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苑内,气氛凝滞。
陈太医苍老的手指搭在战云朗的腕脉上,眉头紧锁,半晌不语。他又小心翼翼地掀起盖在战云朗右膝上的薄毯一角,露出下面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条。
铁条依旧其貌不扬,暗红色的锈蚀仿佛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沉寂。
“云朗,你仔细说说,方才是什么感觉?”陈太医收回手,神色凝重。
战云朗靠在轮椅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却燃着两簇灼人的火苗。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就像……就像有一根烧红的铁钎,猛地扎进了骨头缝里,又烫又痛,但那种痛……跟平时阴雨天那种钻心的酸麻胀痛不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奇异的感觉:“痛过之后,那地方……好像活过来了,有点麻,有点痒,像是有很多小虫子在爬。”他指向自己膝盖的旧伤处,“这里,已经快两年,没有任何知觉了,只有无尽的冰冷和沉重。但现在……”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的光芒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太医捻着胡须,沉吟良久,又看向那根锈铁条,眼神惊疑不定。他行医一辈子,见过无数疑难杂症,也听说过一些关于天材地宝、神兵利器的传说,但亲眼见证、亲身感知这种近乎“神迹”的现象,还是头一遭。
他再次尝试运起一丝内力,去感知那铁条,结果依旧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反应。这就是一块凡铁,一块被岁月侵蚀殆尽的凡铁!
可战云朗腿上那真实不虚的变化,又该如何解释?
“匪夷所思……当真匪夷所思……”陈太医喃喃自语,他看向站在一旁,同样神色震惊的战云庭和云舒,“王妃,大公子,依老夫看,二公子这腿……或许真有转机。这铁条,暂且就依着那孩子的方式,留着吧。只是切记,不可操之过急,需仔细观察反应。”
他又开了几副温养经脉、活血化瘀的方子,叮嘱一番,这才提着药箱,满腹疑团地告辞离去。他需要回去翻翻那些压箱底的古籍,或许能找到一丝线索。
陈太医一走,房间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安静站在门口,小手里还捏着半块桂花糕的糯宝。
小丫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造成了多大的轰动,见大人们都看她,便把剩下的桂花糕一股脑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像只偷食的小仓鼠,然后拍了拍小手上的糕点屑,弯腰捡起她那个从不离身的布口袋,转身就要走。
“糯宝。”云舒柔声唤住她。
糯宝停下脚步,回过头,大眼睛里带着询问。
云舒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糯宝,告诉娘亲,你给大哥的玉,还有给二哥的这个……棍棍,是从哪里找到的呀?”
这个问题,也是战云庭和战云朗此刻最想知道的。
糯宝眨巴着眼睛,小手指向窗外:“花园里,假山后面,挖到的。”她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池塘边,泥鳅洞里,找到的。”
地点都很普通,甚至是府里下人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角落。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对大哥二哥有用呢?”云舒继续耐心引导。
糯宝歪着头,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最后只是用小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小胸口,奶声奶气地说:“这里,知道的。”她的大眼睛里是一片纯然的赤诚,“它们,在叫我。”
它们在叫我?
这个答案,让在场的三个大人心头俱是一震!
战云庭眸光锐利,看向糯宝那个鼓囊囊的布口袋,仿佛要将其看穿。难道这府里犄角旮旯的“破烂”,真的都内蕴灵性,在冥冥之中呼唤着这个特殊的小丫头?
战云朗握紧了轮椅的扶手,感受着膝盖上那块锈铁条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微弱**,心中已是信了七八分。若非如此,如何解释这接二连三的奇迹?
云舒则是将糯宝轻轻搂进怀里,心中又是怜爱又是酸楚。这孩子,在街头不知吃了多少苦,或许正是这份苦难,磨砺出了她异于常人的灵觉?无论如何,她是战王府的福星,是上天赐予这个濒临破碎家庭的救赎。
“好孩子,好孩子……”云舒抚摸着糯宝枯黄的头发,声音哽咽。
……
接下来的几天,战王府仿佛被注入了神奇的活力。
老王爷战擎宇虽然依旧虚弱,需要卧床静养,但意识已经逐渐清醒,能简单进食流质,偶尔还能用眼神与云舒交流。这对于沉寂了五年的王府来说,已是天大的喜讯。
战云庭几乎废寝忘食地握着那半块碎玉,感受着右臂筋脉中那股温润气流的滋养。他发现,这股气流并非时刻存在,似乎与他自身的状态和意念有关。当他心无旁骛,凝神静气时,气流便明显一些,滋养效果也更好。他的右手,已经能够勉强握住一支毛笔,虽然依旧颤抖,无法书写,但比起之前如同装饰品般毫无知觉的状态,已是云泥之别!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越来越清晰地照亮他前行的路。
战云朗的变化则更为外显一些。那根锈铁条仿佛在他膝盖上扎了根,他不再排斥,甚至主动将其用布条稍微固定在伤处。那灼热尖锐的刺痛感依旧存在,但随之而来的麻痒感也越来越明显。更让他惊喜的是,某个深夜,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那条残腿,竟然跟着微微一动!
虽然只是极其轻微的颤动,却让他瞬间惊醒,激动得一夜未眠。
他开始配合陈太医的针灸和药浴,积极进行一些简单的腿部活动。尽管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剧痛和汗水,但他眼中熄灭已久的光,重新燃烧了起来。
整个王府的下人们都察觉到了这种微妙而积极的变化,虽然不明所以,但主子们的好**笼罩在府邸上空的阴霾散去了大半,连带着他们干活都更有劲头了。关于糯宝是“福星”的传言,也在私下里悄悄流传开来。
唯有三公子战云逸的“静逸轩”,依旧如同一潭死水。
战云逸将自己关在房里,几乎足不出户。他本就性子清冷,失声之后更是变得孤僻阴郁,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包括他的家人。
这日午后,糯宝拖着她的大口袋,在花园里晃悠了一圈,没什么新发现。她看了看二哥的听竹苑,又看了看大哥的书房方向,最后,黑溜溜的大眼睛转向了那座最安静、也最沉寂的院落——静逸轩。
小家伙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小短腿,吭哧吭哧地走了过去。
静逸轩的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连鸟鸣声都似乎格外稀疏。
糯宝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院子里种着几丛翠竹,疏疏落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寂寥。她看到三哥战云逸独自一人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一副残局,手指间夹着一枚黑子,久久未曾落下。
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身形清瘦,侧脸线条优美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他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
糯宝走到他面前,他仿佛没有看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沉浸在那片无声的绝望里。
小家伙仰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开始在自己的宝贝口袋里翻找。
哗啦啦——这次掏出来的东西更多:几颗颜色各异的漂亮石子,一个缺了口的陶土小人,一小截不知什么动物的骨头,还有……一支笔。
那是一支看起来同样很破旧的毛笔。笔杆是普通的竹制,已经有些泛黄,笔毫更是秃了大半,残留的毫毛也干枯纠结在一起,沾着不知名的污渍,看起来早就不能用了。
糯宝拿起那支秃笔,踮起脚,努力伸长了小手,将其放在了石桌上的棋盘旁边,正好挨着战云逸握着棋子的那只手。
战云逸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缓缓转过头,冰冷的视线落在身旁这个不请自来的小不点身上,又扫了一眼那支丑陋的秃笔。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只是那眼神,更加冰寒了几分,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连一支不能写字的破笔,也要拿来嘲笑他吗?
他抬手,想将那支碍眼的秃笔拂落。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干枯的笔毫时——
一股极其清凉、如同山涧清泉般的气息,毫无预兆地顺着他的指尖,猛地窜入!那气息并不霸道,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间冲向他喉间那处仿佛被无形枷锁死死扼住的地方!
“呃……!”
一声极其短促、沙哑到变调的音节,猛地从战云逸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声,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字,但……那确确实实是声音!
战云逸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从石凳上站起,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喉咙,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剧烈收缩,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破开厚重阴云泄露出来的、微弱的光!
他……他刚才……发出声音了?!
是因为……那支笔?!
他猛地低头,看向棋盘边那支依旧秃陋不堪的破笔,又猛地抬头,看向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大眼睛里带着些许无措的糯宝。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战云逸自己粗重、混乱的喘息声。
他尝试着,再次张了张嘴,努力地想发出一个音节,哪怕只是一个“啊”字。
喉咙依旧紧涩,那股清凉的气息似乎只是一闪而逝,并未完全冲开那沉重的枷锁。
但是,不一样了!
和之前那种完全的、死寂的、无论怎么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刚才那一声,虽然短暂沙哑,却真真切切地证明,他的声带,并非完全坏死!那禁锢了他两年之久的力量,出现了裂痕!
战云逸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那支秃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缓缓地、颤抖地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想要拂开,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姿态,用指尖,轻轻触碰向那干枯的笔毫。
清凉的气息,再次顺着指尖,丝丝缕缕地传来,虽然微弱,却持续不断地涌向他喉间的滞涩之处!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带着气音的努力声。
虽然依旧无法说出清晰的字句,但这一次,那努力的声音,似乎比刚才要顺畅了那么一丝丝!
战云逸猛地攥紧了拳头,因为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糯宝,那冰冷的、布满阴霾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冰消雪融。
他抬起手,指向那支秃笔,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用眼神传递着无声却汹涌澎湃的询问。
糯宝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小脑袋点了点,奶声奶气地说:“笔笔,说话。”
轰——!
战云逸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弯腰,近乎抢夺般地将那支秃笔紧紧抓在了手里,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用力之大,让那脆弱的竹制笔杆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清凉的气息更加清晰地顺着掌心劳宫穴涌入,持续不断地冲击着喉间的禁锢。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变化,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
两年了……
整整两年,他活在无声的地狱里。
而今,这地狱,终于透进了一丝光!
而这束光,竟然是一个三岁半的、爱捡破烂的小丫头,用一支被她当作“破烂”捡回来的秃笔,带来的!
静逸轩外,恰好路过的战云庭和战云朗,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推门而入,恰好看到了战云逸紧握秃笔、泪流满面却又仿佛重获新生的这一幕。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与狂喜。
老三他……难道也……?!
他们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落到了那个站在院子里,一脸无辜地捏着自己布口袋角角的瘦小身影上。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枯黄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这个被母妃捡回来的小丫头……
她捡回来的,哪里是破烂?
分明是……希望!是足以让整个战王府,乃至整个天启国都为之震颤的……惊世之宝!
王府上空,那被撕开的裂缝,变得更大了。金色的阳光,正奋力地想要驱散所有积郁的阴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