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染侧过头,看到了林念。
他坐在她担架旁的一个弹药箱上,背靠着摇晃的车厢壁,依旧是那身沾满血污的荒漠迷彩,但外面的白大褂已经不见了。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下颌线绷得很紧,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初,正透过车厢尾部敞开的篷布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被战火摧残的景物。黎明的微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我们……在哪里?”苏染的声音干涩沙哑,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撤离途中。”林言简意赅,目光没有收回,“去后方医院。”
原来,在她昏迷后,前线的局势进一步恶化。“鬣狗”小队的活动越发猖獗,医院所在的奥莱卡镇侧翼防线岌岌可危。上级下达了紧急转移重伤员的命令。林念和陈医生等人连夜对包括苏染在内的几名最危重伤员进行了必要的稳定处理,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趁着敌人攻势稍歇的间隙,由一支残存的护卫小队掩护,分乘几辆还能发动的卡车,开始了这场生死未卜的转移。
“你的腿需要尽快手术,这里保不住。”林念补充了一句,算是解释。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苏染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林念按在腰间的手上。那里,迷彩服下,硬物的轮廓依稀可辨。她想起了手术室里他那瞬间迸发的杀气。
“你……”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鼓起勇气,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你到底是医生,还是士兵?”
林念观察外界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落在了她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情绪难辨。他没有立刻回答,车厢里只有引擎的嘶吼和车轮碾过坑洼路面的颠簸声。
就在苏染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用一个谎言搪塞过去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静:
“在这里,活下去是唯一的目的。用什么方式,不重要。”
这不是答案,却又像是最好的答案。苏染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炼狱,纠结于一个人的身份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奢侈。他能从废墟里把她挖出来,能在炮火中为她挡下冲击,能在这颠簸逃亡的路上守在她身边,这本身,就已经超越了简单的医生或士兵的定义。
就在这时——
“砰!砰!”
突如其来的枪声从车队侧前方响起!清脆而急促,是自动步枪的点射!
“敌袭!三点钟方向!步兵!”车厢里,一名负责护卫的士兵猛地探出头,对着驾驶室方向嘶声大吼,同时拉动了手中步枪的枪栓。
整个车厢瞬间紧张起来!伤员的**变成了惊恐的呜咽。
卡车猛地一个急转,巨大的惯性让车厢里的人东倒西歪。苏染感觉自己要被甩出去,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一只手臂铁箍般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牢牢固定在担架上。她睁开眼,看到林念不知何时已经半蹲在她担架前,用身体为她构筑了一道屏障。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腰间那把黑色的手枪,枪口低垂,但眼神如同瞄准的鹰隼,死死盯着枪声传来的方向。
“哒哒哒哒……!”更密集的枪声响起,还夹杂着火箭弹呼啸而过的尖啸!
“轰!”前方一辆卡车的轮胎似乎被击中或者被弹片波及,猛地失控,撞向了路边的残垣,腾起一片烟尘!
“停车!依托车辆掩护!反击!”护卫小队的指挥官在嘈杂的通讯频道里声嘶力竭地下令。
林念所在的卡车也一个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停了下来。
“待在车里!压低身体!”林念对苏染低喝一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下一刻,他如同矫健的猎豹,猛地从车厢尾部跃了出去,身影一闪,便消失在车厢外弥漫的硝烟和尘土中。
苏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强忍着恐惧和腿痛,挣扎着抬起头,透过篷布的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已经乱成一团。几辆卡车歪歪扭扭地停在土路上,护卫士兵们依托车辆和路边的瓦砾,与侧前方一片小树林和破败建筑里冒出来的敌人激烈交火。子弹在空中啾啾乱飞,打在车身上叮当作响,溅起一串串火星。
她急切地寻找着那个身影。
然后,她看到了。
在一处半塌的土墙后面,林念半蹲着,手中的手枪已经换成了一把不知从何处来的制式突击步枪。他并没有盲目开火,而是冷静地观察着,偶尔探身,一个精准的短点射,对面便传来一声闷哼或者火力点瞬间哑火。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每一个战术动作都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冷静、高效、致命。这完全不是一个医生该有的样子,这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一个在枪林弹雨中穿梭自如的杀戮专家。
苏染看着他冷静侧脸,看着他稳定握枪的手臂,看着他每一次探身射击时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心中那份关于他身份的疑虑,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奇异地渐渐消散了。
他是谁,重要吗?
在此时此刻,他正在用他所擅长的方式,为这一车伤痕累累的生命,杀出一条血路。
战斗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渗透的敌军小队人数不多,但火力很猛,而且占据了有利地形。护卫小队在林念这个意外强援的加入下,终于逐渐压制住了对方的火力。
当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敌人被林念一枪精准爆头,枪声渐渐停歇下来时,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了弥漫的硝烟,洒在这片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土地上。
林念从掩体后站起身,步枪枪口还冒着淡淡的青烟。他检查了一下弹药,然后快步走向苏染所在的卡车。
他跳上车厢,身上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目光首先扫过苏染,确认她无恙后,才对护卫士兵说道:“清理战场,检查伤亡,车辆还能动的,尽快出发!这里还不安全!”
他的声音带着战斗后的沙哑,却依旧稳定,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枪战只是日常训练。
苏染看着他走近,看着他脸上沾染的尘土和溅上的不知是谁的血点,看着他那双刚刚还喷射着死亡火焰、此刻却平静无波的眼睛。
林念走到她的担架旁,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她腿上的固定夹板,确认在刚才的颠簸和混乱中没有移位。
“我们……安全了?”苏染轻声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林念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黎明的阳光透过篷布的缝隙,照亮了他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缓和。
“暂时。”他回答,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睡一会吧,到地方叫你。”
他的语气依旧算不上温柔,但比起之前的冰冷,似乎多了一点什么。
苏染看着他重新走到车厢尾部警戒的背影,感受着腿上依旧存在的疼痛,以及劫后余生的虚脱,心中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她闭上眼睛,卡车的引擎再次轰鸣起来,载着满车的伤患和希望,颠簸着驶向未知的、但至少是远离前线炮火的方向。
而那个亦医亦兵、神秘莫测的男人,如同沉默的礁石,守护着这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
破晓的阳光,终于彻底驱散了夜色,照亮了前方坎坷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