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宁把蓝色工装裤的裤脚卷到膝盖时,露出来的小腿肌肉线条像被木匠刨过的硬木,
结实又流畅。他蹲在“云顶公馆”12栋的玄关处,手里的扳手转得飞快,
铜制水管接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王师傅,麻烦您快点,我下午还要去做SPA。
”林薇靠在门框上,香奈儿套装的裤脚沾了点灰尘,她皱着眉用指尖掸了掸,
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催促。王鲁宁“嗯”了一声,头也没抬。他的额角渗着汗,
顺着下颌线滴在工装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这是他这个月第三次来林薇家——上两次分别是修跳闸的空开和漏水的浴缸,每次来,
这个女人都穿着不同的名牌衣服,却总在抱怨家里的“破东西”。“好了。”他站起身,
把扳手别回腰后的工具包,“热水管的密封圈老化了,换了个新的,保用三年。
”林薇走过来,伸手试了试水龙头。热水哗哗地流出来,她突然“呀”了一声,
缩回手:“烫死了!”王鲁宁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往水龙头下冲冷水。她的手腕很细,
皮肤像绸缎,指甲涂着豆沙色的指甲油,和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没事吧?
”他松开手时,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是某种花香调,甜得发腻。“没事。”林薇抽回手,
却没立刻离开,反而盯着他的工具包看,“你们干这个挺辛苦吧?一天能赚多少?
”“看活儿。”王鲁宁收拾着工具,“一般几百块。”“才几百?”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我做个指甲都比这贵。”王鲁宁没接话。他背着工具包走到门口时,林薇突然说:“对了,
我家车库的灯也坏了,你明天有空吗?
”他回头看了眼客厅墙上的婚纱照——照片上的男人西装革履,搂着穿婚纱的林薇,
笑得一脸精明。“明天上午吧。”他说。下楼时,保安老李凑过来递烟:“王师傅,
12栋的林太太可是咱们这儿的名人,老公是搞物流的,一年到头在外面跑,
她一个人住着三百平的房子,够孤单的。”王鲁宁点燃烟,烟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想起林薇试水温时,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那点落寞藏在精致的妆容下,
像被地毯盖住的灰尘,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第二天上午,
王鲁宁在林薇家的车库里装新灯。梯子搭在劳斯莱斯幻影的车头旁,他站在上面拧螺丝时,
能看见车窗里的摆件——一个水晶相框,里面是林薇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
孩子看起来五六岁,眉眼像她。“那是我儿子,在英国读书。”林薇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吓了他一跳。她穿着运动服,头发扎成马尾,少了些精致,多了点烟火气。“挺可爱的。
”王鲁宁从梯子上下来,手里还攥着螺丝刀。“可爱有什么用,一年见不了两面。
”她踢了踢车库角落的纸箱,“他爸说国外教育好,生下来没带过几天,就送出去了。
”纸箱里露出个变形金刚的盒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王鲁宁想起自己的侄子,
每次他上门修东西,小家伙都缠着要看他的扳手。灯装好后,林薇非要留他吃饭。
“阿姨今天不在,我订了日料,一起吃点吧。
”她把外卖盒摆在车库的小桌上——这车库比王鲁宁租的房子还大,角落里甚至有个吧台。
三文鱼刺身切得极薄,芥末辣得人眼泪直流。林薇喝着清酒,脸颊慢慢泛红:“你知道吗?
我跟他结婚十年,他在家住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年。刚开始我还盼着他回来,后来就不盼了,
盼也没用。”王鲁宁嚼着芥末章鱼,没说话。“他不是出轨,是真忙。”她笑了笑,
有点自嘲,“忙到忘了我们结婚纪念日,忙到我急性阑尾炎住院,他还在开跨国会议。
上次他回来,我发现他连家里的密码都记错了。”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
王鲁宁看着她放在吧台上的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大得晃眼,却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吃完饭,
他要走时,林薇递给他一个信封:“辛苦费。”“不用,昨天已经结过了。
”王鲁宁把信封推回去。“拿着吧。”她把信封塞进他的工具包,
“就当……谢谢你听我说话。”走出云顶公馆时,阳光正好。王鲁宁摸了摸工具包里的信封,
厚度惊人。他突然想起林薇说儿子在英国时,眼里的光——那点光比钻戒亮多了。
张岚家的鱼缸漏了,水漫得客厅满地都是。王鲁宁赶到时,她正蹲在地上,
用毛巾擦着波斯地毯上的水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没化妆,眼角的细纹看得很清楚。
“王师傅,你可来了。”她站起来,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围裙是纯棉的,
上面印着向日葵图案,和这豪华的客厅有点不搭。“鱼缸在哪?”王鲁宁脱掉外套,
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胸前印着“水电维修”四个字,已经洗得发白。鱼缸在客厅的角落,
两米多长的生态缸,里面的金龙鱼还在悠闲地游着。漏水的地方在底部,硅胶老化开裂了。
“得把水抽干,重新打胶。”他打开工具包,拿出水管和水桶。张岚帮着扶水管,
水流哗哗地淌进桶里。“这鱼缸是我老公送我的生日礼物,花了十几万呢。”她叹了口气,
“他说我一个人在家闷,养点鱼解闷。”“挺好的。”王鲁宁看着桶里的水慢慢变浑,
里面混着鱼粪便和水草碎屑。“好什么呀。”张岚笑了,“他去年送的,今年就忘了我生日。
倒是鱼缸记得清楚,这不,自己漏了。”她的语气很轻松,王鲁宁却听出点别的味道。
他想起进门时看到的照片墙——上面大多是张岚一个人的照片,在马尔代夫潜水,
在巴黎铁塔前比耶,在北海道看雪,笑得灿烂,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抽完水,
王鲁宁开始打胶。张岚给他递纸巾,他接过时,碰到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
“你手怎么这么凉?”他问。“老毛病了,体寒。”她缩回手,“以前我老公总给我捂手,
现在……”她没说下去,转身去厨房倒了杯热水。等待硅胶凝固的时间里,
张岚打开了话匣子。她说自己以前是中学老师,嫁给做地产的老公后,就辞了职。
“他说养得起我,不让我去受那份罪。”她看着空荡荡的鱼缸,“可我现在觉得,
天天在家待着,才是真受罪。”她给王鲁宁看手机里的照片,是她以前带的学生,
一群穿着校服的孩子围着她笑。“那时候多好,每天都有事干,觉得自己特有价值。
”王鲁宁想起自己的母亲,退休前是纺织厂的女工,每天下班都跟他说车间里的事,
眼睛发亮。退休后闲下来,反而整天唉声叹气。“胶干了。”他站起来,收拾工具,
“明天再放水,别着急。”张岚送他到门口,突然说:“王师傅,
你知道附近有哪个老年大学吗?我想去报个书法班。”王鲁宁愣了一下,
随即笑了:“我帮你问问。”走出单元门时,他回头看了眼张岚家的窗户。窗帘拉开着,
能看到她正站在鱼缸前,手里拿着根水草,不知道在想什么。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身上,
像给她镀了层金边。李静家的空开跳得厉害,王鲁宁去了三次都没彻底修好。“总这样,
我怀疑是线路老化了。”他蹲在配电箱前,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李**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本厚厚的书,是加缪的《局外人》。她戴着细框眼镜,
穿着棉麻连衣裙,气质像大学里的教授。“麻烦你了王师傅,我老公说让电工来看看,
可他总没时间。”“他很忙?”王鲁宁抬头看了她一眼。“嗯,做投行的,一天到晚开会。
”她合上书,“我们俩一周都见不了一面,他回来时我睡了,我醒时他走了。
”配电箱在玄关柜后面,空间狭小。王鲁宁挤在里面,后背几乎贴着柜门。
李静递给他手电筒时,两人的距离很近,他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是淡淡的薄荷香,
很清爽。“找到了。”他从里面钻出来,手里捏着根烧黑的电线,“零线虚接了,
打火把绝缘层烧了。”李静看着那根电线,突然笑了:“跟我们俩的关系一样,看着好好的,
其实早虚了。”王鲁宁没接话。他开始重新接线,动作麻利。李静给他倒了杯茶,
是今年的新茶,清香扑鼻。“我跟他是相亲认识的,”她突然说,“双方父母觉得合适,
我们就结婚了。没有什么轰轰烈烈,也没什么感情基础。”她的语气很平静,
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王鲁宁想起自己的表哥,也是做投行的,结婚三年,跟嫂子分房睡,
家里的冰箱上还贴着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人笑得一脸幸福。“有时候我觉得,
这房子就是个旅馆,我是住得最久的客人。”李静喝了口茶,“他给我钱,给我买东西,
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些。”王鲁宁接好线,合上配电箱的盖子:“好了,试试吧。
”李静打开客厅的灯,水晶灯亮起来,光芒璀璨。“谢谢你,王师傅。”她走到书架前,
拿下一本书递给她,“这个送给你,我看你上次在看我扔的旧杂志。
”是本《水电工操作手册》,崭新的。王鲁宁接过书,指尖有些发烫:“谢谢李女士。
”“叫我李静吧。”她笑了笑,眼角有浅浅的梨涡,“以后跳闸了,还找你。”走出李静家,
王鲁宁翻了翻那本手册,发现扉页上写着一行字:“人总是在孤独中寻找连接。”字迹娟秀,
像她的人一样。他突然想起李静家的书架,满满当当的书,大多是哲学和文学类。
在这个人人刷手机的时代,还有人认真看书,挺难得的。赵琳家的防盗门总在半夜吱呀作响,
王鲁宁去修的时候,她穿着真丝睡袍,脸上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吵得我睡不着觉,
”她揉着太阳穴,“我老公在外地,我一个人住,总觉得不安全。”王鲁宁检查了合页,
发现是螺丝松了。他从工具包里拿出螺丝刀,蹲在地上拧紧。“好了,试试。
”赵琳推了推门,果然不响了。“谢谢你,王师傅。”她转身去厨房,“我给你煮碗面吧,
都这个点了。”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王鲁宁想拒绝,可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
话到嘴边变成了“好”。厨房很大,开放式的,和餐厅连在一起。赵琳系着围裙煮面,
动作有些笨拙。“我以前不会做饭,”她笑着说,“跟我老公结婚后,他总不在家,
我就自己学着做。”面煮得很简单,卧了个荷包蛋,加了点青菜。王鲁宁吃得很香,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总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我老公是做工程的,
在非洲待了三年了。”赵琳没怎么吃,只是看着他,“刚开始天天视频,
后来就变成一周一次,现在……一个月能打个电话就不错了。”她的声音很轻,
像怕惊扰了什么。王鲁宁想起新闻里说的,很多援建非洲的工程师,几年都不回家一次,
家里全靠妻子撑着。“上个月我爸住院,我一个人在医院守了七天七夜。”赵琳的眼圈红了,
“给他打电话,他说项目到了关键期,走不开。挂了电话我就哭了,觉得自己特委屈。
”王鲁宁递给她一张纸巾:“都过去了。”“是啊,都过去了。”她擦了擦眼泪,
“可我总觉得,这日子过得像碗没加盐的面,寡淡无味。”吃完面,王鲁宁要走时,
赵琳把他送到门口。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照着她苍白的脸。“王师傅,”她突然说,
“你能不能……留个电话?我怕门又响了。”王鲁宁报了自己的手机号,她存在手机里,
备注是“王师傅”。“谢谢你的面。”他说。“不客气。”她笑了笑,“下次还想吃,
就……就来修门。”王鲁宁走出单元楼,夜风格外凉。他抬头看了眼赵琳家的窗户,
灯还亮着,像黑夜里的一颗孤星。他突然觉得,这扇吱呀作响的门,或许不是在打扰她睡觉,
而是在替她发出声音——在这空旷的房子里,总得有点声响才不那么孤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