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回到招待所时,天已经擦黑了。
他把自行车往墙根一靠,后颈的凉意还没散——那不是风,是从凶宅带回来的,像块冰贴在脊椎上。
招待所的灯泡忽明忽暗,他摸黑翻出父亲留下的牛皮笔记本。
封皮边缘被翻得发毛,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记着考古日志,还有用红笔圈出的“阴阳穴”“镇灵碑”之类的词。
许知远翻到中间某页,手指突然顿住——泛黄的纸页上,父亲用狂草写着“阴门”二字,旁边画了个三角形套五芒星的符号,和老宅青石板上的白灰印子一模一样。
“举报信说‘凶宅地下有东西’,难道是……”他捏着笔记本的手发紧,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纸条从夹层里滑出来,“太阴之体,感阴则惊”的字迹在灯泡下泛着冷光。
窗外传来风吹梧桐的沙沙声,他突然想起凶宅里渗血的砖缝,还有照片上那个抱血婴的女人。
次日清晨,许知远揣着笔记本出了门。
镇西头的青石板路泛着潮气,他敲开第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老太太刚看见他胸前的记者证,“砰”地就把门撞上了。
第二家的门帘动了动,露出半张脸,见是他,又“唰”地拉严。
“记者同志,您别问了。”
沙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许知远转身,看见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蹲在墙根,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半截烟。
他掏出记者证晃了晃:“我是省报的,想了解王家老宅的事。”
汉子搓了搓手,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三年前,有帮盗墓的摸进去过。说是听见地底下有娃娃哭,第二天全疯了——一个劲儿喊‘门开了’,现在还在县精神病院关着。”他吸了口烟,火星子在暗处明灭,“您要真想查,找赵五爷吧,镇上就他懂点玄乎的。”
赵五爷的卦摊在老槐树底下。
许知远走过去时,老人正眯着眼给人算姻缘,青布长衫洗得发白,怀里抱着个铜罗盘。
等那顾客走了,他才抬眼:“记者同志,看相还是问事?”
“问王家老宅。”许知远把笔记本拍在卦摊上,翻到“阴门”那页,“这符号您见过吗?”
赵五爷的手指刚碰到纸页,罗盘突然“咔”地转了半圈。
他猛地缩回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惶:“小同志,有些事不是你该碰的。”
“我父亲是许延平,三年前失踪的考古队队长。”许知远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笔记里也有这符号。”
赵五爷的喉头动了动,长衫下的手攥紧了罗盘。
“王家祖坟底下压着个门。”他突然压低声音,像是怕被风听见,“开了就再也关不上。”
“什么门?”许知远往前探了探身子。
老槐树的影子突然罩下来。
赵五爷抬头看天,刚才还晴着的天,不知何时聚了团乌云。
他的面色瞬间煞白,罗盘在手里抖得厉害,声音发颤:“小同志……你听我一句劝,赶紧回省城……”
“劝什么?”许知远追问。
赵五爷的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远处的老宅方向。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手指死死抠住卦摊边缘,指节泛白:“那门……要开了。”
一阵穿堂风卷起地上的卦签,“哗啦啦”撒了满地。
许知远回头,看见老宅的方向腾起一团黑雾,像根柱子似的往天上窜。
等他再转回来,赵五爷已经收起卦摊,哆哆嗦嗦地收拾着罗盘,连钱都没要,只低声说了句:“今晚别出门。”
许知远站在老槐树下,望着赵五爷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风掀起他的衣角,他摸了摸兜里的相机——那张带血婴的照片还在,此刻正隔着布料,微微发烫。
许知远的指尖几乎要戳到赵五爷的罗盘。
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里晃,阴影掠过卦摊时,他分明看见老人的喉结滚了两滚,浑浊的眼珠突然缩成针尖大小。
“门?”赵五爷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那是阴阳两界的缝,开了,阳间的活气往里漏,阴间的脏东西往外淌——”他突然攥住许知远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里,“可你不一样,你身上有股子凉透的味儿,和那门里的东西犯冲!小同志,听我一句劝,这潭浑水不是你该蹚的!”
许知远被推得踉跄两步。
赵五爷已经手忙脚乱收摊子,铜罗盘撞在木桌上发出闷响,卦签撒了半道也顾不上捡。
他弓着背往巷子里钻,走两步又回头,枯树皮似的脸在暮色里泛青:“今晚千万别出门!你身上带着招阴的气,老宅那片儿……”话音被穿堂风卷走,他拐过墙角,只余下青布长衫的下摆一闪。
许知远站在原地,手腕上的掐痕**辣的。
风掀起他的衣角,怀里的相机硌得肋骨生疼——那张带血婴的照片还在,此刻正隔着布料轻轻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他摸出父亲的笔记本,“阴门”二字在暮色里泛着暗黄,旁边的三角套五芒星符号与老宅青石板上的白灰印子重叠,像根细针扎进眼底。
“招阴的气?”他低声重复赵五爷的话,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纸条。
“太阴之体,感阴则惊”的字迹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后颈的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有人用冰锥抵着脑干。
他捏紧纸条,指节发白——三年前母亲坠楼前,也是这样的凉意缠了她整宿;父亲失踪前最后一通电话里,说的也是“阴门要开”。
招待所的灯泡在头顶嗡嗡响。
许知远把房门反锁,将手电筒、相机、父亲留下的黄铜放大镜和半瓶风油精塞进帆布包。
风油精是母亲生前常用的,她说能辟阴秽;放大镜是父亲考古时的老物件,镜片边缘还留着他指甲刮过的痕迹。
他摸了摸贴胸的口袋,母亲的纸条被体温焐得温热,突然想起赵五爷说“你不是普通人”,喉结动了动——或许今晚,他就能知道自己“特殊”在哪儿。
月亮被乌云遮了个严实。
许知远蹲在老宅院外的矮墙下,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着耳膜。
墙根的野蒿草蹭着裤脚,带起一片细密的痒。
他深吸一口气,单手撑墙翻了上去,落地时踩碎块瓦砾,“咔”的一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二楼卧室的窗户敞着。
许知远打着手电往里照,光束扫过墙面时突然顿住——白天还干涸发黑的血迹,此刻正泛着暗紫的光,像被人往血里掺了碎星子。
他凑近两步,手电筒的光在血痕上摇晃,那些原本杂乱的痕迹竟显出某种规律:是扭曲的纹路,像树根,又像血管,从墙角的砖缝里爬出来,盘成个模糊的圆形。
“这是……”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血痕时,后颈的凉意突然炸开。
等反应过来,掌心已经贴上了墙面。
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他打了个寒颤,手电筒“啪”地掉在地上,光束歪向墙角,照出满地细碎的白灰——和青石板上的符号一样的白灰。
幻觉来得毫无征兆。
他看见自己的掌心渗出淡蓝的光,血痕里的紫芒突然暴涨,在眼前凝成幅晃动的画面:黑黢黢的山洞里,几十个黑袍人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板,后背的衣料被血浸透;他们面前是道石门,门中央刻着三角套五芒星的符号,正缓缓裂开缝隙;门后涌出黑雾,黑雾里飘着白惨惨的骨头,有的还挂着烂肉,有的眼眶里燃着幽绿的火。
“爸?”许知远脱口而出。
画面里有个穿卡其色工装的背影,正踮脚往石门里看,后颈的痣——和父亲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他想扑过去,可画面突然扭曲,黑雾裹着骨头朝他涌来,他听见婴儿的哭声,尖锐得像刀刮玻璃,接着是父亲的喊:“小远,快走——”
“砰!”
许知远猛地缩回手,额头抵着墙直喘气。
手电筒不知何时灭了,房间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摸出火柴划亮,借着火光看掌心——干干净净,连血渍的影子都没有。
刚才那些紫芒、画面,仿佛一场醒着的梦。
“幻觉?”他低声道,声音在空房间里撞出回音。
胸口突然发烫,像有团火从心脏往下烧,烧得指尖发颤。
他摸向胸口,隔着衬衫触到个冰凉的东西——是母亲留下的银锁,不知何时从领口滑了出来。
银锁背面刻着的“太阴”二字,此刻正泛着幽蓝的光,像两颗小月亮。
窗外传来乌鸦的叫声。
许知远打了个激灵,弯腰捡起手电筒。
光束扫过墙面时,血痕又变回了白天的模样,暗红、干涸,像块褪了色的补丁。
他盯着银锁看了会儿,突然把它攥进掌心,凉与热在掌心里较劲,烫得他直咬牙——这或许就是赵五爷说的“招阴的气”,或许是母亲说的“太阴之体”。
他收拾东西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很慢,很沉,像有人拖着什么重物在走。
许知远关上手电,贴墙站着,听见那脚步声停在院门口,接着是沙哑的呢喃:“门要开了……开了……”
是赵五爷的声音。
许知远屏住呼吸,看着窗户外闪过个佝偻的影子。
等脚步声远去,他才摸黑出了老宅。
风卷着槐树叶往他脸上撞,他攥紧帆布包,包里的银锁还在发烫,烫得他想起父亲笔记里的“太阴之体,感阴则惊”——或许明天,他该再去赵五爷的卦摊,问问那“门”里,究竟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回到招待所时,天已经快亮了。
许知远趴在窗台上,望着老宅方向泛白的天际线。
银锁还在胸口发烫,像团烧不尽的火。
他摸出父亲的笔记本,翻到“阴门”那页,突然发现旁边多了行小字,是母亲的笔迹:“太阴现,阴门开,许家子,承因果。”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叫。
许知远合上笔记本,把银锁塞进领口。
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尾泛着红,可眼神比任何时候都亮——赵五爷说“别插手”,可有些事,他必须插手。
天一亮,他就再去老宅。这次,他要找到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