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他率铁骑踏平敌国都城时,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要跪在岳母面前听训。
>“一个赘婿,也配和我女儿同桌用饭?”
>他垂眸盯着青石板上的倒影,想起昨夜边关急报——
>敌军连破三城,朝中无人能挡。
>老夫人摔碎茶盏:“看什么看?还不去后院劈柴!”
>他躬身称是,转身时袖中兵符磕在门框上,发出沉闷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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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雨,带着股黏腻的寒气,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临安城。沈家的青瓦高墙内,几株晚开的玉兰被雨打湿,花瓣零落泥中,也无人及时清扫。
回廊下,两个端着食盒的丫鬟脚步匆匆,鹅黄色的裙裾扫过潮湿的地面,带起细小水珠。
“快些,老夫人那边催第二遍汤了,仔细你的皮!”
“都怪那晦气的,偏赶在老夫人用膳时在跟前晃,惹得老夫人动了气,连带着我们都挨骂。”
“嘘——小声点,再怎么着,那也是…姑爷。”
“呸!什么姑爷,一个上门打秋风的破落户罢了,也配?大**当年真是鬼迷了心窍…”
话音顺着风,断断续续飘进廊檐尽头那间狭窄的偏房里。
燕凛坐在一张掉漆的木凳上,面前是一盆早已凉透的、清可见底的米粥,还有一碟黑乎乎的、不知名的咸菜。窗外黯淡的天光透过糊着旧纱的菱格,落在他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上,勾勒出依旧挺直的肩背轮廓。
他听着那些刻意拔高的议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端起碗,将冰冷的米粥一口一口安静地喝完。动作间,隐约能窥见某种刻入骨子里的规整与定力。
这里是临安沈家,江南排得上号的富商巨贾。而他,燕凛,是沈家大**沈霜的赘婿。一年前,他“嫁”入沈家,成了这锦绣堆里最尴尬、最不起眼的存在。
用完这顿迟来的早饭,他照例要去主院问安。
刚踏入主院花厅的门槛,一股混合着檀香和暖食热气的暖流便扑面而来,与他周身带来的清寒形成鲜明对比。花厅正中的紫檀木圆桌上,杯盘罗列,老夫人赵氏端坐主位,沈霜陪坐在侧,下首是二房、三房的夫人和几位年轻子弟,正言笑晏晏,气氛热络。
燕凛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温吞的水面,笑声滞了一瞬。
他走到厅中,对着主位躬身,声音平稳无波:“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赵氏眼皮都没抬,正用银匙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面前一盏冰糖燕窝,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沈霜抬眸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去,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情绪,只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燕凛行完礼,便准备如往常一样退到角落阴影里,等候吩咐。
“站住。”老夫人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花厅彻底安静下来。她放下银匙,目光终于落到燕凛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审视与毫不掩饰的嫌恶。“谁准你这个时候过来的?没看见我正在用膳?真是倒尽胃口。”
燕凛停下脚步,重新站定,垂眸:“是孙婿疏忽。”
“疏忽?”老夫人嗤笑一声,拿起手边一个成窑五彩的小茶盅,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我看你是成心给我添堵!一个赘婿,靠着我们沈家施舍才能有口饭吃,真当自己是主子了?也配登堂入室,和我女儿同桌用饭?”
话音未落,她手腕猛地一扬,那茶盅带着滚烫的残茶和尖锐的风声,直直朝着燕凛的面门摔去!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炸响。
瓷片四溅,混着褐色的茶水,有几片擦着燕凛的额角飞过,留下一道细微的红痕,茶水洇湿了他肩头的粗布衣衫。
他没有躲闪,甚至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依旧维持着垂首躬身的姿态,仿佛那迎面而来的羞辱和危险,与己无关。只有背在身后、隐在袖中的右手,指节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开。
花厅里落针可闻,几个年轻子弟互相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嘴角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老夫人见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头火气更旺,像是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厌烦地挥挥手,如同驱赶苍蝇:“戳在这里碍眼!还不滚去后院劈柴!沈家不养闲人,今日的柴火不劈完,不准吃饭!”
“是。”燕凛应声,声音依旧听不出起伏。
他转身,踩着满地狼藉的瓷片和茶水,向厅外走去。身形依旧挺拔,步伐稳定。
就在他迈过那高高的朱红门槛时,袖中似乎有什么硬物,不慎磕在了坚硬的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不大却异常清晰的——
“咚。”
那声音很怪,不似玉石,不似金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感,在这寂静得过分的花厅里,突兀地响了一下,又迅速被雨声和厅内的死寂吞没。
没有人留意。
或许有人听到了,也只当是这赘婿身上不知哪个角落藏着的、不值钱的私物,磕碰了一下而已。
唯有一直低着头的沈霜,在听到那声异响时,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燕凛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目光掠过那被茶水洇湿的肩头和额角的红痕,唇瓣抿得发白,最终还是死死忍住了,什么也没说,重新低下了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燕凛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向沈府最偏僻、杂物堆积的后院。雨丝斜斜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冰凉一片。
后院堆满了冬日存下的木柴,粗大、潮湿,散发着霉味。一把沉重的旧斧头靠在柴堆旁。
他挽起袖子,露出的小臂线条紧实,并不似寻常书生那般文弱。他拿起斧头,掂量了一下,随即挥臂,劈落。
“咔嚓!”
木柴应声而裂,断面整齐。
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带着一种历经千锤百炼的、近乎冷酷的简洁。一斧,又是一斧。枯燥的劈砍声规律地在雨中回荡,伴随着远处主院隐约传来的、模糊的嬉笑喧闹。
汗珠,混着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他的眼神空茫,仿佛透过这雨幕,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昨夜…
临安城最大的酒楼“醉仙居”三楼雅间。窗外是运河码头的万家灯火,窗内,只坐了他与一个身着葛布长衫、作账房先生打扮的中年男子。
男子见到他,便要行大礼,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将军!”男子压低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焦灼,从贴身内衣里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双手奉上,“北境八百里加急!戎狄大汗亲率二十万铁骑,绕开天险孤云岭,连破邺城、朔方、凉州三座重镇!守将赵盘…战死殉国!朝廷连发三道金牌,征调各地兵马驰援,但…但主帅人选悬而未决,几位老将军互相推诿,援军各行其是,已在云州一带…又遭伏击,损兵折将!”
燕凛展开密信,目光迅速扫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和符号,还有那份用兵形势图。他的指尖在“孤云岭”三个字上停留了一瞬,那里的地形,天下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三年前,他就是在那岭下,坑杀了戎狄十万精锐,杀得尸横遍野,河水断流,成就了他“人屠”的凶名,也换来了边关这三年的太平。
如今…
“朝中无人?”他声音低沉。
“是…能打的,老的老,死的死。剩下的,不是畏敌如虎,就是…各怀心思。”男子声音苦涩,“将军,朝野上下,都在传…都在传,除非您…”
燕凛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运河里穿梭的画舫,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临安城依旧是一派醉生梦死的太平景象。
三城已破,伏尸恐怕何止十万。烽火,快要烧过江北了。
而他,昔日让戎狄小儿止啼的“血衣将军”燕凛,此刻却在这江南温柔富贵乡里,顶着赘婿的名头,听着内宅妇人的呵斥,劈着永远也劈不完的湿柴。
袖中,那枚玄铁所铸、虎首狰狞的兵符,沉甸甸地贴着肌肤,冰凉刺骨。
“咔嚓!”
又一根粗大的木柴在斧下裂成两半。飞溅的木屑沾了他的衣襟。
他直起身,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目光抬起,越过沈家高耸的院墙,望向北方阴沉沉的天际。
那里,是他曾经的战场,是尸山血海,是金戈铁马。
也是…他必须回去的地方。
只是,还不到时候。
沈家…沈霜…
他脑海中闪过一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破庙之中,那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女子,是如何用尽最后力气,将半块干粮和一张路引塞给他这个素不相识的“逃兵”…
恩,要还。
债,也要偿。
他收回目光,再次举起手中的斧头。
雨,下得更大了。劈柴声,在空旷的后院里,一声接着一声,沉闷而固执。
不远处的月洞门后,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隐在斑驳的树影里,已经站了许久。
沈霜看着雨中那个沉默挥斧的身影,看着他被雨水浸透的衣衫紧贴着挺拔的脊梁,看着他额角那道被瓷片划出的、已然泛白的细小伤口,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闷闷地发疼。
她记得他刚入府时,虽然落魄,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锐气,像未出鞘的宝刀。如今,那锐气似乎被这沈家后院的磋磨和雨水消磨殆尽,只剩下逆来顺受的麻木。
可真的是麻木吗?
方才花厅里,茶盅摔碎在他面前时,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真的是她看错了吗?还有那一声门框处的闷响…
她蹙着眉,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里面是上好的金疮药。犹豫再三,她终究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现在过去,除了给他带来更多的嘲讽和麻烦,又能改变什么?
她最终只是将瓷瓶轻轻放在门边的石墩上,用一块小石子压住,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燕凛劈柴的动作,在她转身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侧耳倾听,确认那细碎的脚步声远去,目光才淡淡扫过月洞门的方向,掠过石墩上那个不起眼的白点。
斧刃再次落下,劈入木柴的中心。
“咔嚓!”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后院的青石板上汇成细小的溪流。劈柴声停了。
燕凛将最后一段劈好的木柴码放整齐,与之前劈好的堆成一道齐整的墙。湿透的布衣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宽厚肩背和紧窄腰身的轮廓,那绝非寻常书生或下人能有的体魄,只是平日里被宽大衣物遮掩了。
他放下斧头,走到井边,打上一桶冰冷的井水,从头到脚浇下。水流冲走了汗水和雨水,也让他额角那道细小的伤口微微泛白,更显醒目。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珠,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院墙角落、屋檐暗影,如同昔日巡视军营校场。
然后,他看到了月洞门石墩上那个小小的白瓷瓶。
脚步微顿,他走过去,拿起瓷瓶。瓶身还带着一丝被手心捂过的微温。拔开软木塞,一股清淡的药草气息逸散出来,是上好的金疮药。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雨水顺着他黑硬的发梢滴落。最终,他没有用药,只是将瓷瓶重新塞好,放入怀中,贴肉收藏。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似乎穿透了冰冷的衣衫和皮肤,熨帖在某个更深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