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裴月知,一个女人,接手了家里给宫里烧造贡瓷的窑口。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尤其是窑口里资格最老的汪师傅,他指着我鼻子,说女人碰窑,晦气。
我说我要用祖传的新釉方,他说我异想天开,败坏祖宗规矩。他联合了所有工匠,孤立我,
看我笑话。没人给我拉坯,没人给我烧火,他们就在一旁,
等着看我怎么把这官窑的差事办砸,怎么被宫里来的李监工拖出去砍头。他们不知道,
我手里的这张釉方,叫“天水碧”。更不知道,这釉方背后,藏着一桩百年前的公案。
我没跟他们吵,也没跟他们闹。我只是自己动手,一个人,开了一个小窑。开窑那天,
霞光满天。所有人都傻了。1我叫裴月知。踏进官窑工坊那天,日头正毒,
把地上的尘土都烤得发烫。空气里混着泥土的腥气和柴火的烟味,几十个光着膀子的汉子,
一身泥浆一身汗,吼着号子,把巨大的瓷坯抬进龙窑。那场面,热气腾腾,
充满了男人的力气。我穿着一身干净的月白布裙,站在这群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都停停手!”管事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像几十把小刀子,
刮在我身上。管事给我引荐:“这位,是裴家窑的新当家,裴月知,裴姑娘。以后这批贡瓷,
就由裴姑娘主理。”人群里静了一瞬,然后是压不住的嗡嗡声。“女的?
”“让个娘们来管烧窑?疯了吧?”“裴家没人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壮硕老头从人群里走出来。他就是汪通,汪师傅。这窑口里手艺最好,
资格最老,也最说一不二的人。他上下打量我,眼神跟看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没两样。
“裴姑娘,”他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烟火气,“官窑重地,
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该来的地方。女人碰窑,晦气。”他话说得直白,一点情面不留。
周围的工匠们立刻跟着起哄。“就是,汪师傅说得对!”“赶紧回家绣花去吧!
”我没看那些起哄的人,只看着汪通。我爹病重,临了把裴家和官窑的契书交给我,
让我务必烧出这批给圣上寿诞的贡瓷。这是死命令。也是我裴家的命。我微微弯了弯腰,
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汪师傅,手艺好不好,跟男女没关系。窑神爷看的,是心诚不诚,
是这手里的活儿硬不硬。”汪通冷笑一声,唾了一口唾沫在地上。“硬不硬?
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叫活儿?”他指着旁边一排排素净的瓷坯。“这拉坯的手劲,
你有吗?这控火的本事,你懂吗?这调釉的秘方,你知道哪个矿的土,配哪个山的石?
”他每问一句,工匠们的哄笑声就大一分。他们都在等,等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灰溜溜地滚蛋。宫里派来的监工,李公公,捏着嗓子,慢悠悠地从阴凉地里走出来。
他是个瘦削的中年太监,脸上没什么表情。“圣上的寿诞,还有三个月。
咱家不管你们谁当家,是男是女。到时候交不出东西,你们所有人的脑袋,都得搬家。
”说完,他拂了拂袖子,又踱回去了。现场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这是催命符。
汪通的脸色也沉了下去,他盯着我,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听见没?丫头,
这不是你玩过家家的地方。滚回去,别连累我们大家伙儿给你陪葬!”我没滚。
我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磨得极细的青色粉末。
“汪师傅,我有裴家祖传的新釉方,烧出来的颜色,叫‘天水碧’。这次的贡瓷,我想用它。
”汪通凑过来看了一眼,嗤之以鼻。“什么狗屁‘天水碧’?颜色这么浅,能挂得住吗?
烧出来必定是一片斑驳!老祖宗传下来的天青釉、祭红釉不用,你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大手一挥,斩钉截铁。“我不同意!要用这玩意儿,你自个儿玩去,别脏了官窑的地!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一丝……惊慌?我没看错。那不是单纯的不屑,
是带着点心虚的惊慌。有意思。看来,他不是不认识这釉料。他是在害怕。这就对了。
我把布包收好,语气还是那么平缓。“好。既然汪师傅不同意,那我自己烧一窑看看。
到时候,成品说话。”说完,我不再理他,转身走向工坊角落里那个最小,
已经半废弃的馒头窑。我的背影,在他们眼里,一定又倔强,又可笑。
像一只一头要往南墙上撞死的飞蛾。我听见汪通在我身后,跟工匠们低声说着什么。
“都别理她。”“让她自己折腾。”“我倒要看看,她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声音里,
满是幸灾乐祸。行。那就让你们好好看看。看看我这只飞蛾,怎么把你们这堵南墙,撞塌。
2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官窑里的一个透明人。一个所有人都绕着走的笑话。汪通发了话,
窑口里上百号工匠,没一个敢跟我搭话,更别说伸手帮一把。我需要人帮我揉泥,
他们说腰闪了。我需要人帮我拉坯,他们说手抽筋了。我需要人帮我看着火,
他们说老母猪要生了,得回家看看。理由千奇百怪,眼神却出奇地一致。那种看傻子的眼神。
他们不帮忙,我就自己来。揉泥是个力气活。几十斤的泥胎,要反复地摔打、揉捏,
把里面的空气都排干净。我力气小,就用巧劲,用全身的重量压上去。一天下来,
两条胳膊又酸又痛,抬都抬不起来。晚上回到住处,拿热帕子敷一敷,第二天咬着牙继续。
拉坯是个技术活。泥在转盘上,手稍微一抖,整个坯子就废了。我爹从小就教我,他说,
心要比手稳。我坐在拉坯机前,一坐就是一天。废掉的泥坯在脚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但慢慢的,我的手越来越稳。碗、碟、瓶、尊,一个个素净的器型,在我手里成形。最难的,
是那个废弃的馒头窑。太久没用,窑壁上全是裂缝。我得自己和泥,把那些裂缝一点点补上。
又闷又热的窑洞里,我爬进爬出,弄得一身泥水,跟泥猴似的。那些工匠们就在不远处干活,
一边干,一边朝我这边指指点点,嘴里发出嘲弄的笑声。汪通每天都会背着手过来溜达一圈。
他什么都不说,就站在那儿,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然后摇摇头,哼着小曲儿走开。那神情,
仿佛在说:看,我早就说过,你不行。只有李监工,偶尔会过来看看。
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眼神里,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探究。有一次,
他看我一个人扛着一袋几十斤重的松柴,踉踉跄跄。他没说话,
只是对他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个小太监跑过来,一声不吭地帮我把柴扛到了窑边。
然后主仆俩就走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我懂。他这是在投资。他不在乎我是男是女,
不在乎我跟汪通有什么恩怨。他只在乎,我到底能不能烧出让他满意的贡瓷。如果能,
他就是我的靠山。如果不能,他会第一个把我踩进泥里。很公平。这天,我正在给素坯上釉。
我的“天水碧”釉料,调配起来很讲究。水要用清晨的第一捧山泉水,
研磨要用专门的玉石碾子。我小心翼翼地,把青色的釉浆,均匀地刷在每一个坯子上。
那颜色,清透,温润,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汪通又来了。他今天没背着手,
而是拿了个他自己刚烧出来的天青釉盖碗。他把盖碗递到我面前,
故意让上面的釉光晃我的眼。“裴姑娘,瞧瞧。这才是正经东西。”那盖碗的釉色确实不错,
肥厚,均匀,是上好的天青色。“圣上就喜欢这个。你搞那些歪门邪道,就算烧出来了,
圣上能喜欢吗?别到时候,东西烧出来了,却犯了圣上的忌讳,那罪过可就更大了。
”他这是在攻心。先是用技术打压我,现在又搬出皇帝来吓唬我。我吹了吹刚上好釉的茶盏,
头也没抬。“汪师傅,您说得对。圣上的喜好,谁也猜不透。”我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
“但新鲜东西,总是有人愿意看的。万一,圣上就喜欢我这口‘歪门邪道’呢?到时候,
汪师傅您这‘正经东西’,怕是就送不进宫里去了。”汪通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我戳到他的痛处了。官窑的生意,从来都是僧多粥少。我的“天水碧”要是成了,
就意味着他手里的天青釉要被比下去。这是在抢他的饭碗,砸他的招牌。他嘴唇哆嗦了一下,
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好,好!你嘴硬!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哭!
”他气冲冲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片平静。我知道,他快要忍不住了。
当一个男人,发现用资历、用规矩、用权力都压不倒你的时候,他就只剩下最后一招了。
下三滥的招数。我在等。等着他出招。3入窑的日子,定在三天后。我把所有上了釉的瓷坯,
小心翼翼地搬进馒头窑,码放整齐。封窑门那天,我用新和的泥,把窑门堵得严严实实,
只留下一个观火口和投柴口。接下来,就是连续三天三夜的烧制。这三天,火不能断,
人不能离。我搬了条小板凳,守在窑口。白天还好,工坊里人来人往,虽然没人理我,
但总归有些人气。到了晚上,工匠们都下工了,偌大的工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和一窑的火。夜里的风,吹在身上有点凉。窑火的光,映在我的脸上,忽明忽暗。
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投柴口里添着松柴。火候的控制,全凭经验。什么时候该用大火,
什么时候该用文火,什么时候要封住风门,让窑里的温度慢慢降下来。这些,我爹都教过我。
他说,烧窑,就像熬鹰。得有耐心,有毅力,还得耗得起心血。第一天晚上,平安无事。
第二天晚上,也风平浪静。汪通和他手下的工匠们,白天还是会对我指指点点,
但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淡了一些。他们都是老手,光看我这窑口冒出的烟色,
就知道火候控制得八九不离十。他们开始有点不安了。第三天晚上,子时刚过。我困得厉害,
脑袋一点一点的,差点睡过去。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
是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他们刻意放轻了脚步,在黑暗中,朝着我的窑口摸过来。
我心里一凛,瞬间清醒了。来了。我没有出声,悄悄地站起来,躲到窑口侧面的阴影里。
我手里,攥着一根刚刚用来拨火的铁棍子。棍子头上,还带着火星。三条黑影,
蹑手蹑脚地靠近了窑口。借着窑火的光,我认出来了。领头的,是汪通最得意的两个徒弟,
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后面还跟着一个,是平时最喜欢起哄的工匠。“就是这儿了。
”张三压低声音说。“师傅交代了,别弄出太大动静。”李四说。“怕啥?
这小娘们估计早睡死过去了。”另一个人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看着他们从怀里掏出个东西。
是一个猪尿泡,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张三拧开猪尿泡的口子,
一股刺鼻的骚味立刻飘了出来。是桐油!他们想干什么,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烧窑最忌讳的,
就是最后阶段温度的骤变。他们这是想把桐油从投柴口灌进去,桐油燃点低,
一进去就会引发爆燃,让窑内温度瞬间升高。到时候,里面所有的瓷器,
都会因为承受不住温度的剧变,全部炸裂!好狠毒的计策。我眼看着张三举着那个猪尿泡,
就要往投柴口里倒。就在这一瞬间,我从阴影里冲了出去。“住手!
”他们三个被我吓了一大跳,魂都快飞了。“你……你没睡着?”张三结结巴巴地问。
我没回答他,手里的铁棍子,指向他手里的猪尿泡。“放下。”李四反应快,
一把抢过猪尿泡,转身就想跑。我一个箭步上前,手里的铁棍子照着他的小腿就挥了过去。
我没用多大力气,但棍子上的高温,烫得他“嗷”一嗓子叫了出来,
手里的猪尿泡也掉在了地上。桐油洒了一地。剩下的两个人见状,对视一眼,
竟然恶向胆边生,一起朝我扑了过来。想制住我。我早就料到了。我不退反进,身子一矮,
躲过他们的抓捕,手里的铁棍子在地上划拉了一下,带着一地的桐油,直接捅进了投柴口。
“轰!”一团巨大的火焰,从投柴口猛地喷了出来,像一条火龙。那两个扑向我的家伙,
被火舌燎到了眉毛和头发,吓得屁滚尿流地往后退。整个工坊,
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光照亮了。“走水啦!走水啦!”住在附近的工匠们被惊醒了,
纷纷举着火把,提着水桶跑了过来。汪通也来了。他穿着中衣,一脸的“惊慌失措”。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看到地上那三个烧得灰头土脸的家伙,还有洒了一地的桐油,
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张三和李四看见他,像是看见了救星,连滚带爬地过去。“师傅!
师傅救我!”汪通一脚把他们踹开,指着我,大声呵斥。“裴月知!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三更半夜不睡觉,玩火吗?你要是把官窑给烧了,担待得起吗?”他这是要恶人先告状。
我冷冷地看着他。“汪师傅,您来得正好。我倒想问问,你的好徒弟,三更半夜,
提着一泡桐油,到我的窑口来,是想干什么?”“是想帮我添柴吗?”4我的话一出口,
所有人都愣住了。工匠们的目光,在我和汪通,以及地上那三个狼狈的家伙之间来回移动。
他们再傻,也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汪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强自镇定,
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他们……他们是看你一个姑娘家辛苦,过来帮你看看火!
你别不识好歹,血口喷人!”“看火?”我笑了,“有提着桐油来看火的吗?汪师傅,
这官窑里都是行家,桐油是干嘛用的,您比我清楚吧?”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
“好像真是桐油……”“这要是灌进去,一窑的瓷器都得废了。”“太毒了这招!
”汪通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知道,再狡辩下去也没用了。他眼珠子一转,
突然指着窑口喷出的火舌,大叫道:“别说这些了!快救火!你的窑要炸了!
这一窑的贡瓷要是毁了,大家都得跟着你掉脑袋!”他想转移焦点,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
我站在窑口,一动不动。“不用救。”我淡淡地说,“火候,刚刚好。
”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那火舌都蹿出来一尺高了,还叫刚刚好?
只有我自己知道。刚才那一下爆燃,确实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却阴差阳错地,
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天水碧”的釉色,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在出窑前,用极高的温度,
进行一次“瞬烧”。这个过程,风险极大,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我本来还在犹豫,
要不要冒这个险。汪通的徒弟,替我做了这个决定。我看着窑口的火光,
慢慢地从暴烈的橘红色,变成了稳定的青白色。我知道,成了。接下来的,就是等待。
等待窑温,一点点地降下来。这个过程,需要整整一天。这一天,整个官窑的气氛,
都透着一股诡异。汪通和他那三个徒弟,被李监工叫去问话了。李监工什么也没说,
只是让他们跪在院子里,在太阳底下暴晒。剩下的工匠们,都离我的窑口远远的。
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从之前的嘲笑和不屑,变成了敬畏和恐惧。他们可能觉得,
我不是个普通的女人,是个会妖术的疯子。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我坐在我的小板凳上,
守着我的窑。这一天一夜,我没合眼。我在听。听窑里,瓷器冷却时,
发出的细微的、清脆的开片声。一声,又一声。像风铃,像天籁。我知道,我赌对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出来。李监工来了。汪通和他手下的工匠们,也都来了。
所有人都围在我的小窑前。鸦雀无声。李监工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裴姑娘,
可以开窑了吗?”我点点头。“可以了。”我拿起一把铁锤,走到被封死的窑门前。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汪通的脸,更是紧张得发白。他心里,可能还在抱着一丝侥幸。
希望我这一窑,烧出来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我深吸一口气,抡起铁锤,砸向窑门。“砰!
”泥封的窑门,裂开了一道缝。没有想象中的滚滚热浪。只有一股温润的气息,
从里面透了出来。紧接着,一道难以言喻的光,从那道缝隙里,射了出来。不是刺眼的光。
是一种……像雨后初晴的天空,被溪水洗过一样的颜色。清澈,碧绿,
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润泽感。我没再用锤子。我用手,一块一块地,把碎裂的泥块搬开。
窑口,越开越大。里面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当整个窑门被完全打开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太阳的光,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颜色。那一窑的瓷器,
静静地立在那里。碗、碟、瓶、尊。每一个,都像是用一整块天空下的碧水,凝固而成的。
釉色均匀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冰裂纹一般的开片。
光线照在上面,流光溢彩,仿佛有水波在上面荡漾。这不是瓷器。这是神迹。
“天……天水碧……”人群里,有人喃喃自语。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水碧’……”李监工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快步上前,
因为太过激动,差点被门槛绊倒。他颤抖着手,从窑里捧出一个茶盏。他把茶盏托在掌心,
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宝物……真是宝物啊……咱家这辈子,
就没见过这么美的瓷器……”他突然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狂热。“裴姑娘!
有了这批贡瓷,圣上龙颜大悦,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你是我大齐的功臣!”说着,
他竟然就要对我行礼。我连忙扶住他。我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了汪通的脸上。他的脸,
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那是死人一样的灰败。他看着那一窑的瓷器,眼神里,
是彻底的、毁灭性的绝望。他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5“噗通”一声。
汪通身后的一个工匠,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他看着窑里的瓷器,像是看到了神仙。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工匠们,一个个地,都跪了下去。他们不是在跪我,
也不是在跪李监工。他们是在跪这门手艺,跪这窑里烧出来的,
让他们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神物。汪通还站着。像一根被雷劈了的木桩子,杵在那儿。
李监工捧着那个茶盏,走到他面前。“汪师傅,”李监公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你不是说,这是歪门邪道吗?”“你不是说,
烧出来必定是一片斑驳吗?”汪通的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他一辈子的骄傲,
一辈子的经验,在这一窑瓷器面前,被砸得粉碎。李监工把茶盏举到他眼前。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叫斑驳吗?你烧一辈子,能烧出这么一片釉色来吗?”“你!
”“还有你那几个不争气的徒弟!”李监工指向那几个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家伙,“差点!
就差那么一点!咱家和你们所有人的脑袋,就都被你们这几个蠢货给毁了!”“来人!
”两个小太监立刻上前。“把这几个东西,给咱家拖出去,打!往死里打!
”张三和李四哭喊着求饶,被小太监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很快,
院子里就传来了板子打在肉上的闷响,和撕心裂肺的惨叫。汪通的身体,晃了晃,
几乎要站不住。他知道,他完了。在官窑里搞破坏,还是破坏贡瓷,这是死罪。
工匠们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整个工坊,安静得可怕。我从窑里,
又拿出了一个天水碧的盘子。我走到他们面前。我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都起来吧。
”工匠们没动。他们不敢。我把盘子递给离我最近的一个工匠。他战战兢兢地接过去,
手抖得厉害。“大家都是靠手艺吃饭的人。这批贡瓷,数量不少,光靠我一个人,三个月内,
肯定烧不完。”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需要人手。”他们还是不敢说话。我笑了笑,
说出了我早就准备好的话。“从今天起,凡是愿意跟着我,用‘天水碧’釉方烧制贡瓷的,
工钱,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三成。”“嗡”的一声。人群炸了。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加三成!在官窑里干活,工钱本就比外面高。再加三成,
那是什么概念?一年下来,能多盖一间房了!一个胆子大的工匠,忍不住开口。
“裴……裴姑娘,您说的是真的?”“真的。”我点头,“我裴月知,说话算话。
李监工可以作证。”李监工立刻会意,清了清嗓子。“裴姑娘的话,就是咱家的话。
你们只管好好干活,烧出好东西来,圣上高兴了,别说三成,五成都有可能!
”他这是在给我画更大的饼。工匠们的眼睛,都红了。那不是嫉妒,是贪婪,是兴奋。规矩?
资历?对汪师傅的忠诚?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前,什么都不是。“**!
”刚才那个问话的工匠,第一个站了起来,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裴姑娘,您说怎么干,
我就怎么干!以后您就是我的师傅!”“我也干!”“算我一个!
”工匠们呼啦啦地全都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向我表态。刚才还对我横眉冷对的一群人,
现在看我的眼神,比看亲爹还亲。我看着他们,心里没有半点波澜。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想让一群男人信服你,靠道理,靠规矩,都没用。只有两样东西,最好使。一个,
是让他们怕你。另一个,是让他们觉得跟着你有肉吃。现在,这两样,我都做到了。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汪通身上。他被所有人都孤立了。刚才还前呼后拥的汪师傅,现在,
成了个没人理的孤家寡人。他看着那些曾经对他唯命是从的工匠,转眼间就围在了我的身边,
一口一个“裴师傅”地叫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不甘。我走到他面前。“汪师傅,
”我把那个天水碧的盘子,递到他面前,“现在,您觉得我这‘歪门邪道’,还入得了眼吗?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盘子。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他没有接。他知道,他一旦接了,
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我也不勉强。我收回盘子,轻声说了一句话。
一句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话。“汪师傅,这釉色,您真的……不认得吗?”“百年前,
那个被污蔑偷了官窑秘方,最后沉塘而死的裴家绣娘,您家的祖上,可还记得?
”汪通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抬起头,死死地看着我。那眼神,不再是怨毒。是惊骇。
是见了鬼一样的恐惧。他终于明白了。我今天,不光是要砸他的饭碗。我还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