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顺着神经爬向太阳穴,却压不住陶片在探照灯下泛起的奇异光晕。那第三层光晕像是活了过来,米黄色的釉彩里浮沉着细碎的光斑,如同揉碎的月光被封存在陶土中,与他右眼角那道浅疤隐隐相和——那道疤是七岁时留下的,他踩着板凳去够书架顶层的《唐六典》,脚下一滑,线装书坚硬的书脊恰好划过眼角,医生当时拿着镊子夹出碎发时说:“再深半分,这只眼睛就只能装义眼了。”
“裴教授?”小陈的声音从对讲机里钻出来,带着隧道里特有的电流杂音,“主墓室穹顶的星图方位,碳十四检测结果出来了,跟史书记载的开元年间星象分毫不差!还有那朵朱砂花,您看这纹路——”
裴行俭“嗯”了一声,抬手将陶片塞进帆布包内侧的暗袋。暗袋里常年躺着一枚缺角的青铜箭镞,是他在洛阳旧货市场淘来的,摊主说这是唐代安西都护府的军制箭镞,他摩挲着箭镞上残留的木纹,总觉得那纹理里浸着未干的血,像极了梦里西域战场上凝固的暗红。
25岁的历史系副教授,三篇一作的核心期刊论文,办公室抽屉里还锁着破格晋升的通知。同事们总说他是天纵奇才,只有裴行俭自己清楚,那些关于唐代军政制度的精准考据,那些对西域战事的推演,都来自夜夜啃噬他的梦。
梦里总有雪。不是长安城里温吞的雪,是西域的雪,裹着沙砾砸下来,落在明光铠上能溅出火星。雪地里总站着个穿绯红襦裙的女子,发间金簪坠着颗珍珠,走动时叮咚作响。她总喊他“行俭”,声音裹着血沫,像被弓弦勒断的雁鸣,每次他伸手想去接,那身影就化作雪雾散了。
他顺着木梯往下走,墓道里的湿冷空气顺着衣领往里钻,带着种奇异的甜香。那香气像极了陕西历史博物馆里那瓶“瑞龙脑香”复刻品,却更冷稠,像凝固的蜜,糊在喉咙口,甜得发腻。
“您看这花茎。”老李举着强光手电,光柱劈开黑暗,照亮穹顶那幅巨大的朱砂壁画。壁画上的朝阳花足有圆桌大,花瓣层层叠叠,最中心裹着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花茎蜿蜒而下,在棺椁正上方拧成个鲜红的结,像条勒紧的红绳,将整个穹顶的星图都串了起来。
裴行俭的呼吸猛地滞住。上周的梦里,那女子就站在这样的穹顶下,金簪上的珍珠坠子蹭过他的脸颊,她笑着说“行俭你看,这花像不像我们初遇时的晚霞”,话音未落,脖颈间突然绽开朵血花,红得与壁画上的朱砂别无二致。
“我去棺室看看。”他的声音比墓道石壁还冷,弯腰钻进仅容一人通过的侧道时,帆布包里的箭镞突然发烫,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贴着皮肉灼人。
棺室里的甜香已经凝成实质,像浸了蜜的棉花,裹得人喘不过气。梓棺上的缠枝莲纹被岁月泡得发胀,鎏金边角氧化成青黑色,凹凸不平的锈迹倒像极了盔甲上磕出的凹痕。棺前的长明灯盏积着寸厚的灰,老李用镊子夹起灰里嵌着的半枚金箔,对着光看:“您瞧,是朝阳花的一瓣。”
而棺顶中央,静静躺着一支金簪。
簪身缠枝莲纹蜿蜒,每片莲叶的脉络都清晰可辨,簪头是朵怒放的朝阳花,花芯嵌着粒鸽血红宝石,在探照灯下闪着幽光——与他无数次在梦里攥住的那支,连宝石上的冰裂纹都分毫不差。
裴行俭的指尖触到花瓣的瞬间,整座墓室突然震颤起来。不是普通的余震,是从棺椁深处传来的搏动,咚、咚、咚,像有颗心脏在千年冻土下重新起搏。梓棺的缝隙里渗出细碎的光点,盘旋着冲向穹顶,夜明珠骤然爆发出的白光里,他看见棺盖与棺身之间裂开道寸宽的缝。
缝里,有只眼睛正在睁开。睫毛上还挂着冰晶似的霜,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像极了梦里那双总含着泪的眼。
与此同时,考古营地外的晨雾里,知瑾赤着脚踩碎了第一片霜花。素白襦裙的下摆沾着青黑色的泥——那是终南山深处特有的壤质土,混着梓棺朽木的碎屑,她刚从棺室里爬出来,指尖还残留着棺内丝绸的凉滑,以及金簪宝石硌出的掌纹。
风里飘来远处村庄的鸡鸣,她循着声音望去,看见铁皮屋顶反射的晨光,突然想起千年前那个雪夜,裴行俭在朱雀桥边呵着白气说:“阿瑾,等我从龟兹回来,就带你看遍天下的日出。”
“行俭。”她开口,声音像被虫蛀过的丝帛,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晨雾的力量,“我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