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晚风叹息郑武林站在三十九层高的天台边缘,
俯视着由无数光斑与车流编织成的都市血脉。晚风带着初夏的微凉和混凝土散尽的余温,
穿透他微敞的衬衫领口,试图拂去他心头的滞涩。失败了。团队历时三个月攻坚的项目,
在最终评审会上被无情毙掉。不是技术不够硬,而是“缺乏用户情感洞察”。
一句轻飘飘的结论,否定了他们无数个不眠夜。他解开了领口最上面的纽扣,
仿佛这样就能让呼吸顺畅些。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这虚伪的城市灯火时,
一个轻微、带着气音的女声被风送了过来。“...今天的城市,也和你一样,
在喧嚣里藏着一个安静的梦吧。晚安,好梦。”郑武林蹙眉转头。天台另一侧的通风管道旁,
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手机架在微型三脚架上,屏幕的冷光映亮了她半边脸颊,妆容精致,
笑容甜美得毫无瑕疵。她正对着镜头,比出一个元气满满的心形手势。
一个正在录视频的主播。郑武林瞬间做出了判断。他无意窥探他人的工作,
正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以免打扰这份刻意营造的“美好”。就在他脚步将动未动之际,
直播似乎结束了。他看到那女孩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一点,脸上那璀璨如星的笑容,
如同被掐断了电源,“啪”地一下熄灭了。快的让人怀疑刚才那一幕是否是错觉。
她肩膀垮了下来,抬手用力揉了揉笑得有些发僵的脸颊,然后,极其自然地,
从随身的精致小包里摸出一盒女士香烟,抽出一支,“咔哒”一声点燃。
微弱的火光照亮她瞬间变得疲惫甚至有些冷漠的眉眼。她深吸一口,没有立刻吐出烟雾,
而是仰起头,望着被光污染染成暗红色的夜空。晚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也毫不在意。
郑武林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不是矫揉造作的表演,
不是对着镜头博取同情的工具。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羽毛落地,
却带着一种千钧重的疲惫和...孤独。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
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挤压出来的,带着灵魂深处的凉意。这声叹息,像一枚精准的楔子,
敲打在了郑武林同样被冷漠包裹的心上。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猛地转过头。目光对上的瞬间,她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惊慌,像受惊的小鹿。
夹着烟的手指下意识藏到身后,随即,那种镜头前的、模式化的微笑又迅速回到她脸上,
虽然仓促,但完美地覆盖了刚才所有的真实。“先生?这么晚,也上来吹风啊?
”她的声音恢复了清亮,带着主播特有的亲和力,听不出一丝刚刚叹息过的痕迹。
郑武林看着她,看着她强装镇定的眼神,看着她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
那支藏在她身后的香烟,一缕青烟正袅袅升起,背叛了她的掩饰。他忽然觉得,
眼前这个女人,和那些他无法理解的、所谓的“用户情感”一样,复杂,矛盾,
包裹着层层外壳。晚风再次吹过,这次,他感到的不再只是身的凉意。他点了点头,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平淡地说:“风大了,早点下去吧。”说完,他转身走向天台出口,
没有再回头。那声被晚风送来的、真实的叹息,和那个迅速戴回面具的、虚假的笑容,
已经在他今晚沉闷的失败底色上,划下了一道难以忽视的、奇怪的痕迹。在他身后,
王桃儿看着那个高大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缓缓将烟拿到面前,摁灭。
她低头看着手机上刚刚录好的、完美无瑕的“晚安视频”,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2缘分回到位于科技园区附近的公寓,
郑武林将自己扔进那张符合人体工学、却怎么坐都感觉差了点意思的办公椅里。
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切割出大片的阴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没有开电脑,
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代码来麻痹自己,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天台上那声叹息在脑海里回响。
烦躁衍生的无聊!他拿起了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游移片刻,
最终点开了那个图标色彩鲜亮、名为“微光”的短视频应用。他平时很少刷这些,
觉得过于喧嚣,信息密度太低。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猫猫狗狗,搞笑段子,
美食探店...光怪陆离的画面快速闪过,无法在他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记。
就在他准备退出时,一个熟悉的场景撞入了眼帘。三十九层高的天台夜景,
以及那张在手机冷光下,笑得毫无阴霾的脸。ID叫“桃桃不淘”,头像正是那个女孩。
他停顿了一下,点了进去。主页里充斥着各种充满活力的视频。有在清晨公园里奔跑的,
有在厨房**精致甜点的,
有对着镜头分享“每日正能量”语录的...每一个她都笑容灿烂,眼神明亮,
仿佛生活中从未有过阴霾,是名副其实的“治愈系”博主。
粉丝量赫然显示着“102.8万”。
与他天台上见到的那个疲惫、冷漠、躲在烟雾后的身影,判若两人。郑武林微微蹙眉,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萦绕心头。是违和,是好奇,还是一丝...被欺骗的不适?他说不清。
他沉默地看完了她最新发布的几条视频,包括刚才在天台录制的那个“城市晚安”,
评论区是一片“桃桃好暖”、“被治愈了”的赞美。他没有点赞,没有关注,
只是像个沉默的幽灵,窥探着这个被精心构建出来的“桃桃”的世界。退出应用,
手机界面跳出一条微信消息,来自妹妹郑娇娇。“哥,妈又打电话催了!
这周末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是银行客户经理,照片我发你了,气质不错,你去见见?
”后面紧跟着一张妆容得体的职业照。郑武林揉了揉眉心,回复:“最近项目收尾,很忙,
没空。”郑娇娇几乎秒回:“少来!你哪个项目不忙?借口!你就是不想接触陌生人!哥,
你不能总跟代码过一辈子吧?”“跟代码相处,逻辑清晰,没有意外。”郑武林回了一句,
便不再理会妹妹后续的连番轰炸。他将手机扔在桌上,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像一块巨大的、布满电路板的集成芯片。而那个叫“桃桃不淘”的女孩,
和她那个拥有百万粉丝的账号,就像是这庞大芯片上一个微小却色彩异常绚烂的节点。
他忽然想到被毙掉的那个项目,那个被指责“缺乏用户情感洞察”的AI推荐算法。
如果算法推荐给他的,是这样一个内外截然矛盾的“样本”,那所谓的“情感”,
到底该用什么模型来量化?第二天,公司会议室。“我们下一阶段的重点,
是提升平台的用户粘性和社区温暖度。”产品总监敲着白板,“光有冷冰冰的技术不够,
我们需要引入更多能引发用户情感共鸣的优质创作者,进行深度合作。
”郑武林作为技术核心旁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中性笔。
“我们初步筛选了一批符合‘正能量’、‘治愈系’标签的创作者,
”运营经理切换着PPT页面,“比如这个,‘桃桃不淘’,粉丝忠诚度高,形象健康阳光,
非常适合我们‘城市暖心计划’的推广...”PPT上,
王桃儿那张标志性的甜美笑脸放大在屏幕上,光芒四射。郑武林转动笔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笑容上,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晚风中,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和那缕藏在她身后,袅袅升起的青烟。缘分,或者说,都市的运转规则,
似乎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将那个天台上的偶遇,推向他的现实工作与生活。
3一千颗糖的滋味合作发布会设在公司一楼明亮的创新展示中心。玻璃幕墙外阳光炽烈,
室内冷气充足,空气中飘浮着咖啡香和低语声。郑武林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
站在技术展示区附近,神情是一贯的冷静,甚至有些疏离。
他听着产品经理与几位创作者寒暄,目光却偶尔掠过入口。当王桃儿出现在门口时,
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她穿着一身柔和的杏色连衣裙,妆容比视频里更淡雅,
却同样精致。她脸上挂着那个郑武林已经在屏幕上见过无数次的、弧度完美的微笑,
正与接待人员点头致意,举止得体,无可挑剔。她看起来,
就是“桃桃不淘”这个品牌的完美线下延伸。会议按流程进行。
轮到郑武林作为技术接口人简短发言时,他走上台,
言简意赅地介绍了平台将为合作提供的技术支持与数据保障。他的话语逻辑清晰,
没有一句废话,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下台时,他的目光无意中与坐在前排的王桃儿对上。
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礼貌的、程式化的欣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像是在评估这个看起来有些冷淡的男人,是否能胜任她项目的技术后盾。
就在交错而过的瞬间,郑武林脚步微顿。他看着她那双在精致眼妆下,
努力维持着明亮和热情的眼睛,脑海中天台那一幕再次闪现:那声叹息,那支烟,
那瞬间的惊慌与疲惫。一种冲动,或许源于技术员对“真实数据”的执着,
或许源于那晚被触动的那一丝微妙共鸣,让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
脱口而出:“你镜头外的样子,更真实。”王桃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那完美的面具像是被锤子敲击的玻璃,出现了细微的裂纹。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一丝错愕、慌乱,甚至是被冒犯的愠怒,在她眼底快速交织闪过。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仅仅一秒,或许更短。那裂纹迅速弥合。
她的笑容重新浮现,甚至比刚才更明媚了些,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层冰冷的戒备。
她没有回应郑武林的话,仿佛他刚才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借过”,
转而自然地侧身与旁边的另一位创作者低声交谈起来,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郑武林没有再停留,径直走回自己的位置。他知道自己可能越界了,
但那双眼睛里瞬间的真实反应,让他觉得,比之前那个完美的微笑,要生动得多。
发布会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结束。王桃儿在助理的陪同下,微笑着与众人道别,
姿态优雅地离开。郑武林回到自己的工位,刚坐下,内部通讯软件就弹出一条消息,
是项目组负责内容对接的同事。“郑工,刚才‘桃桃不淘’的团队联系,
说收到一份奇怪的粉丝礼物,他们有点担心安全问题,
想咨询一下我们平台能不能帮忙溯源一下匿名送礼者的信息。
”后面附了一张对方发来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打开的巨大礼盒,里面密密麻麻,
塞满了色彩斑斓的手工水果糖。糖果堆得像小山一样,在灯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礼盒里没有常规的祝福卡片,只有一张素白的硬卡纸,
上面用打印机打出一行冰冷方正的黑体字:“你值得所有的甜。”没有署名,没有落款。
郑武林看着那张照片,眉头渐渐锁紧。那满满一盒糖果,数量多得近乎偏执,
配上那句打印出来的、毫无温度的话,非但没有让人感到甜蜜,
反而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沉甸甸的压迫感。他想起王桃儿在发布会上那张完美笑脸,
再对照眼前这盒匿名的、过量的“甜”,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油然而生。他沉默片刻,
回复道:“平台有隐私协议,不能随意透露用户信息。建议他们如果担心,可以报警处理。
”发送完毕,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明净的天空。他天生对甜味剂过敏,从小到大,
几乎不碰任何糖果。那一千颗糖的视觉冲击,让他生理和心理都感到一阵莫名的滞涩。
那个在晚风中叹息的女人,她的世界,似乎并不像她展示的那么“甜”。
4画廊里的旧时光几天后,郑武林站在一家名为“隅间”的画廊门前。
这里与他熟悉的科技园区氛围截然不同,白墙、原木、恰到好处的射灯,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旧纸张的味道,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带他来这里的是萧悠然,他高中时代的师兄,也是这家画廊的主人。“稀客啊,武林。
”萧悠然笑着迎上来,他穿着亚麻质地的衬衫,气质温润儒雅,
与郑武林的冷峻形成鲜明对比,“什么风把你从代码世界里吹到我这儿来了?”“公司项目,
需要接触一些艺术相关的内容创作者。”郑武林言简意赅,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墙上的一幅幅画作吸引。那些色彩、线条和构图,对他而言,
是比任何复杂算法都更难解析的密码。“跨界合作?好事。”萧悠然点头,引着他往里走,
“正好,我带你看看最近收的一些作品,或许能给你点灵感。
”就在他们穿过一个相对僻静的侧厅时,郑武林停下了脚步。侧厅尽头,一面深色墙壁前,
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画架,上面覆盖着防尘的白布。但吸引他目光的,
是白布边缘隐约露出的一角画框,以及旁边墙上挂着的一幅尺寸不大的油画。
那幅画名为《晚风》。画布色调沉郁,以灰蓝和暖赭为主。画的是一位少女的背影,
她站在一片暮色笼罩的、荒芜的庭院里,身形单薄,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裙子。
少女正微微仰头,望着天际最后一抹将逝的霞光,晚风吹拂起她略显毛躁的发梢和裙摆。
整幅画没有描绘少女的容貌,
却传递出一种极其复杂、近乎矛盾的情绪——既有对远方的向往,
又有被无形之物禁锢的孤独与隐忍。那背影,那被风吹拂的姿态...像。太像了。
不是容貌的相似,而是那种神韵,那种在暮色与晚风中流露出的、深入骨髓的孤寂感,
与他在天台上惊鸿一瞥看到的,王桃儿放下伪装的那个瞬间,几乎重叠。“在看这幅?
”萧悠然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这是我老师很多年前的作品了。
”“你老师?”“嗯,万延虹,万教授。现在在美院,算是功成名就了。
”萧悠然的目光也落在画上,带着欣赏,也有一丝复杂,“这是他早年的作品,
不太为外人所知。画风和他后来那些恢弘的、获奖的创作很不一样,更...私人化。
”郑武林盯着那幅画:“画里的人是谁?”“不知道。”萧悠然摇摇头,
“听说是老师当年在乡下写生时遇到的一个女孩,很有灵气,但具体是谁,他没细说过。
这幅画他一直自己收藏着,前些年才交给我,说挂在这里,算是个念想。”这时,
轻柔而带着些许不确定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这幅画...”郑武林和萧悠然同时回头。
王桃儿不知何时也走进了这个侧厅。她今天穿得很素雅,脸上只化了淡妆,
眼神直直地落在《晚风》上,带着一种近乎梦游般的专注和...迷惑。“王**?
”郑武林有些意外。他并未告知她行程。“桃儿**也对这幅画感兴趣?
”萧悠然微笑着上前,态度温和。王桃儿仿佛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脸上迅速浮现出惯有的、略显羞涩的笑容:“啊,不好意思,萧先生,郑先生。
我就是...随便逛逛,被这幅画吸引了。感觉...很特别。
”她的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回画上,像是被磁石吸住。萧悠然饶有兴致地问:“哦?
你觉得特别在哪里?”王桃儿沉吟片刻,不再是镜头前那种背诵“正能量语录”的状态,
眼神变得认真而敏锐:“构图很大胆,主体几乎被置于边缘,
大量的留白给了晚风和暮色...这让孤独感变得很有体积,很具体。而且,色彩用得真好,
那种灰蓝里的暖赭,像绝望里还藏着一丝不肯熄灭的火星...这不是无病**,
是真实的...困境与渴望。”她的分析精准而内行,
完全超出了郑武林对一个“治愈系短视频博主”的认知范畴。萧悠然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
随即化为赞赏:“桃儿**对绘画很有见解。”王桃儿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
迅速垂下眼睫,笑容重新变得标准而疏离:“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说说,瞎猜的。
”郑武林看着她瞬间的转变,心底的疑云更重。那幅画,她的反应,
她的艺术鉴赏力...这一切,都与“桃桃不淘”的人设格格不入。萧悠然看了看郑武林,
又看了看明显有些心神不宁的王桃儿,温和地笑道:“看来这幅《晚风》,今天找到了知音。
你们先聊,我去看看前面。”萧悠然离开后,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和那幅沉默的《晚风》。王桃儿终于将目光从画上彻底移开,转向郑武林,
努力维持着平静:“郑先生也喜欢这幅画?”郑武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平静地陈述:“你懂画。”不是疑问,是肯定。王桃儿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人设嘛,总要有点不一样的东西。不然,
怎么在那么多主播里脱颖而出?”她转身,似乎想立刻离开这个让她失态的地方。
郑武林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是表演,还是本能?”王桃儿的脚步顿住,
背影在《晚风》画中少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僵硬。她没有回头。
5雨夜守候夜色被瓢泼大雨搅得混沌不堪,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户,
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噪音。郑武林刚结束一个跨国电话会议,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准备去洗漱。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突兀地亮了一下。不是工作群,也不是郑娇娇。
一个几乎被他置顶聊天淹没的名字——王桃儿。信息内容极其简短,
甚至有些语焉不详:“糖...好多...头疼...”发送时间是二十三分钟前。
郑武林盯着那条信息,眉头瞬间锁紧。发布会那天她强装镇定却难掩惊慌的脸,
以及那盒铺满照片、令人不适的糖果,瞬间涌入脑海。“糖”这个字眼,
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他立刻回拨电话。忙音。持续不断的忙音。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住了他。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抓起车钥匙和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快步冲出门,
甚至没顾上换下居家的拖鞋。雨水像帘幕一样遮挡着视线,雨刮器以最快频率摆动,
前方的道路依然模糊。郑武林紧握着方向盘,车速比平时快了不少。
他只知道王桃儿公寓的大致区域,是之前合作资料上登记的地址。具体楼栋和门牌号,
他需要到了再联系物业或者...报警。幸运的是,当他将车停在她公寓楼下时,
正好有住户刷卡出门。他趁隙进入大堂,湿透的裤脚在地砖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按照记忆中的楼栋号,他乘坐电梯上楼。站在她家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无人应答。他又用力敲了敲门,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里面终于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
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接着,门锁“咔哒”一声,开了一条缝隙。
门后露出王桃儿半张脸。她的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
眼神涣散而迷茫,身上还穿着那件杏色的连衣裙,只是已经皱巴巴。看到门外的郑武林,
她似乎愣了一下,烧得糊涂的脑子没能立刻反应过来。“郑...先生?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郑武林闻到了房间里飘出的、淡淡的酒气,
混杂着一种病人特有的气息。“你发烧了。”他陈述事实,语气不容置疑,同时用手抵住门,
防止她无力关上。王桃儿眨了眨沉重的眼皮,似乎想说什么,身体却晃了一下,
向后...郑武林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浑身滚烫,
隔着湿透的衣物也能感受到那不正常的体温。他半扶半抱地将她带回客厅,让她靠在沙发上。
客厅的茶几上,果然放着一个空了的红酒杯,
旁边是一个拆开的、与照片上同款的手工水果糖盒子,里面只剩下零星几颗。
旁边还散落着几张纸巾。他环顾四周,公寓装修得精致温馨,符合她“桃桃不淘”的人设,
但此刻却透着一种无人照料的凌乱和冷清。他找到卫生间,用冷水浸湿毛巾,回到客厅,
轻轻敷在她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王桃儿瑟缩了一下,混沌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一点点。
她睁开眼,看着蹲在沙发前,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神情却异常专注冷静的郑武林,
眼眶突然就红了。“对不起...”她声音微弱,带着哭腔,
“我...我有点害怕...那些糖...”“没事了。”郑武林打断她,
声音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放缓,“糖在哪里?我去处理掉。
”王桃儿无力地指了指角落的垃圾桶。郑武林走过去,
将那个精致的糖盒连同里面剩余的糖果,一起塞进垃圾袋,打好结,放在门边。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让空气中某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减轻了些。他重新走回沙发边,
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依旧烫得惊人。“有体温计和退烧药吗?”王桃儿摇了摇头,
眼神像迷路的小鹿:“忘了买...”郑武林叹了口气,拿出手机,
快速下单了退烧药、体温计和一些清淡的粥品外卖。等待外卖的间隙,
他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沉默地守着。
房间里只剩下王桃儿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她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半梦半醒。
忽然,她喃喃低语,
妈...别丢下我...”“画...我的画...”“冷...”郑武林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低头,看着她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眼角渗出的、无声滑落的泪水。
那个在镜头前永远阳光、永远元气满满的“桃桃”,此刻脆弱得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生涩地,替她掖了掖滑落的薄毯。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
那温度,灼热的,真实的,与他平日里接触的冰冷代码和数据,截然不同。窗外雨声未歇,
在这个陌生的、弥漫着病气和淡淡酒气的公寓里,郑武林第一次感到,
某种坚硬的、逻辑构筑的外壳,被这无声的眼泪和滚烫的温度,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6娇娇的警告周末,郑武林被郑娇娇一个接一个的电话“逼”回了父母家。
老式居民楼里飘着熟悉的饭菜香,却驱不散空气中一丝微妙的紧绷感。饭桌上,
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父亲倒是没多说什么,
只是偶尔看他一眼,又默默喝口酒。“哥,上次跟你说的那个银行经理,人家后来反馈了,
说你连加微信都没通过?”郑娇娇放下筷子,单刀直入。她今天穿了一身利落的西装套裙,
显然是刚从某个金融研讨会过来,眼神锐利得像刚磨好的手术刀。郑武林夹了一筷子青菜,
语气平淡:“最近忙,忘了。”“忘了?”郑娇娇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
“我看你不是忘了,是心思被别的东西占住了吧?那个叫王桃儿的网红?
”郑武林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母亲惊讶地抬起头:“网红?什么网红?”“妈,
您不知道吧?”郑娇娇转向母亲,语速快而清晰,
“我哥现在跟一个拍短视频的网红走得挺近,就是网上那种,
对着镜头唱唱跳跳、卖萌装傻博打赏的。粉丝倒是有百来万,谁知道里面有多少水分。
”“娇娇。”郑武林沉声打断她,眉头皱起。“我说错了吗?”郑娇娇毫不退让地看回去,
“哥,我查过了。她那个‘桃桃不淘’的人设,阳光开朗治愈系,
专门收割那些生活不如意、寻求情感慰藉的粉丝。直播打赏、带货、商务合作,
变现渠道玩得明明白白。这种人的感情,本质上就是流量生意,是表演!你玩得过她吗?
”母亲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武林啊,这...靠谱吗?
听着是不太稳当...”“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郑武林放下筷子,声音不高,
却带着分量。“不是那样?那是哪样?”郑娇娇逼问,“你敢说,她接近你,
没有因为你是我哥,没有因为你在‘星云科技’的技术背景和资源?跟你们平台合作,
能给她带来多少曝光和好处,她算计得清清楚楚!”“合作是公司行为,与我个人无关。
”郑武林反驳,但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发布会那天,
她团队第一时间来咨询匿名礼物溯源的事情。公与私的界限,在某些时候,确实模糊。
“无关?”郑娇娇捕捉到他瞬间的迟疑,冷笑,“哥,你醒醒吧!你整天对着代码,
根本不知道外面有些人为了名利能做到什么地步。她那种职业,就是靠营造幻想吃饭的。
今天能对你笑,明天就能为了热度把你卖得干干净净!你了解她真实的为人吗?
了解她的家庭背景、她的过去吗?”郑武林沉默了。他不了解。
他只知道她在天台真实的叹息,在画廊对画作出人意料的见解,在雨夜发烧时的脆弱。
这些碎片,拼凑不出一个完整而清晰的“王桃儿”。郑娇娇的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
扎在他试图忽略的、那些充满违和感的地方。“哥,”郑娇娇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担忧,“我不是要干涉你。我只是不希望你受伤。你太认真,
也太...单纯。那种浮华圈子里的人,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她的生活,她的价值观,
有百分之几是真的?你分得清吗?”母亲也在一旁轻声劝道:“武林,娇娇说得也有道理。
找对象,还是要找个踏实稳重的...”郑武林看着碗里已经凉掉的饭菜,忽然没了胃口。
他知道妹妹是关心他,她的分析逻辑严密,基于她所认知的现实规则,几乎无懈可击。
可心底某个角落,那个雨夜里滚烫的体温和无声的眼泪,又是如此真实地灼烧着他。
“我的事,我自己有数。”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站起身,“公司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他拿起外套,没有看妹妹和母亲脸上的表情,径直走向门口。
身后传来郑娇娇又急又气的声音:“哥!你会后悔的!”郑武林脚步未停,开门,走入楼道。
老旧楼道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拉长了他孤寂的影子。妹妹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
像一道冰冷的壁垒,横亘在他与那个带着晚风叹息的女人之间。他第一次感到,
代码世界里的非黑即白,在复杂的人性与情感面前,
是如此苍白无力...7深渊凝视夜色再次降临,但这一次,
王桃儿公寓的空气中没有了雨夜的潮湿与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机械运转的嗡鸣。
她坐在精心布置的直播背景前,补光灯将她苍白的脸颊照得几乎透明。
郑武林坐在客厅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是王桃儿主动联系的他,
语气带着一种强装镇定下的颤抖,问他是否方便过来一趟?“直播的时候,好像有点不对劲。
”直觉?预感?...他来了,没有多问。直播开始,
王桃儿脸上瞬间绽放出那个百万粉丝熟悉的、元气满满的笑容,
仿佛前几天那个发烧脆弱的人从未存在过。她熟练地与粉丝互动,
分享着所谓的“日常趣事”,声音清甜,动作活泼。郑武林静静地看着,
看着她在镜头前熟练地表演着“快乐”。起初,一切如常。
弹幕滚动着“桃桃好美”、“今天也好开心”之类的粉丝吹捧。一个没有任何昵称,
只有一串乱码数字的用户,开始持续地、沉默地送出平台最昂贵的虚拟礼物:“宇宙之心”。
绚丽的动画特效一次又一次地霸占屏幕,频繁到几乎打断了正常的直播节奏。
王桃儿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随即笑得更加灿烂:“谢谢...谢谢这位数字朋友送的宇宙之心,太破费了,
大家理性消费哦...”但“宇宙之心”没有停止。一个,接着一个,沉默而固执。
粉丝们开始察觉不对,弹幕出现了疑问。“这谁啊?土豪粉?”“刷屏了吧?管理呢?
”“感觉怪怪的...”紧接着,那个乱码用户发送了第一条弹幕,
同样是冰冷的、系统默认的字体和颜色:“假。”只有一个字。王桃儿的呼吸明显窒了一下。
随后,第二条弹幕接踵而至:“你的笑,是假的。”第三条:“你的眼泪,也是假的。
”礼物还在继续刷,配合着这些直接撕扯她人设的言论,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嘲讽。
直播间的气氛彻底变了,粉丝的维护、路人的好奇、黑粉的起哄混杂在一起,弹幕开始失控。
王桃儿试图无视,继续讲解手里的产品,但她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眼神开始闪烁,
无法再精准地捕捉互动弹幕。这时,那个乱码用户发送了一张图片。图片像素不高,
有些模糊,像是多年前的老照片。背景是一个破旧的、尘土飞扬的乡镇街景,
一个穿着不合身旧衣服、瘦骨嶙峋的小女孩低着头,提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
背影佝偻而卑微。虽然没有正脸,但那轮廓,那身形...弹幕瞬间爆炸了。“**!
这是桃桃?”“不可能吧?桃桃不是说自己家境挺好的吗?
”“这背景...跟现在简直是两个世界!”“人设崩了???”王桃儿的动作彻底停住了。
她看着那张照片,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嘴唇微微颤抖,
那双总是努力维持笑意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被当众剥开衣服般的羞辱。
补光灯的光线在她眼中碎裂,变成一片冰冷的残渣。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她猛地低下头,抬手挡住了脸,肩膀无法自控地开始剧烈颤抖。
直播画面凝固在她崩溃的低泣和混乱的弹幕中。郑武林从阴影里猛地站起,几步跨到电脑前。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伸手按掉了电源总开关。屏幕瞬间漆黑,
房间里只剩下王桃儿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声在回荡。嗡鸣声消失了,
但一种更深的、来自人心深渊的寒意,弥漫在空气里,
无声地凝视着这一切8魔鬼的契约“星云科技”的服务器机房,灯火通明,
只有机器运转的低沉嗡鸣。郑武林坐在控制台前,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绕开了平台繁琐的隐私协议限制,动用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技术权限,
直接追踪那个乱码ID。IP地址经过多层跳板,
最终指向一个位于境外数据中心的虚拟服务器。干净得像被水洗过。对方的反追踪能力很强,
或者说,极其谨慎。他调取了该ID在平台所有的行为数据。
除了昨晚那场针对王桃儿的、堪称毁灭性的打赏和弹幕攻击外,
这个ID几乎没有任何其他活动痕迹。像是一个为了特定目的而被临时激活的幽灵。
唯一有价值的线索,是那张被发送出来的旧照片。郑武林将照片下载,进行技术分析。
照片本身没有数字水印,但通过图像细节和光线角度,他能判断出这绝非网络随意搜图,
而是私人拍摄的实物照片的翻拍。照片边缘,靠近小女孩脚踝的位置,
有一小块模糊的、像是门槛或石阶的阴影,上面似乎有刻痕,但过于模糊,无法辨认。
一个对王桃儿过去如此了解,并且能拿出这种私人照片的人...范围其实很小。
他想到了萧悠然提到的那幅《晚风》,想到了万延虹教授。第二天下午,郑武林预约后,
来到了位于美院深处的教授画室。画室宽敞,充满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
四处堆放着画框、雕塑半成品和艺术书籍,凌乱却有种创造性的生机。
与画廊里那幅《晚风》的沉郁孤寂截然不同。万延虹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穿着质地优良的亚麻西装马甲,气质儒雅,目光锐利而充满审视的力度。
他热情地接待了郑武林。“郑先生,久仰。悠然常提起你,说你是他最有出息的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