地上划拉,
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模仿学堂里那些孩子背书的样子。每当看到这一幕,
我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读书。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可钱呢?学费呢?书本呢?
饭都吃不饱,拿什么供三个孩子读书?我自己都只念到小学四年级就被迫辍学了。晚上,
等渺渺和小澈蜷在炕上睡着了(虽然炕是塌的,但铺了厚厚的干草,比柴房暖和多了),
我借着灶膛里微弱的余烬光亮,翻出我藏在炕洞里唯一的一样东西——一个油纸包。
里面是我爹娘留下的几张泛黄的信纸,还有半截铅笔头。我用铅笔头,在信纸背面,
借着那点微光,
吃力地、一笔一划地写着:a,o,e…这是我仅剩的、关于学习的记忆。
也是渺渺和小澈,认识外面世界的第一道门。“姐…你在写字吗?”宁渺不知何时醒了,
揉着眼睛小声问。“嗯。”我把纸笔收起来,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笨拙,“睡吧。”“姐,
”宁渺的声音在黑暗中很轻,带着一丝希冀,“我…我也想学写字。”我心里一酸,
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好。等以后…姐教你。”“嗯!”她满足地应了一声,重新躺下。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看着屋顶破洞漏进来的几点星光。活下去,
只是第一步。我要带着他们读书!一定要!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们姐弟三个刚分出来没几天,村里就开始有风言风语了。起因是有一天傍晚,
我去河边打水(家里没水缸,用水只能去河边挑),碰见了村东头有名的快嘴婆,王寡妇。
“哎哟,这不是老宁家的大丫头嘛?”王寡妇挎着篮子,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打转,
“啧啧,分家单过啦?能耐啊!不过……”她凑近两步,压低声音,
带着一股腌咸菜似的酸腐气,“我说昭丫头,你可得小心点啊!你三婶可到处说呢,
说你不学好,大姑娘家家的,整天往后山钻,谁知道干啥去了?还带着俩小的,
也不怕冲撞了山里的脏东西?”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王婶儿,
我进山是挖点野菜,捡点柴火。家里没吃的,总得想办法活命。”“活命?”王寡妇撇撇嘴,
声音又拔高了点,“活命法子多了去了!你三婶说啊,有人看见你跟村尾那个二流子赵老四,
在山脚嘀嘀咕咕呢!你可得注意名声啊姑娘!这要传出去,以后谁还敢要你?”赵老四?
那个偷鸡摸狗、游手好闲的老光棍?一股怒火猛地窜上来。张春花!这是往死里泼脏水啊!
“王婶儿,”我放下水桶,直起身看着她,“这话,你听谁说的?谁看见了?
让他出来跟我对质。我宁昭行得正坐得直,没做过的事,不怕人说。要是有人造谣生事,
污我名声,我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去公社告她个诬陷!”我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眼神也冷得吓人。王寡妇大概没想到我这么硬气,被我看得有点发毛,
讪讪地笑了笑:“哎哟,我就这么一说,也是好心提醒你嘛!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她挎着篮子,脚步飞快地溜了。看着她仓皇的背影,我攥紧了拳头,
指甲掐进掌心。谣言,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尤其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
对一个没爹没娘的女孩子,足以把她彻底毁掉。果然,接下来的几天,村里的闲话越来越多,
越来越难听。“听说了吗?老宁家那个昭丫头,分家没两天,就勾搭上赵老四了!”“啧啧,
怪不得敢跟她三叔三婶顶牛呢,原来是有野男人撑腰了!”“看她那样儿,就不是个安分的!
整天往山里跑,能干啥好事?”“可怜她弟妹了,跟着这么个姐姐,名声都臭了!”“就是,
以后渺丫头还咋说婆家?澈小子长大也难娶媳妇!”风言风语像长了翅膀,
也飘进了我们那个破院子。宁渺出去打水,被人指指点点,哭着跑回来。小澈在村里玩,
被几个大孩子围着喊“你姐是破鞋”,他不懂什么意思,但知道是骂人,气得跟人打架,
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也撕破了。看着宁渺红肿的眼睛和小澈脸上的伤,我气得浑身发抖。
张春花!宁家宝!你们够狠!分家了还不放过我们!硬碰硬去吵去骂?只会越描越黑,
正中他们下怀。必须想办法破局!这天,我带着挖回来的野菜和一小捆柴火回家,
刚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就听见树下乘凉的一群婆娘又在嚼舌根。“哎,
你们说宁昭那丫头,真跟赵老四有一腿?”“谁知道呢?无风不起浪!
宁家宝媳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怜她爹娘死得早,没人教,学坏了呗!”“要我说啊,
就该让村长好好管管!这种伤风败俗的,就该……”“咳!
”一声重重的咳嗽打断了她们的话。我循声望去,只见村长**背着手,
皱着眉从旁边的小路上走过来。他五十多岁,在村里还算有些威望,平时处事相对公道。
那几个婆娘见村长来了,立刻噤声,眼神躲闪。我深吸一口气,放下背篓,
径直走到**面前。“村长。”我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委屈和疲惫。
**看着我,眉头皱得更紧:“宁昭啊?有事?”我没哭,也没嚎,只是微微低着头,
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树下那几个婆娘都听见:“村长,我想请您帮个忙。”“啥忙?
”**问。“我想…我想请您给我做个媒。”我抬起头,直视着他,
眼神坦荡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做媒?”**愣住了,
树下那几个婆娘也竖起了耳朵。“对。”我挺直了脊背,声音清晰,“我知道,
村里现在有些关于我的闲话,说得很难听。我宁昭虽然没爹没娘,但也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
我清清白白做人,靠自己的双手挖野菜、捡柴火养活弟妹,没偷没抢,
没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我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婆娘,她们都避开了我的视线。
“那些说我勾搭这个那个的谣言,”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愤怒和质问,
“是哪个黑心烂肺的人传出来的?敢不敢站出来跟我对质?敢不敢到公社领导面前说清楚?!
”树下鸦雀无声。没人敢应声。我缓和了语气,重新看向**,带着恳求:“村长,
您是长辈,在村里德高望重。我想请您帮我相看个人家。条件就一个:心正!
能容得下我带着弟妹一起!只要人品好,肯吃苦,家里穷点没关系,哪怕是个瘸子瞎子,
只要不是赵老四那种二流子,我都认!我宁昭嫁过去,当牛做马报答!只求堵住那些脏嘴,
给我和弟妹留条活路!”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不是装的,
是压抑了太久的心酸、愤怒和绝望。这眼泪,落在**和那些婆娘眼里,
就是被谣言逼得走投无路的铁证。**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他看着我这个瘦骨嶙峋、满脸悲愤的孤女,再看看树下那几个神色不自然的婆娘,
心里大概有了数。“胡闹!”他呵斥了一声,不知道是冲我还是冲那些谣言,
“什么瘸子瞎子!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再说了,你才多大?带着弟妹怎么嫁人?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带着长辈的威严:“那些不着调的闲话,别往心里去!
清者自清!你带着弟妹过活不容易,村里人都看在眼里!以后谁再敢乱嚼舌根,
败坏人家姑娘名声,我**第一个不答应!都听见没?”最后一句,
是冲着树下那些婆娘吼的。那几个婆娘吓得连连点头:“听见了听见了!”“村长说得对!
”“我们也是听别人瞎传的……”**又看向我,叹了口气:“昭丫头,你是个懂事的,
也是个苦命的。带着弟妹好好过,缺啥少啥,跟村里说。至于做媒…以后再说!
现在要紧的是把日子过踏实了!”“谢谢村长!”我用力抹了把眼泪,朝他鞠了一躬,
背起背篓走了。身后,隐约传来**对那几个婆娘的训斥声:“……都积点口德吧!
人家孩子够难了……”我知道,这步险棋走对了。利用**的威望和一点同情心,
把谣言当众挑破,把自己放在被谣言迫害的弱者位置上,
再以“自污”式地请求做媒(其实是反将一军),彻底将谣言定性为“污蔑”。
村长那句“清者自清”和“败坏名声”的警告,就是最好的辟谣。果然,接下来的几天,
村里关于我的闲话少了很多。虽然还有人背后嘀咕,但没人敢再明目张胆地说,
更没人敢当着我们姐弟的面指指点点了。张春花那边消停了几天,估计是被宁家宝压住了,
怕我真豁出去闹大。我们暂时得到了喘息。转眼进了冬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我们那点可怜的口粮,在宁渺的精打细算下,也快见底了。红薯还剩十几个,都冻坏了,
苞谷茬子勉强够熬糊糊,高粱米早就没了。野菜也挖不到了,后山被积雪覆盖。
日子又变得艰难起来。这天,我带着小澈在村尾捡柴火(实在没地方找了,
只能去别人家柴火垛附近捡点掉落的碎枝),看见几个半大孩子背着书包,
蹦蹦跳跳地从我们身边跑过,嘴里还念着刚学的课文。小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
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羡慕。“姐…他们…去念书…”他小声说。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晚上,等渺渺和小澈睡了。我裹着那床硬邦邦的破棉絮,
坐在冰冷的炕沿,借着灶膛微弱的火光,看着油纸包里那几张写着拼音的信纸,
铅笔头都快捏不住了。读书!考大学!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可路在哪里?突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