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往下捱,像钝刀子割肉。
那场壁炉焚画之后,姜婉沁彻底安静了。她不再试图画画,也不再穿任何属于自己的旧衣服。衣柜里那些挂着昂贵标签的新衣,她一件件穿上,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娃娃,准时出现在餐厅,对着满桌精致菜肴机械地吞咽,然后在偌大的房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或者就缩在三楼那个小房间里,对着窗户发呆。
她变得很瘦,锁骨支棱着,眼下总带着淡淡的青黑。纪景皓依旧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两人在餐桌上碰见,也是相对无言。空气像是凝固的冰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寒意。
有时候,姜婉沁会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就在纪景云掉下去的那个露台上,或者在那本速写本被烧成灰的时候。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还能走动、还能喘气的空壳。
打破这潭死水的,是一通深夜的电话。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哗啦啦砸在玻璃窗上,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姜婉沁睡得很浅,被雨声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床头柜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母亲的名字。
她心头莫名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划开接听,母亲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声音立刻扎进耳朵里:
“婉沁…婉沁怎么办啊…你爸爸…你爸爸他晕倒了!公司…公司没了,债主上门…他气得…医生说很危险…”
姜婉沁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妈,你别急,慢慢说!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来!”
她慌乱地掀开被子下床,手指都在发抖,随便套了件外套就往外冲。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和窗外肆虐的雨声。
冲到一楼客厅,却被管家拦住了。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像一堵墙似的挡在她面前。
“太太,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
“让开!我要去医院,我爸爸出事了!”姜婉沁试图推开他,声音因为焦急而尖锐。
管家纹丝不动,语气刻板:“先生吩咐过,为了您的安全,晚上最好不要独自外出。如果需要,我可以帮您联系先生…”
“联系他?”姜婉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股混杂着绝望和愤怒的血直冲头顶,“等他批准,我爸爸可能就…”她不敢说下去,眼泪涌了上来,“你给我让开!”
她不管不顾地往外冲,管家却伸手拦得更紧。拉扯间,姜婉沁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手肘磕得生疼。
就在这时,玄关处的灯亮了。
纪景皓穿着睡袍,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显然是刚刚被吵醒。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姜婉沁,眼神里没有半分睡意,只有一片沉冷的不耐烦。
“大半夜,吵什么?”
姜婉沁抬起头,雨水和泪水糊了满脸,狼狈不堪。她看着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和乞求:“景皓…让我去医院,求求你…我爸心脏病发了,很危险…”
纪景皓缓缓走下楼梯,步伐沉稳。他走到她面前,垂眸看着她,像是在审视一件失态的物品。
“哦?”他语气淡漠,听不出丝毫情绪,“所以呢?”
姜婉沁愣住了,似乎没明白他这两个字的意思。她仰着头,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声音颤抖得更厉害:“那是我爸啊!纪景皓,那是我爸爸!他现在在医院里,生死未卜!让我去看看他,就一眼…”
纪景皓蹲下身,与她平视。他的脸在灯光下俊美得无可挑剔,眼神却冷得像是西伯利亚的冻土。
“姜婉沁…”他叫她的全名,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在你把景云推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也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妹妹?”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拂开她黏在脸颊的湿发,动作轻柔,说出的话却像淬了毒的冰锥:
“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在偿还你欠下的债。你父亲的今天,是你一手造成的。”
姜婉沁的瞳孔猛地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个她曾经倾尽所有去爱过的男人,只觉得无边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往里钻,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我没有…推她…”她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纪景皓嗤笑一声,站起身,仿佛懒得再听她任何苍白的辩解。他掸了掸睡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管家吩咐道:“送太太回房休息。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离开别墅半步。”
说完,他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上楼梯,背影决绝而冷漠。
“纪景皓——!”姜婉沁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回应她的,只有他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和窗外更加狂暴的雨声。
管家上前,试图扶她起来。“太太,请回房吧。”
姜婉沁猛地甩开他的手,自己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股鲜明的铁锈味。她一步一步,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双腿,挪回了那个冰冷的主卧。
第二天,消息传来了。
姜父没能熬过去,在凌晨时分停止了呼吸。母亲在电话里哭得几乎晕厥,说父亲临终前,还一直念着她的名字。
姜婉沁握着手机,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脸上干干的,一滴眼泪也没有。心口那里空了一大块,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比窗外的寒冬还要冷。
她起身,走到衣柜前,挑了一件最厚重的黑色大衣穿上。然后,她径直下楼。
管家依旧试图阻拦。
姜婉沁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可怕,空洞洞的,没有任何光彩,也没有任何情绪,就像一口枯竭了千年的深井。
“我不出去。”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带着一种诡异的死寂,“我就去院子里走走。”
也许是她的样子太过反常,管家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强行阻拦,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姜婉沁走出别墅大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下雪了。细密的,冰冷的雪粒子,从灰蒙蒙的天空洒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大衣上。
她漫无目的地在覆了一层薄雪的花园里走着,绕过枯败的玫瑰丛,走过结冰的喷水池。最后,她在那棵光秃秃的老银杏树下停下,仰起头,看着灰白色的天空。
雪越下越大了,从细密的雪籽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落下,覆盖了地面,覆盖了枯草,也试图覆盖这世间一切的肮脏与不堪。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冰凉的晶体在她带着微温的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小小的水珠,像眼泪。
真好,她心里模糊地想,这样干净。
她在大雪里站了很久,久到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直到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然后,她转过身,平静地对管家说:“我累了,想出去兜兜风。”
管家面露难色:“太太,这…”
“把车钥匙给我。”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或者,你想看我死在这里?”
管家被她眼中那片死寂的灰败吓住了,犹豫再三,还是将车钥匙递给了她。先生只说不让她离开,没说不让她在别墅范围内活动,开车在附近转转,应该没关系吧?
姜婉沁接过钥匙,走向车库。那辆属于她的,崭新的白色跑车安静地停在那里。
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车灯划破沉沉暮色和纷飞的大雪。车子缓缓驶出别墅大门,然后,猛地加速,像一道离弦的箭,冲上了通往郊外山区的盘山公路。
车速越来越快,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白的影子。雪花疯狂地扑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
姜婉沁双手握着方向盘,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有一行冰凉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滑落,迅速被车内的暖气烘干。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纪景皓第一次教她开车时,紧张地护在她身边的样子。
想起了他送她星辰项链时,眼里细碎温柔的光。
想起了妹妹纪景云甜甜地叫她“婉沁姐”……
够了。
都结束了。
前面是一个急转弯,护栏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悬崖。
姜婉沁缓缓闭上眼睛,脚下将油门一踩到底。
剧烈的撞击声,金属扭曲撕裂的刺耳噪音,玻璃碎裂的哗啦声…短暂地打破了山夜的寂静,然后,一切重归于寂,只剩下大雪落下的,温柔的沙沙声。
几个小时后,纪景皓的手机疯狂震动。他刚结束一个跨国会议,带着一丝疲惫接起。
电话那头,是他派去跟着姜婉沁的人,声音带着惊恐和颤抖:“纪…纪总…太太她…车子在盘山公路…冲下了悬崖…”
纪景皓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桌上的咖啡杯,褐色的液体污损了昂贵的地毯。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嘶哑。
当他赶到事故现场时,救援人员还在艰难的悬崖下方进行搜救。大雪几乎掩盖了一切痕迹,只有路边被撞得扭曲变形的护栏,触目惊心地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消防员和警察在忙碌,探照灯的光柱在雪夜中晃动。有人从悬崖下方艰难地爬上来,手里拿着一个密封的透明证物袋,走到纪景皓面前。
“纪先生,这是在车辆残骸附近发现的…请您确认一下。”
纪景皓的目光落在那个袋子上。
里面是一条项链。链子已经断裂,沾满了泥泞和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污。但那个吊坠,一个小小的,造型别致的星辰吊坠,在探照灯的光线下,依旧隐约可见。
那是他当年送给姜婉沁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他曾说,她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纪景皓伸出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接过那个冰冷的证物袋。星辰吊坠上的血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一阵剧烈的刺痛,那痛感沿着手臂,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最终狠狠扎进了心脏最深处。
他死死攥着那条断裂的、肮脏的项链,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像是随时会倒下。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无法形容的铁锈味。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落在他漆黑的头发上,肩膀上,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冰冷刺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