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动车再次启动,驶向帝景苑深处那栋位置最好、最安静的独栋别墅。雨还在下,敲打着路面和我的头盔,也敲打着那颗早已在五年前就尘封起来的心。这条路,我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走得异常艰难。
顾沉舟。跨国财团“星海”的掌门人,财经杂志上的常客,本市最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
而他五岁的儿子,此刻正抱着我的腰,带着救妈妈的信念,和我一起闯向他家。
车子停在别墅雕花的黑色铁艺大门前。比起五年前,这里的气派更甚。我按响了可视门铃。
屏幕上很快出现一个穿着管家制服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哪位?”
“送外卖的。”我尽量平静地说,“顾先生点的餐。”
管家皱眉,视线扫过我身后:“这个孩子是?”
“他……”我顿了一下,“他找顾先生。”
管家脸上立刻露出和刚才门口保安如出一辙的不耐烦:“找错地方了!没有孩子!赶紧走!”说着就要挂断。
“等等!”我急忙开口,把顾念抱到身前,让他能看清屏幕,“他有东西要交给顾先生!很重要!”我捏了捏顾念的手。
顾念立刻会意,对着屏幕大声说:“伯伯!我叫顾念!我找我爸爸顾沉舟!我有DNA报告!”
管家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眼神锐利地审视着顾念,几秒后,他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有震惊,有疑惑,最终归于一种职业化的冷静:“稍等。”
屏幕黑了。
顾念紧张地抓着我的手:“阿姨,爸爸会见我吗?”
“会的。”我轻声说,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顾沉舟是什么人?他会怎么对待这个突如其来的儿子?对待林薇?
几分钟后,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管家撑着伞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顾先生请你们进去。车停外面。”
我熄了火,抱着顾念下车。管家只瞥了我一眼,目光就牢牢锁在顾念身上,眼神深处是掩饰不住的审视。
别墅内部低调奢华,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雪松香氛,空旷得没有一丝人气。管家把我们带到巨大的会客厅。
“请坐。顾先生马上下来。”他放下两杯温水,转身离开,目光依旧在顾念身上停留了一瞬。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顾念。顾念有些局促不安,紧紧挨着我坐着,小手抓着我的雨衣袖口,大眼睛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这个巨大而冰冷的房子。
楼梯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顾念猛地转过头,看向楼梯口,小脸上瞬间写满了期待。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旋转楼梯顶端。
黑色丝质家居服,衬得他身形挺拔。五年时光似乎格外眷顾他,褪去了几分年少时的锋利张扬,沉淀下的是更加深邃冷峻的成熟气场。眉骨很高,鼻梁挺直,薄唇紧抿着,那双眼睛,依旧如寒潭深井,看过来时,带着穿透人心的锐利和一丝……冰冷的审视。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
只一秒。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了然?仿佛早就知道会是我。
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他认出我了?江晚。
然后,他的视线才移向我身边的顾念。
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顾念那张小脸时,时间仿佛静止了。
顾沉舟脸上的冰冷骤然碎裂。
他扶着楼梯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起剧烈的风暴——震惊、难以置信、怀疑,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痛楚?那情绪太过复杂,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步伐依旧沉稳,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紧绷的弦上。
他停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顾念脸上,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来:“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顾念似乎被他的气势吓到,往我身后缩了缩,但还是鼓起勇气,清晰地说:“爸爸,我叫顾念。思念的念。”他从我身后探出小脑袋,急切地补充,“妈妈病了,在医院,很严重。需要很多钱治病。妈妈说,你是大老板,可以救她。所以我……我就来找你了。我有证据!”他伸出小手,指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湿漉漉、皱巴巴的报告单,递了过去。
顾沉舟没有看我,他的视线紧紧锁着那张纸。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接过。
报告单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间展开。他垂眸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一点一点变得苍白。下颌线绷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顾念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困惑,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审视。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林薇……是你母亲?”
“嗯!”顾念用力点头。
顾沉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生了什么病?”
“妈妈说,是……是血癌。”顾念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流了好多鼻血,很疼,头发也掉了好多……爸爸,你救救妈妈好不好?”他上前一步,小手小心翼翼地拉住顾沉舟冰凉的、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裤管,仰着小脸,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顾沉舟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看着拉着自己裤腿的小手,那小小的、带着祈求的动作,像滚烫的烙铁。他沉默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幽深莫测。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我。
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和……威胁。
“江晚。”他叫出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看来,五年过去,你‘助人为乐’的毛病,一点都没改。”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刻意遗忘的过去。五年前的旧伤疤被血淋淋地揭开,痛得我几乎站不稳。我脸色瞬间煞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顾先生,”我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发紧,“孩子是真的,报告也是真的。他妈妈……”
“闭嘴。”顾沉舟冷冷打断我,眼神锐利如刀,“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他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一件碍眼的垃圾。他俯身,动作有些生疏地,用两根手指捏开了顾念抓着他裤腿的手。顾念被他这个动作弄得一愣,小脸上满是受伤。
顾沉舟直起身,对不知何时站在角落的管家沉声道:“陈叔,安排人,立刻带这孩子去市一院,做**最精密的亲子鉴定。我要最快的速度,最准确的结果。”
管家立刻躬身:“是,先生。”他上前一步,尽量温和地对顾念说:“小朋友,跟我走吧,我们去医院做个检查。”
顾念却猛地后退一步,躲到我身后,小脸上满是惊恐和抗拒:“我不去!爸爸!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报告是真的!我要在这里等妈妈的消息!”他紧紧抓着我的雨衣,仿佛我是他唯一的浮木。
“由不得你。”顾沉舟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命令道,“陈叔,带他走。现在。”
管家不再犹豫,上前就要抱起顾念。
“不要!放开我!阿姨!救我!”顾念惊恐地尖叫起来,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服,像受惊的小兽。
看着孩子惊恐的眼泪和顾沉舟那张冷漠到近乎残酷的脸,一股怒火猛地冲上我的头顶。
“顾沉舟!”我上前一步,把顾念严严实实护在身后,直视着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他还是个孩子!你吓到他了!就算要做鉴定,不能好好说吗?非要这样粗暴?”
顾沉舟的眼神陡然变得更加危险,他微微眯起眼,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江晚,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五年前管闲事的下场,这么快就忘了?”
五年前的羞辱和绝望瞬间排山倒海般涌来。我浑身血液都往脸上冲,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但这一次,我不能退。我身后是顾念无助的哭声。
“我没忘!”我几乎是吼出来,声音因为愤怒而尖锐,“但我今天不是来管你的闲事!我是送外卖的!这孩子在路上差点被保安赶走,是我把他带进来!他妈妈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他来找自己的亲生父亲!你就算有再多的怀疑,再多的不情愿,至少现在,给他一点做父亲的样子!而不是像对待犯人一样!”
管家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顾沉舟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撕碎。我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顾念从我身后探出头,带着浓重的哭腔,对着顾沉舟喊:“爸爸!你不要凶阿姨!阿姨是好人!是她帮念念找到你的!爸爸坏!”
这一声“爸爸坏”,像是一根细针,刺破了紧绷到极致的气球。
顾沉舟脸上的冰寒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看着顾念哭得通红的眼睛和满脸的泪水,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某种被触动的……痛楚?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依旧绷得死紧,但身上那股骇人的压迫感,似乎收敛了一些。
沉默,压抑的沉默在奢华的客厅里蔓延。
几秒后,顾沉舟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冷硬,但似乎少了几分戾气,他看向管家:“陈叔,让家庭医生过来,先给孩子做基础检查,处理一下。弄点吃的。”
管家明显松了口气:“是,先生。”他这次没有再强行去抱顾念,而是微微弯下腰,尽量放柔声音:“小朋友,跟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外面下那么大雨,你都淋湿了,会感冒的。让医生伯伯看看,我们吃点热乎的。”
顾念仰着小脸看我,眼神里全是依赖和询问。
我压下翻腾的情绪,轻轻推了推他的背:“去吧,念念。阿姨在这里等你。”我必须留下来,至少等顾念回来。
顾念这才迟疑地松开我的衣角,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管家走了。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我和顾沉舟。
空气再次凝滞,比刚才更加冰冷刺骨。
他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看着外面迷蒙的雨幕。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孤寂。
“五百万。”他忽然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机器,“拿着钱,立刻消失。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五年前,也是类似的场景,类似的羞辱。只是这一次,价码更高了。
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巨大的屈辱感几乎将我淹没。
“顾沉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平静,“你觉得,我是为了钱?”
他终于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不然呢?江晚,五年前你为了林薇,不惜自毁前程跑到我面前‘伸张正义’。现在,又为了另一个林薇的儿子,跑到我面前来演好人?告诉我,这次,你又想得到什么?”
“我没有!”我控制不住地提高音量,“我根本不认识这个林薇!我只是在路上看到念念举着牌子……”
“够了!”他厉声打断,眼神里充满了厌烦,“收起你那套廉价的同情心。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拿着钱,滚。”他指了指客厅茶几上一个银色的保险箱,“密码是六个零。拿了钱,签了保密协议,永远闭上你的嘴。否则……”他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真正的狠厉,“你知道后果。”
**裸的威胁。
我看着那个冰冷的保险箱,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五年时光,把曾经那一点点模糊的、或许只是我臆想的美好,彻底碾成了齑粉。
我没有动。
“顾沉舟,”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钱,我不会要。你的威胁,我也不怕。我来,只是因为不想看到一个五岁的孩子在大雨里绝望地找爸爸。仅此而已。等念念做完检查,确认他安全,我会自己走。”我深吸一口气,“至于你认不认他,救不救他妈妈,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走到离他最远的沙发角落坐下。挺直脊背,目光落在窗外模糊的雨景上。
身后,是顾沉舟冰冷而长久的注视,那目光几乎要将我的后背刺穿。但我没有回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秒都像在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管家带着顾念回来了。顾念洗了澡,换上了一身干净柔软的小睡衣,头发还湿漉漉的。家庭医生跟在后面。
“先生,”医生恭敬地说,“孩子身体没有大碍,就是有点受凉,情绪激动。已经处理了擦伤,喝了姜汤。不过,他身上……”医生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
顾沉舟转过身:“说。”
“孩子手臂上有不少旧伤疤痕,还有……皮下有少量淤青点,不排除是……血液病的征兆。”医生的声音很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