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我和谢怀叙玩过家家。他扮演貌美新科状元,我扮演榜下捉婿的贵女。
十岁的谢怀叙扯了张红锦帕盖在我头上,再微笑替我揭下,眼里光华流转。
他说:“姑娘家的盖头,只有夫君才能揭,阿元,日后,你便是我的小媳妇了!
”奶嬷嬷听了直呼童言无忌。可那夜后,他却坚持认定了我为他未来媳整整十年。
就连谢怀叙的母亲也说:“我看阿元甚是亲切,看来,阿元日后注定是要成为我谢家人的。
”十五岁那年,我刚及笄,谢家迫不及待让人来下了聘。那时候的我也以为,日后,
我和谢怀叙必定是会成婚的。可一年后,父亲沙场战死。消息传来的第二日,
素来温和的谢夫人,第一次对我冷脸。她道:“阿元,叙儿打小拿你当妹妹看,这门婚事,
我看便算了吧!”我侧头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谢怀叙,他却只是沉默不语。我并未多言,
只道了句好。谢怀叙母子刚走出将军府大门的那一刻,府外却传来轰轰闹闹的敲锣打鼓声。
我抬眼,看见了裴国公府那位鲜衣怒马的小侯爷。裴承稷一袭红衣领着一大队人等在府外,
口气混不吝得很。“排队十年,可算让我等到了机会,这还得多亏了谢兄不识明珠。
”面向我时,他眼里又多了从未有过的正经。“阿元,你可愿嫁于我?若是你愿,
今日我命人抬来的这108担便是聘礼,今日也便是你我下定的大喜之日。
在场诸位皆可为我俩见证。”我微笑点了点头。谢怀叙和谢夫人当场气黑了脸。
1谢怀叙和谢夫人来我府上退婚那日,父亲战死的消息刚传到上京仅仅一日。
姜府尚未来得及消化这一消息,谢怀叙母子便又给了全府上上下下一击。
谢夫人今日是亲自上门的,带着谢怀叙一起。她来时随同的人很多,当初说亲的媒人,
七大姑八大姨,场面热热闹闹。不知情的人看了,还只当是来下聘。可我知道,
她这么做的目的,是在把事情闹大,让大伙都知道,她谢府此后与我再无瓜葛,
好方便谢怀叙另娶。也是仗着人多,众人七嘴八舌的,我若是不想退这个婚,
她没打算给我还嘴余地。“阿元啊,你父亲的事,我昨个儿也听说了。我和叙儿都挺难过的,
你也节哀。”她的开场白,还算客套。没等我说话,她自顾自又道:“我今日来,
是想安慰安慰你,顺便聊聊你和叙儿的婚事。”我让人斟了茶,安静等她接下来的话。
“当初你和叙儿定亲一事,都是我一个当母亲的擅作主张,并未征询过叙儿的意见。
”“这一年来,我也看出来了,叙儿对你其实一直是兄妹情深。这婚事,我看,就此作罢吧!
”“庚帖我也带来了。谢家和姜家相识多年,你母亲走得早,你父亲如今已不在,
你一个人也怪不容易的,当初的聘礼,我谢家就不收回了。你我两家的姻亲关系,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的手颤了颤,茶杯滚烫的热水顺着杯沿溢出,滴落在我的手背,
我却毫无觉察。好一个兄妹情深!当初姜家得势的时候,这谢夫人是如何说的来着?
当初可是她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日后必定是她谢家人!我认识谢怀叙十年,
也自小识得他这位母亲。在我打小的印象里,这位谢夫人一直都是温柔可亲的。
我从来不知道,她竟还有如此两副面孔。我没答她,只是把目光转向她身侧的谢怀叙。
谢怀叙坐在她旁侧的椅子上,沉默着没说话,也未纠正谢夫人的只言片语。看到这里,
我心里已经什么都明白。今日来退这婚,不仅是谢夫人的意思,也是他谢怀叙本人的意思!
我在谢夫人自顾自的一顿话后牵起唇角笑了笑,“原来,
谢公子的兄妹情深是逢人便说人姑娘是自己的未来媳啊!”谢怀叙脸色唰地就白了。
“阿元……”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可终是什么也未能说出口。谢夫人的脸色也很难看。
只当我想缠着谢怀叙不放,她眼神示意了下带来的一群妇人。一群人正准备轮番上阵劝说我,
我却干脆利落道了声好。随后对身边婢女道:“珠玉,去把谢公子的庚帖拿来。
还有谢家的那十八担聘礼,你让李叔安排着,全搬出来吧!”谢夫人绷着的脸,
这才好看了些。珠玉得令,很快拿来了谢怀叙的庚帖,
顺带连那十八担聘礼也让人挑到了大门口。她是个聪明的丫头,知道我明明没占谢家便宜,
又怕谢家退婚后拿这事造谣,顺带给自己揽个好名声,
退聘礼的时候直接让人抬到人来人往的大门外,
好让众多路过的路人皆瞧见今日我姜府不欠谢家一星半点。她这一闹,
大门外已经有路人开始议论了起来。姜府和谢府的婚事,早就传得人尽皆知。
谢府今日退婚一事,大概所有人都没料到。“这谢府真不是个东西!
想当初排队求着想娶姜家姑娘的人有多少啊!谢家也是命好,碰上人姑娘看上了他家公子,
才让这门婚事如了意,如今姜将军才战死几天,谢家就这么迫不及待上门退亲了?
”“瞧瞧这聘礼?我还以为以谢家的门第,少说也得几十担呢?十八担!
十八担谢家是怎好意思抬到姜府的?又是怎好意思抬回去的?”“姜将军国之栋梁,
没想到这才一走,女儿就如此受人欺辱,也是可怜了姜家姑娘!”大门外的议论,七嘴八舌。
谢夫人退婚目的达到,随同谢怀叙走出来的时候,听到的便是这些。
她今日来之前本还想着退了婚事后,想个法子把责任赖在我头上。却没想到珠玉一番操作,
已经先让姜家占了舆论上风。更让她没料到的是,她脚还未跨下姜府大门台阶,
姜府所在的街道上,一阵敲锣打鼓声却倏然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响天动地。看阵仗,
行过来的队伍,少说有几百人。那走在前头的少年一袭红衣,鲜衣怒马,面容好似皎月,
灼灼其华。唇边带着一抹笑,少年来到姜府外,看到谢怀叙和谢夫人的时候,笑嘻嘻的,
老不正经的样子。“这不是谢府大公子和夫人吗?赶巧了不是?听说谢家和姜家退婚了?
这可真是喜闻乐见啊!京中多少公子等的这一日,终于盼来了!
”谢怀叙和谢夫人脸色俱是一黑。2裴承稷像是看不到两人难看的脸色,唇角那抹笑,
舒展得更开了。“不瞒谢大公子,本小侯爷就是这众多公子中的一个。为了等这一日,
本公子可是排队等了足足十年,说起来,这还得感谢谢大公子不识明珠。既已退婚,
那姜家从此便与你谢家再无瓜葛,姜姑娘终于可以嫁娶随意了。”路旁看戏的众人纷纷点头。
不说别的,单姜家的门第,十八担聘礼也拿得出手,就知这谢家不能嫁!
谢夫人和谢怀叙的脸色跟开染坊似的,这一瞬间丰富得很。裴承稷全然无视,
下马向我走了过来。他面对我时,神色不似面对谢怀叙母子的吊儿郎当,显得正经不少。
闪烁的目光,似还有些忐忑不安。“阿元!”他轻唤着我的名字,眼里的珍重,
是我从来不曾在谢怀叙眼里看过的。他问我:“你可愿嫁于我?若是你愿,
日后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会退婚,也不纳妾,我只会对你一人好,
今日我命人抬来的这108担便是聘礼,今日也便是你我下定的大喜之日。
在场诸位皆可为我俩见证。”许是怕我拒绝,他问得小心翼翼。却没想到,我未经丝毫犹豫,
便冲着他点了点头。裴承稷呆住。谢怀叙母子也都傻了。谢怀叙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
眼里有碎裂的痕迹。“阿元!”他似乎想上前拽住我的手,却被谢夫人一把扯了回去。
裴承稷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开心得像个傻子,高调地在大街上撒起钱。
“今日是值得庆贺之日,裴某与诸君同乐,见者有份!”众人纷纷哄抢,也跟他道起贺,
无人在意角落里脸色难看到极点的母子。谢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拉着谢怀叙灰溜溜走了。
3我目送着两人走远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裴承稷今日如此高调出现在这里,
无疑是响亮地打了谢府的脸。我知道,他这么做,只是怕我被人看轻,不想我在旁人眼里,
沦为被谢家退婚的弃妇。或许也是在告诉所有人,虽父亲已经不在,但我并非无依无靠,
他会成为我的依靠。我想象得到,今日若是裴承稷不出现,在旁人眼中,
我会落得如何难堪的局面。尽管我本人其实并不甚在意这些。甚至还挺庆幸经此一事,
让我看清了谢怀叙和谢家的为人,总好过成婚后发现的好。但这世道对女子从来都不公,
我不介意,并不代表旁人不会用可怜的眼神看我。倘若今日没有裴承稷的当众求娶,我想,
旁人眼中的我,当和谢夫人以及谢怀叙眼中的我是一样的。没了父亲的依仗,我就掉了身价,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被安南将军府众人捧在手心的姑娘,甚至连他没落的谢家都配不上!
可裴承稷却用行动告诉了所有人,我依然值得最好的!裴承稷在谢家人走后,
立马让人把聘礼全搬进了姜府。我看着他忙忙碌碌,忍不住问起心中的困惑:“你这些聘礼,
都打哪儿来的?”我知道他是来救急的,可如此多的聘礼,没个一年半载准备不出,
他怎就变戏法似的,说有就有了?“你猜。”裴承稷和我打起哑谜。我沉默了。
我怕自己曾经辜负他太多,不敢猜。事实上,裴承稷和我相识,仅比谢怀叙认识我晚一个月。
可就是这短短的一个月,他出现时,我已经成了谢怀叙众所周知的未来媳。
谢怀叙日日围着我打转,没给过其他男子靠近我的机会,从小到大我看他的眼神,
亦是明亮有光,我和他的婚事,基本上是两家默认的。只待我和他长大,这婚事,便可定了。
裴承稷从小到大只落后过谢怀叙这么一次,却不曾想,付出的代价是,
之后一直只能远远站在我身后,目光追逐了我十年。从前的裴承稷,许是知道我心有所属,
从未对我表露过心意。我甚至在想,倘若没有今日谢家欺人太甚上门退婚这事,他这些话,
是否永远也不会说出来。裴承稷今日这些聘礼,其实是打从他觉察到自己喜欢我之后,
便让人开始准备的。这一备,就是这么多年。但他并不打算告诉我这些。
命人把所有聘礼整理好,他小心问我:“阿元,我可以和你一起处理伯父的丧事吗?
”他如此谨慎的口气,因何原因,我懂。倘若我同意,便是把他当作了自家人。
他不确定我方才同意婚事,是出于为了气谢怀叙母子,还是真心实意。这么些年来,
我心系之人是谢怀叙,没有看到过他,这个少年,在我这里没有感受到安全感。
我微笑对他道:“裴承稷,有你帮忙,我很开心!我想,
父亲泉下有知自己死后还能有个人儿子似地为他送终,他必定也是欣慰的。
”裴承稷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轻轻笑了。儿子似地送终,
岂不就是已经把他当姜家女婿的意思?4父亲的葬礼在裴承稷的帮助下,连着举办了三日。
原本安南将军府在父亲离世后,本该人走茶凉,冷冷清清。可因为有了裴承稷在,
原本没想搭理姜家这个没落家族的不少官员,也都纷纷出席了葬礼。父亲的葬礼,
办得还算隆重。我和裴承稷的婚事,也在这几日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葬礼结束后,
我遣散了大部分将军府下人,另择了一方僻静小院,只带了几个家仆入住。
刚搬进新府邸第一日,谢怀叙许是被那日裴承稷当众求娶我一事**得实在坐不住了,
爬了姜府的墙。人才刚进入我的起居院,却被珠玉拿着扫帚挡住了去路。“哟,
这是哪来的贼人?三更半夜,敢爬我家姑娘院子!”说着就要拿扫帚赶人。
谢怀叙边闪躲着扫帚,边朝着里屋坐着的我喊:“阿元,你出来,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我端坐在屋内的一方榻上,认真绣着手中的嫁衣,一针一线都专注而慎重,生怕绣错。
屋外的声音,我仿若未听见。“阿元,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我只说几句话,说完便走,
绝不打扰你!”谢怀叙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我依旧像是没听见,手中的针线活,不曾停下。
这是我第一次缝嫁衣,我想,人生中唯一一次成婚,嫁衣总归是得亲手绣的,
才会更有意义吧?“阿元!”院外,谢怀叙的声音越来越急。见我始终不出去,
他索性对着我所在的雕花窗棂喊:“阿元,你别和他成婚可好?从前你眼里不曾有过他,
从今以后,你能不能也不要喜欢上他?再等等我,给我一些时间,
等我把家里的一切都处理好,我一定会娶你的!”我本来不打算理会他,
却在听到他的这话后唇角逸出一丝冷笑。搁下手中针线活,我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站在屋檐下,我平静问他:“谢怀叙,你拿什么身份在要求我?婚已退,
从此你我男欢女爱个不相关,谢大公子今夜言行逾越了。我喜欢任何人,都与谢大公子无关。
”我的心,在他的话后有些酸楚。不是为自己曾经的真心错付,而是为裴承稷。其实,
我不是没有觉察出裴承稷喜欢我。这个上京最骄傲尊贵的少年,
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没心没肺又倨傲的,可唯独看我的眼神,始终和看旁人不一样。
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裴承稷时,他还是那个众人眼中混不吝的裴家小世子,打架斗殴,
无所不能。那一日,我和昭阳公主在皇宫御花园玩捉迷藏,我的眼睛被蒙了一层白布。
我迷迷茫茫在假山附近走了一段路后撞上一个人,只当是昭阳,
我张开双臂就将前方的人一把抱了住,“我终于找到你了!”花园里,死寂。
有风吹落梨花花瓣,几片飘落在我脸颊,冰冰凉凉。我所在的这方天地,许久无人说话。
我慢慢觉察出了不对劲。我抱着的人腰身劲瘦结实,不该是昭阳公主一个小姑娘软乎乎的腰。
面前的人气息也不对,是淡淡的冷香,不是昭阳公主身上的花粉香。我一惊,
拉下了双眸上的白布。八岁的裴承稷站在我面前,白袍小公子,陌生人如玉,
外表看起来全然不像传说中那个裴家混世魔王。我一条手臂还搂着他的,他也不将我推开,
笑着问:“找到我了,要做甚?”玩笑的口气,让我闹了个大红脸。后来,宫里闯入了刺客。
那人似乎想掳走昭阳公主威胁天子,昭阳公主却将我往前一推,
对那人道:“她才是昭阳公主!”我被刺客劫走了,裴承稷目睹了全过程。
我怎么想也想不到,在宫中禁军都还未出动的情况下,八岁的小少年在大雪天里,
苦苦追着我的马车,跑了整整五条街。那一日,仅是我和裴承稷相识的第一日。
金尊玉贵的小少年,拼命追着马车的时候,
眼里有着一种同年龄段孩子眼里看不到的执著和韧劲儿。后来我想,他能这般救我,
大抵是因为目睹了昭阳公主为自保,自私自利把我推出来挡刀的卑劣。这个少年,
兴许骨子里是有正义感的。那时的我,如是想。可我怎么都想不到,
后来无数次在我遇上危机的时候,每一次,他几乎都在。那时我便知道,
没有任何一种正义感,可以让一个人维持那么多年。也没有任何一种正义感,
会在面对某一个人时,总那么及时出现。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裴承稷或许喜欢我。
可过去十年,我的眼睛被蒙蔽,眼里只装着谢怀叙,
从来没有回应过这个一直追逐着我的少年。想着往事,我的心里愈发难受。还是为了裴承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