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湿热的空气黏在王月**的手臂上,像一层永远揭不掉的保鲜膜,闷得人喘不过气。
身后拖着十几个刚下飞机、睡眼惺忪又难掩亢奋的游客,
行李箱轮子在酒店大堂光洁得能当镜子照的大理石地面上滚过,发出空洞而疲惫的轰隆声,
搅碎了原本宁静的冷气空间。“王导,这空调够劲儿不?
俺们东北那嘎大夏天也没这么黏糊啊!”队伍里嗓门最大的老李扯着嗓子喊,
一口大碴子味儿穿透人群,引得前台几个穿着精致泰丝制服的服务生侧目。
王月勉强挤出个职业微笑,脸颊肌肉都有些发僵。十年了,新马泰这条线她闭着眼睛都能走,
可每一次落地曼谷,这种混合着香火、尾气和热带水果腐烂甜腻的气息,
依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的神经。十年导游生涯,带过的团成百上千,
睡过的酒店房间更是数不清。她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出一身“金刚不坏”,
对旅途中的各种小意外司空见惯。可眼前这家名叫“湄南河畔”的老酒店,
却在她踏入大堂的瞬间,就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办理入住手续异常缓慢。前台那位妆容精致、笑容却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的**,
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键盘上不紧不慢地敲打着,
眼神偶尔飘向大堂角落那尊巨大的、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油光水滑的象头神木雕,
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恭敬。王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高高的穹顶上悬着巨大的黄铜吊扇,
扇叶缓慢地搅动着空气,投下旋转不定的阴影。墙壁是深沉的柚木色,
镶嵌着描绘暹罗古王朝狩猎场景的彩色玻璃,光线透过玻璃,
在地面投下斑斓却有些黯淡扭曲的光影。
一股淡淡的、类似檀香混合着陈年木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潮湿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
终于拿到房卡,王月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挤进电梯。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空气清新剂味道,甜得发腻,
几乎盖过了电梯运行时铁链摩擦发出的吱嘎**。电梯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
金属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走廊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落在上面悄无声息,唯有壁灯昏黄的光晕,
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投下一团团模糊的光斑,像凝固的血迹。空气凝滞,一丝风也没有,
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单调的嘶鸣。她快步走着,只想快点把自己扔进房间那张床上。
1314号房。厚重的深色木门被房卡“嘀”一声刷开,
一股混合了强力清洁剂和挥之不去的陈旧霉味扑面而来。王月反手关上门,插卡取电。
灯光亮起的瞬间,她疲惫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房间——标准间,两张床,深色家具,
厚重的暗红色窗帘紧闭着。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然而,
就在她视线掠过那台摆在笨重木质电视柜上的老式显像管电视机时,动作猛地顿住了。
电视机的旁边,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本书。一本厚厚的、封面是黑色皮革的书。
书脊和封面四角镶嵌着磨损严重的烫金纹饰,在房间顶灯有些惨白的光线下,
那点残余的金色透出一种近乎腐朽的黯淡。封面中央,几个烫金的英文字母已经斑驳模糊,
但依旧能辨认出它的身份——HolyBible(圣经)。王月的心,
毫无预兆地“咯噔”沉了一下。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突兀地硌了一下的不适感。
十年带团,住过无数酒店,从廉价青旅到奢华度假村,她见过床头柜上放佛经的,
放可兰经的,甚至放道德经的,唯独没见过在泰国这种全民笃信佛教的国家,
酒店房间里放着一本圣经。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甩甩头,
试图把这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开。累,太累了。连续几天的行程,游客层出不穷的问题,
加上这曼谷能把人骨头都蒸酥的湿热,早已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精力。此刻,
那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大床,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她几乎是用意志力支撑着完成了简单的洗漱,热水冲刷着皮肤,
却带不走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那本黑色圣经的影子,顽固地在她脑海里晃动。水声停下,
浴室里弥漫着氤氲的水汽。她胡乱擦了擦头发,走出浴室,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电视柜。
那本黑皮圣经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个突然闯入的、不祥的注脚。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掀开被子,把自己重重地摔进靠窗的那张床里。柔软的床垫瞬间包裹住疲惫不堪的身体,
舒服得让她几乎**出声。床头灯昏黄的光晕是唯一的光源,勾勒着房间家具模糊的轮廓。
她拉高被子,将自己裹紧,闭上沉重的眼皮。意识像沉入粘稠的糖浆,迅速模糊、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一种声音,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执拗的声音,
如同冰冷的蛇,悄然钻进了她昏沉的意识边缘。哗…哗…哗…是水声。
不是那种清晰的水龙头滴答声,也不是她刚才洗澡时哗啦的水流。
这是一种持续的、黏腻的、仿佛有人站在花洒下,让温水从头顶不间断地冲刷身体的声音。
声音的来源,清晰地指向一墙之隔的浴室。王月的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
意识在深眠的泥沼里挣扎。那水声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她的神经。太真实了,
真实得不容忽视。她明明记得自己关紧了水龙头,离开时浴室地面都是干的。
难道是管道漏水?老酒店,这种事也难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试图用这个合理的解释安抚自己翻腾的睡意。可那水声固执地持续着,哗…哗…哗…单调,
冰冷,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永无止境。它不再是背景噪音,
它成了整个黑暗房间唯一的、刺耳的主旋律。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心窜起,
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困倦被强行驱散,恐惧的触角悄悄探出。她猛地睁开眼!黑暗。
只有床头灯投下的一小圈昏黄光晕。水声,戛然而止。消失得极其突兀,
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瞬间剪断。前一秒还充斥耳膜的黏腻声响,
后一秒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以及她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在寂静中擂鼓般咚咚作响。
王月僵在床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黑暗中,
只有空调出风口持续的、低沉的嘶鸣。浴室的门紧闭着,门缝下没有一丝光透出,
也没有任何水迹蔓延的痕迹。刚才那清晰无比的水流声,仿佛只是她极度疲惫下产生的幻觉。
可那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头皮发麻。她鼓起全身的勇气,掀开被子,
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毯上。地毯的绒毛触感有些怪异,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
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浴室门口。门把手冰凉刺骨。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拧开!
“啪嗒。”顶灯惨白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刺得她眼睛生疼。浴室里一切如常。
光洁的白色瓷砖墙壁反射着冷光,淋浴间的玻璃隔断上残留着她之前洗澡留下的水珠,
正缓慢地向下滑落。花洒的龙头紧闭着,干燥得没有一丝水痕。地面也是干燥的,
连她踩出的湿脚印都早已蒸发不见。空气里弥漫着她沐浴露的香气,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汽蒸腾后的味道?不,
更像是某种更陈旧的、混合着淤泥和水藻的腥气。王月站在门口,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敞开的浴室门里扑面而来,比空调的冷气更甚。她打了个哆嗦,
用力关上浴室门,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逃也似的冲回床上,
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连头都蒙了进去。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是幻觉。
一定是太累了。她反复默念着,强迫自己再次闭上眼睛。然而,
那本黑色圣经在电视柜上的轮廓,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现在黑暗的视野里。这一夜,
王月在惊悸与自我安慰的拉锯中辗转反侧,直到窗外天际泛出鱼肚白,
才在精疲力竭中沉沉睡去。第二天白天的行程,王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带团参观金碧辉煌的大皇宫时,游客们对着玉佛寺的琉璃金顶惊叹不已,
她却总觉得有股阴冷的视线黏在自己背上。讲解郑王庙的历史时,
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浑浊缓慢流淌的湄南河水。河水在烈日下泛着油腻的光泽,
像一条巨大的、沉默的巨蟒。“王导,你今天脸色不太好啊?
”团里一个细心的阿姨关切地问。“没事,可能昨晚没睡好,有点认床。
”王月扯出一个笑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她甩甩头,
试图将昨晚那诡异的水声彻底驱逐出脑海。阳光炽烈,四周人声鼎沸,
属于白天的喧嚣似乎暂时驱散了那份不安。那一定是幻觉,是劳累过度。她不断说服自己。
然而,当傍晚再次回到“湄南河畔”酒店,站在1314号房门前刷卡时,
王月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房间里一切如旧,
整洁得一丝不苟。她的目光几乎是立刻投向电视柜——那本黑皮烫金的圣经,
依旧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位置丝毫未动,像一件被遗忘却又被刻意摆放好的展品。
一种冰冷的、被什么东西窥视的感觉,顺着脊椎再次爬上她的后颈。她快步走过去,
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的情绪,一把抓起那本圣经。书很沉,封面冰凉滑腻,触感怪异。
她随手翻开。内页的纸张泛黄发脆,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和霉变的陈旧气味。
字迹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她无心细看。目光扫过,书页间似乎有些地方颜色更深,
像是被水浸透过留下的不规则污渍。她皱着眉,带着嫌恶,用力将书合拢,
随手塞进了电视柜最底层的抽屉里,“砰”地一声关紧。眼不见为净。做完这一切,
她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吧?
带着这种自我安慰,王月洗漱完毕,比昨晚更早地躺上了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房间里只有床头灯微弱的光晕。也许是白天太累,也许是自我催眠起了作用,
她很快就被浓重的睡意包裹。这一次,她睡得很沉。时间无声流逝。夜,深得像无底的墨潭。
不知何时,那种声音又来了。哗…哗…哗…水声。比昨夜更清晰,更粘稠。
不再是隔着一堵墙的模糊声响,它仿佛就响在耳边,清晰地回荡在浴室紧闭的门后。
持续不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单调的韵律。
王月的意识再次被这声音从深沉的睡眠中强行拽出。眼皮重逾千斤,
意识像陷在冰冷的泥沼里,挣扎着想要清醒,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拖住。
水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她甚至能“听”到水珠从湿漉漉的发梢滴落在地砖上的声音。
嗒…嗒…意识在模糊与清醒的边缘痛苦挣扎。她努力想睁开眼睛,想确认那声音的来源,
但身体像被梦魇压住,动弹不得。就在她奋力挣扎之际,听觉之外,另一种感知被强行塞入。
她“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更深层、更诡异的感官。在意识混沌的黑暗幕布上,
一个景象突兀地浮现:浴室那扇磨砂玻璃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了。没有脚步声。
只有那持续的水声,仿佛找到了出口,更加清晰地涌了出来。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从弥漫着水汽的浴室门口,缓缓走了出来。人影很高,很瘦,
湿漉漉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遮住了大半面容。
她(王月下意识地认定那是个女人)身上似乎裹着一件白色的、湿透了的浴袍,
水珠正不断地从发梢、从浴袍的下摆滴落下来,
在意识感知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人影没有走向另一张床,
也没有在房间其他地方停留。她朝着王月的床边,径直走了过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带着浴室里逸散出来的、冰冷的、浓重的水腥气。王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她想尖叫,
喉咙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翻身坐起,
四肢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被死死钉在床上。那个湿漉漉的、裹着浴袍的女人轮廓,
停在了她的床边。很近。近到王月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河水般冰冷的寒气,
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水藻腐烂般的腥味。那湿透的长发低垂着,
发梢的水珠似乎正滴落在她脸颊旁边的枕头上。冰冷。真实的、刺骨的冰冷。接着,
一种被凝视的感觉,如同实质的针尖,狠狠刺穿了王月的意识。那模糊不清的面容轮廓,
正对着她。没有五官的细节,只有一片模糊的、被湿发覆盖的阴影。
但王月无比清晰地“知道”,阴影之后,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冰冷,空洞,
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怨毒和……探究。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冰冷的凝视如同附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
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冻结、吸走。
“呃……”一声极度压抑、濒临崩溃的抽气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王月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笼罩在昏暗床头灯光下的房间天花板。没有浴室门开,没有滴水的声音,
没有裹着湿浴袍的女人。房间里空荡荡的,
只有空调低沉的嘶鸣和自己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睡衣,
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钝痛。
她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恐的目光扫向浴室门——紧闭着。
门缝下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水迹。房间里也没有任何水渍。一切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刚才那冰冷刺骨的凝视感,那浓重的水腥气,那湿漉漉的轮廓……清晰得如同烙印,
灼烧着她的神经。她颤抖着抬起手,下意识地摸向脸颊旁边——枕头干燥,
只有她自己惊出的冷汗。不是梦。这一次,绝对不是梦!王月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床头板,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浴室门,仿佛下一秒,
门就会无声滑开,那个湿漉漉的影子就会再次走出来。她不敢再睡,就这样抱着膝盖,
在惨淡的床头灯光里,睁大眼睛,警惕地竖着耳朵,听着房间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直到窗外天色一点点亮起。那本被她锁进抽屉的圣经,像一个冰冷的诅咒,
在她心头不断下沉。第三天,王月的状态差到了极点。眼底布满红血丝,
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脚步虚浮,说话都有气无力。团里的游客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纷纷询问。“王导,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要不去医院看看?
这异国他乡的,可别硬撑啊!”王月强撑着精神,努力维持着职业性的微笑,用“水土不服,
有点低烧”搪塞过去。她不敢说,不敢提那个房间,不敢提那本圣经,
更不敢提那个湿漉漉的凝视。她怕别人觉得她疯了,怕影响整个团的行程和情绪。
导游的责任感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却又让她无法轻易卸下。
白天在喧嚣的景点穿梭,阳光刺眼,人声鼎沸,那份恐惧似乎被暂时驱散到了角落。然而,
只要稍有空隙,比如在颠簸的旅游大巴上,或者在餐厅等待上菜的间隙,
那冰冷的水声、那湿发覆盖的模糊面孔、那刺骨的凝视感,就会如同跗骨之蛆般悄然浮现,
让她瞬间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当傍晚再次站在“湄南河畔”酒店1314号房门前时,
王月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满了铅。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拿出房卡,指尖冰凉颤抖,几次才对准感应区。“嘀——”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