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毛线球滚过的下午那团毛线球滚到我爪边时,还带着女主人手心的温度。
嫩黄的线轴上特意接了三圈浅灰,缠得歪歪扭扭——她老花镜滑到鼻尖,
穿针时总把线绕成疙瘩,“这样织出来才像小橘的背”,她说这话时,
咳嗽声震得线团在膝头跳。我没扑上去。梅雨季的风正从石榴树缝里钻进来,带着雨气,
把她银白的发梢吹得贴在脸颊上。她的竹针敲出“嗒嗒”声,
指腹那道月牙形的疤(给女儿削铅笔划的)蹭过毛线,
留下点面粉的白痕——她刚烤了蔓越莓饼干,烤盘的黄油香漫过来,裹着她肺里的锈味,
像台漏风的风箱在咳。“成精了?”她腾出一只手挠我下巴,老花镜滑到鼻尖时,
我用尾巴尖把镜腿往上推。她笑起来,皱纹里盛着点阳光,“当年那丫头也总抢我的毛线球,
跟你一个德性”。相册就在手边,翻开的那页,穿蓝白校服的姑娘站在石榴树下比耶,
羊角辫上别着朵石榴花,照片边角被摸得发卷。突然楼下传来摔门声。
“您守着破房子和野猫过吧!”是她女儿的声音,尖利得像玻璃碴。女主人的手一抖,
竹针“当啷”掉在地板上,毛线球骨碌碌滚到我爪边。她没去捡,只是把相册按在胸口,
指节掐得照片边角发白,“小橘,你说人咋越长越像蒲公英呢?”我蹭她的手腕,
那里还留着常年织毛衣的红痕。她突然把我抱起来,脸埋进我的毛里,
“那丫头说这房子下周拆,可这里有她缠成疙瘩的毛线团啊”——她从针线盒摸出个玻璃罐,
里面团着灰扑扑的线,是那姑娘十岁时的“作品”,二十年了,还带着点铅笔屑的味。
下午的雨来得又急又猛。我追着滚到门口的毛线球跑出去,听见她在屋里喊“小橘”,
声音被雨声吞掉一半。楼道里的霉味裹着积水漫上来,卡车的引擎在楼下轰鸣,
我用爪子扒着毛线球往回拖,突然“咔嗒”一声——防盗门从里面锁死了。
玻璃上印着她的影子,正弯腰捡那个玻璃罐。我跳起来扒门,爪子在玻璃上划出“沙沙”声,
看见她怀里的罐子晃了一下,滚到沙发底下。她伸手去够的瞬间,卡车突然启动,
影子被拽得老长,最后卡在门框里的,是那副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毛线球顺着楼梯滚下去,
在一楼积水中浮成颗颤抖的小太阳。我蹲在楼梯拐角,看着那扇门直到后半夜。雨停时,
石榴树的叶子上滚下最后一滴水珠,砸在我爪子上,凉得像她掉在我毛上的眼泪。
二楼窗台的缝里卡着半根毛线,嫩黄混浅灰,在风里轻轻抽噎,像谁没说完的话。天快亮时,
我听见锁芯转动的声音。收废品的老头扛着麻袋进来,
把竹椅、针线盒、还有那个摔碎的玻璃罐全扔进去。灰毛线混着玻璃碴滚出来,
我冲过去叼起一团,被他的拐杖狠狠砸在背上。“死猫抢破烂”,他骂着把麻袋拖走,
我嘴里的毛线突然变咸,才发现是自己的血浸透了线团。石榴树在晨雾里摇摇晃晃。
我跳上二楼窗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突然明白:有些离开是不回头的,
就像那团滚进积水里的毛线球,再也暖不回手心的温度了。
02、垃圾桶里的月亮我用了七天明白,那扇门再也不会开了。第七天清晨,
收废品的老头撬开了锁。我躲在楼梯拐角,
看着他把女主人的竹椅、针线盒、还有那个装着女儿毛线团的玻璃罐,全扔进麻袋。
玻璃罐撞在铁架上碎了,灰毛线混着玻璃碴滚出来,我冲过去叼起一团,
被老头的拐杖打在背上,“死猫抢破烂”。秋天的风卷着梧桐叶,像无数只旋转的巴掌。
我叼着那团灰毛线,沿着马路牙子走,肚子瘪得能看见肋骨。
排水沟里的水映出我的影子:左耳朵缺了块(上周被铁栅栏划的),背上的毛纠结成块,
只有嘴里的毛线还软乎乎的,带着女主人的薄荷糖味。我遇见老黑时,
他正拖着条瘸腿跟三只野狗抢半块馒头。他的右前腿不自然地蜷着,
却硬是用爪子撕开了领头狗的耳朵:“想活就别怂。”他叼着馒头凑过来,
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这毛线团是啥?你还带嫁妆流浪?”老黑的窝在报刊亭底下,
垫着块破帆布,上面绣着只歪歪扭扭的猫。“以前的主人绣的,”他舔着爪子上的血,
“老太太走那天,把我抱到报刊亭,说‘等我回来’。”他的声音突然软了,“她没回来,
我等了三年。”张老太的石台上总摆着个豁口的搪瓷碗。有次她摸我的头,
银镯子在我耳边响:“跟我家阿花一样,爱蹭人。”她从口袋里摸出颗奶糖,
剥开糖纸塞给我,“含着,甜的”。糖在舌尖化开时,
我忽然想起女主人总把薄荷糖放在针线盒里,说“含着就不咳了”。
老黑教我在垃圾桶里找吃的要听声音:“罐头的‘嘭’声最香,
塑料袋的‘沙沙’声要小心——可能是小孩的恶作剧。”有天他叼来根火腿肠,
塑料皮上印着“王中王”:“捡的,有效期还没过。”我们分着吃了,
他把肠衣埋在石榴树下,“给春天留个念想”。可他没等到春天。寒潮来的那天,
我在垃圾桶旁找到他时,他的身体已经硬了。一只野狗正撕咬他的后腿,我冲过去哈气,
那狗扭过头,嘴角挂着老黑的毛。我突然想起老黑说过“被咬到喉咙就闭眼”,可我没闭眼,
眼睁睁看着他的尸体被拖进巷子深处。他窝里的破帆布落在地上,绣着的猫被风吹得哗啦响,
像在喊“别走”。那天的月亮很圆,把垃圾桶照得像口银棺材。
我把没吃完的半根火腿肠埋在石榴树下,就在他埋肠衣的地方。泥土冻得邦硬,
我的爪子磨出了血,可每扒一下,就好像能听见老黑说“怂包,使劲”。
嘴里的灰毛线被血浸透了,变成深褐色,像女主人咳在纸巾上的痰。
03、楼道里的暖气管第一次闯进那栋新楼,是因为暖气管的温度裹着粉笔灰的味。
冬至那天刮着白毛风,我顺着排水管往上爬,三楼的窗户没关严,我钻进去时带起的风,
把窗帘吹得像面鼓。客厅的灯突然亮了,一个穿珊瑚绒睡衣的姑娘站在门口,
手里攥着本《小王子》,书脊上沾着粉笔灰——她是小学老师,教三年级。“呀,是只小猫!
”她的声音软得像棉花糖。我吓得弓起背,尾巴炸成蓬松的球,可她慢慢蹲下来,
掌心向上摊着:“我不打你,真的。”她的虎口处有颗小痣,像颗没长熟的痣,
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红粉笔灰。她转身去厨房时,我本想溜,却被暖气片的温度勾住了脚。
那热量顺着爪子往上爬,把骨头缝里的寒气都烘得酥酥的。她端着个蓝边小碗出来,
里面盛着温牛奶:“慢点喝,别烫着。”碗底沉着颗猫粮,是鱼味的,
像老黑说过的“三号楼下的极品”。我没敢靠近,直到她回了房间,才偷偷舔了两口。
牛奶温温的,带着股甜香,像女主人以前冲的奶粉。我蹲在暖气片旁,
听着她房间里传来翻书的声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里又回到老城区的二楼,
女主人的竹针敲出“嗒嗒”声,毛线球在我脚下滚来滚去,她的咳嗽声像首温柔的歌。
后来我总在黄昏时等她。她下班回来时,帆布包上总沾着粉笔灰,
有时候还别着朵学生送的野菊。看见我蹲在消防栓旁,她会从包里摸出猫条,
包装袋的“沙沙”声一响,整栋楼的声控灯都会亮起来,像突然绽开的星星。
“今天讲《小猫钓鱼》,”她蹲下来喂我,睫毛上还沾着点粉笔灰,
“学生说小猫应该钓鲸鱼,你说他们是不是很傻?”我蹭她的裤腿,
能闻到她身上的洗衣粉味,淡淡的,像晒过太阳的被子。她的备课本上画着只三花猫,
左耳朵缺了块,旁边写着“昏昏”。有天她带回来个纸箱,里面铺着件米白色毛衣,
领口绣着只歪歪扭扭的猫。“以后你就住这儿吧。”她把纸箱放在暖气片旁,
毛衣上的线头缠着我的爪子,暖烘烘的,像回到了女主人的怀里。她坐在地板上,
指尖轻轻挠我左耳朵的疤:“这缺角像枚勋章呢,就叫你‘昏昏’吧,黄昏的昏。”昏昏。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她不知道,每次她喊这个名字,我都会竖起耳朵听楼道里的回声,
像在确认这声音不会像女主人的“小橘”那样,突然就消失了。有次她发烧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