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六,诸事不宜。
京城飘着冷雨,皇城朱墙被淋得发暗。
一顶灰轿悄无声息地溜过西华门,停在司礼监值房后的僻静院落。轿夫们如释重负地退到廊下阴影里,噤若寒蝉。
——
值房内,炭火噼啪,却驱不散寒意。
魏钦斜倚在狐裘榻上,指尖捻着一本蓝皮线装书,暗紫色曳撒衬得他脸色是一种玉石般的冷白。
“孙公公……体恤您,特意寻了个清白姑娘……”回话的小内监身子躬得像虾米,声音发抖。
魏钦没回头,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瘦竹。
“清白姑娘?”他声音柔缓,却像冰锥划琉璃。缓缓转身,烛光映亮他的脸。
极白净的皮相,眉眼狭长,偏偏那双眼睛黑沉得不见底。踱步过来,脚步声几不可闻。
“抬起头来。”
小内监战战兢兢抬头,对上那双深潭似的眼。只见魏钦手腕一翻,蓝皮书狠狠砸在小内监额角!
“砰”的一声闷响。小内监捂住渗血的额角,痛呼咽回喉咙。魏钦逼近,眼眸里翻涌着毒蛇信子般的阴寒:“他是觉得,找个女人来就能臊着咱家?”
声音陡然拔高:“说话!”
小内监涕泪横流:“奴才不知!魏公公饶命!”
魏钦盯着他看了十息,目光如凌迟,随后挥了挥手。“滚出去。”
小内监连滚带爬逃离。
魏钦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笑意。
羞辱?他一个从浣衣局爬上来的阉人,什么羞辱没受过?
魏钦嘴角那丝扭曲的笑意尚未敛去,门外传来更轻、更谨慎的脚步声。
“公公。”
是心腹干儿子小福子的声音,低哑,带着惯有的恭顺与谨慎,“人……已经送到后院厢房了。您看……”
魏钦没回头,目光依旧焦着在窗外那片被雨水浸透的、晦暗的天地。
他伸出那苍白得过分的手指,轻轻叩击着紫檀木榻的扶手,发出规律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笃笃”声。
“看着了?”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看着了,”小福子低声回话,字斟句酌,“年纪很小,吓坏了,像只……没断奶的兔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孙德海那边的人,还在角门探头探脑,等着看笑话。”
“笑话?”魏钦嗤笑一声,那笑声又轻又冷,带着剧毒,“咱家这里,只有他们看不懂的戏。”
他终于缓缓转过头,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那张俊美的脸平添几分鬼气森森:
“去,把角门外那几条狗的眼睛,”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给咱家废了。”
小福子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垂首更低:“是,儿子明白。”
“还有,”魏钦的指尖停下叩击,轻轻摩挲着狐裘光滑的皮毛,眼神幽暗,“去查。那女子的底细,祖宗十八代,都给咱家翻出来。”
“尤其是……她跟孙德海,或者他手下哪条狗,有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牵扯。”
“是。”
小福子退下,值房重归死寂。
魏钦闭上眼,那记忆里浣衣局的刺骨寒冷猛地攫住了他——
许多年前那个冬天,他因失手打翻一盆贵人衣物,被管事太监按在结冰的石板上,用掺了冰碴的污水一遍遍浇透。
羞辱?
他早已习惯了与蛆虫为伍,在污秽中打滚。孙德海送来的不是女人,是一封战书,一场试探,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陷阱。
在这吃人的地方,心软、良善,都是催命符。想要活下去,就得比谁都狠,比谁都毒。
那记忆里浣衣局的刺骨寒冷,仿佛穿透了时光与厚重的墙壁,丝丝缕缕地渗入了后院那间厢房。
与值房那烧着银炭、却依旧森然的气氛不同,这里是实打实的、无人问津的阴冷。潮湿的霉味混杂着陈年灰尘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后院厢房里,明月蜷在冰冷炕沿,身子缩成一团。油灯在墙壁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夫君……”她在心里怯怯地咀嚼这个词。
吱呀——
门被推开的声音如惊雷。明月浑身剧颤,惊恐抬头。
一道清瘦身影逆光而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暗沉紫衣,面容隐在阴影里,只有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着寒气涌入。
他缓缓走近,脚步声几不可闻。油灯光晕照亮了他的——极白,白得毫无血色。眉眼狭长,唇色很淡。那是一张俊美却冰冷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不见底。
他停在屋子中央,目光落在明月身上,如审视多余物品。
明月在他目光下抖如筛糠。
魏钦静看她片刻,嘴角微动,是嘲弄。随即朝前一步,明月下意识后退,脊背抵死冰冷墙壁。
“抬起头来。”声音柔缓,却冰冷刺骨。
明月哆哆嗦嗦抬头,泪水模糊视线。
魏钦伸出苍白的手,指尖冰凉,触上她的下颌,“叫什么名字?”
“明、明月……”
“明月。”
魏钦重复,“谁给你取的名字?”
“爹……爹娘……不记得了……只记得叫明月……”
“哦?”魏钦指尖用力,“那就是没根的东西了。”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嘲弄,既是对她,也是对他自己。
明月听不懂“没根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被他掐得很疼,很害怕。
“知道我是谁吗?”
明月看着他俊美却阴森的脸,看着他身上那身她从未见过的、华美却暗沉的衣袍,脑子里一片空白。
想起村里那些媳妇对丈夫的称呼,想起送她来的人含糊的话语,一个词在她混沌的恐惧中浮了上来。
于是她用尽力气,颤巍巍小声唤道:
“夫……夫君……”
可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魏钦周身气息骤变!
“夫君?”他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你管谁叫夫君?!”他猛地甩开她的下颌,明月头撞上墙壁,“咚”的一声闷响。
随后一把揪住她胸前衣襟,几乎将她提起!
“你看清楚了!咱家是个太监!太监!知道太监是什么吗?!是阉人!是没根没种的怪物!”
明月被他吼得彻底懵了,巨大恐惧攫住她,连哭都忘了。
她听不懂那些词,却能感受到话语里滔天的恨意与毁灭般的痛苦。她魂飞魄散地挣扎,细弱手腕徒劳地去掰他铁钳般的手。
“不……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她语无伦次地哭,眼泪汹涌,“放开我……好疼……”
她的挣扎、哭泣,尤其是那“不知道”三个字,像最锋利的软刀子,精准刺入他最敏感不堪的痛处!
她竟然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太监是什么!
这份纯粹的恐惧与茫然,比任何刻意羞辱,都更让他感到被彻底剥开伪装的难堪!
孙德海!好毒的手段!送来的不是探子笑话,而是这样一个用无知来羞辱他的蠢货!
“不知道?”魏钦发出一声扭曲如夜枭的厉笑,猛地将她狠狠掼回炕上,痛得她蜷缩呜咽。
魏钦站在炕边,胸口剧烈起伏,且死死盯着这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毁灭的冲动在血管里奔腾。猛地俯身,冰冷手指粗暴地扯开她胸前衣襟系带!
“刺啦——”
布帛撕裂声格外刺耳。
明月吓得尖叫,双手死死护住胸前。
然而,魏钦的动作停了。
他苍白的手指钩着那根被扯断的衣带,眼底的狂怒骤然凝固——映入他眼帘的,不只是少女细腻的锁骨,更有几道已然淡去的陈旧疤痕,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东西,是属于底层贱民挣扎求生的印记。
也就是这印记,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沸腾的杀意。他倏地松开手,仿佛碰到了什么污秽之物。
“脏东西。”
他最后扫了眼蜷缩在炕上颤抖的少女,眼神如同打量一件器物,转身离去。
门扉合拢的声响惊醒了明月。
她瘫在冰冷的炕上,衣襟散乱,浑身冰冷,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破碎的哭泣。
她依然不明白,太监是什么。
她只知道。
她的夫君,比村里最凶的恶霸,还要可怕千百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