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陆砚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刚才那短短几秒的对抗,比修复一整年的古籍还要耗费心神。
萤一直紧盯着他,熔金的眼瞳中光芒微微流转,似乎确认了什么,紧绷的身体也略微放松。
“看来,骨碑初步认可了你。”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一丝冰冷,“记住这种感觉。以后每一次信息冲击,都是生死考验。撑过去,你就能读取一丝失落的‘道文’;撑不过去,你的意识就会被骨碑里那些远古的碎片彻底撕碎、同化,变成一具活着的‘知识僵尸’。”
陆砚靠在冰冷的舱壁上,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闭上眼,修复台上《禹贡》残片在焚书雨中消融的景象、水晶方碑崩解的绝望、缄默卫冰冷的律令锁链、拾荒僧陶甲上明灭的“忘”字、飞艇毁灭性的炮击…还有此刻,嵌入自己脊椎的、名为“盗火者骨碑”的恐怖异物…
短短时间,他熟悉的世界彻底崩塌。从卑微的古籍修复师,变成了什么?行走的墓碑?文明的容器?被禁言庭追杀的“墨刑”犯?
绝望、恐惧、茫然…种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只是一个想修好书的人,为什么会卷入这种恐怖的漩涡?
“为什么…是我?”他睁开眼,声音干涩,看向萤,看向这昏暗颠簸的金属囚笼,也像是在质问这荒诞而残酷的世界。
萤熔金的眼瞳在昏暗中静静燃烧,映着他苍白而痛苦的脸。她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毫无感情、却又仿佛蕴含着万古沧桑的意念,如同冰锥般,直接刺入陆砚刚刚平静些许的意识深处,清晰地响起:
汝躯为碑,承吾薪火。
汝名——陆砚?
这意念并非来自萤,而是直接源自他背后那冰冷坚硬的脊椎!源自那刚刚植入的——盗火者骨碑!
陆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第二章碑中人语
那冰冷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冰锥,精准地刺入陆砚刚刚平复些许的意识深处。
汝躯为碑,承吾薪火。
汝名——陆砚?
声音并非通过听觉,而是直接在思维中炸响。带着一种非人的、俯瞰万古的苍凉,却又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碑石砸落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陆砚猛地坐直身体,动作牵动全身伤口,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神经,却远不及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带来的冲击。他瞳孔骤然收缩,映着昏暗应急灯光的眼珠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谁?!”他嘶哑地低吼,目光本能地扫向对面的萤,又猛地转向四周冰冷的金属舱壁,仿佛要找出那个潜藏的说话者。
萤熔金的眼瞳瞬间锐利如刀,身体微微前倾,斗篷下的肌肉绷紧,戒备地扫视着狭小的舱室。她的目光最终落回陆砚苍白的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了然。
“它…说话了?”萤的声音压得很低,沙哑中透着一丝凝重,熔金的瞳孔深处,火焰似乎跳动了一下。
“谁?是谁在说话?!”陆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后背脊柱的位置,那嵌入的骨碑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脉动感,冰冷而沉重。仿佛那声音的源头,正蛰伏在他的脊椎里!
萤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陆砚,熔金的眼瞳中光芒流转,似乎在急速判断着什么。舱内只剩下“夜鸮”引擎低沉的嗡鸣和金属颠簸摩擦的噪音,衬得气氛更加压抑。
就在这时,那冰冷的意念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审视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汝魂弱如残烛,何以载吾?然…‘禹贡’之息…尚存一线…
禹贡!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陆砚混乱的脑海中炸开!修复台上消融的竹简,护住残卷时背脊承受的焚书毒雨,被律令锁链抽打时脑海中撕裂的山川河流记忆…无数画面碎片翻涌上来!这骨碑里的声音,竟然能感知到他灵魂深处残留的、关于《禹贡》的微弱联系?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陆砚对着虚空,对着自己的脊椎低吼,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几乎将他吞噬。一个东西,嵌在自己骨头里,还能说话?
吾非‘东西’…那意念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悦,如同寒潭微澜。吾乃…薪火之碑…残存之念…守夜人之器…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回忆极其遥远的事物,带着万古的尘埃:亦可称吾…洛书之影…
洛书之影?!
陆砚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河洛博物馆!那尊被律令光束洞穿、崩解为齑粉的水晶方碑!那里面封存的,正是传说中《河图洛书》的核心残片!难道…难道守夜人植入他脊椎的这所谓的“盗火者骨碑”,其根基,竟来自那被毁灭的洛书残片?它承载着那件圣物最后的残念?!
这念头让他浑身发冷,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裹挟着远古怨念的炸弹。
“它在说什么?”萤的声音打断了陆砚的惊骇。她显然无法直接“听”到骨碑的意念,只能从陆砚的反应判断。
陆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该怎么解释?说他脊椎里有个自称“洛书之影”的古老残念在跟他说话?这听起来比禁言庭的存在还要疯狂。
就在他不知如何开口时,一股更加强烈、更加混乱的信息洪流猛地从背后的骨碑中爆发!这一次,不再是零散的碎片,而像是一整座被暴力推倒的古老图书馆!无数断裂的碑文、模糊的星图、残缺的祭祀舞蹈、异兽的嘶吼、甚至某种冰冷宏大的机械运转声…无数种信息混杂着强烈的情绪——不甘、愤怒、悲怆、守护的执念——如同海啸般冲击着陆砚的意识壁垒!
“呃啊——!”陆砚猝不及防,只觉得脑袋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同时贯穿!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身体蜷缩成一团,额头青筋暴跳,眼珠几乎要凸出来。修复师的“聚焦”技巧在如此狂暴的冲击下瞬间失效!
萤脸色一变,熔金的眼瞳瞬间爆发出炽烈的光芒!她猛地伸出手指,指尖再次萦绕起那纯净的炽白光点,迅疾如电,点向陆砚的眉心!这一次,光点中蕴含的意念更加清晰、有力,如同洪钟大吕:
“固守本心!以‘名’为锚!念你的名字!念你修复过的文字!”
以名为锚…念修复过的文字…
陆砚在无边的痛苦浪潮中,如同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渗出血丝,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在灵魂风暴的中心嘶吼:
“陆…砚!我是…陆砚!”
“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
他一遍又一遍地嘶吼着自己的名字,如同在确认自身存在的最后边界!同时,那些在修复台上抚摸过千百遍、早已融入骨血的《禹贡》残句,被他破碎而执着地念诵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钉子,试图钉住自己即将被冲散的魂魄!
奇迹再次发生。
当他将全部意志凝聚于“陆砚”之名和《禹贡》残句时,那狂暴的信息海啸似乎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堤坝。虽然依旧汹涌澎湃,冲击得堤坝摇摇欲坠,但那股要将灵魂彻底撕碎、同化的恐怖力量,被强行遏制住了!混乱的信息流中,一些相对清晰的片段,如同被筛网滤出的金沙,开始沉淀下来——
他看到一片龟甲在烈焰中裂开,裂纹并非杂乱,而是隐隐构成一幅玄奥的星图(洛书?河图?);
听到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在诵读:“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感受到指尖划过冰冷的青铜鼎身,鼎内铭文带着祭祀的血腥气;
甚至嗅到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星辰尘埃的冰冷气味…
这些片段依旧带着强烈的冲击,但不再是纯粹的毁灭,更像是一种…粗暴的灌输和唤醒!
后背骨碑的灼热和脉动感随着信息的沉淀而减弱,那股冰冷的意念再次浮现,这一次,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认可?
锚定…尚可…意念中那股俯瞰万古的苍凉感稍减,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禹贡’之章…确为地脉之基…汝…可暂为容器…
容器…
陆砚瘫倒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疼痛和劫后余生的虚脱。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眼珠还能微微转动,看着舱顶昏黄的灯光,眼神空洞而茫然。
暂时…是容器了?这算是…被骨碑里的“东西”认可了生存权?
萤缓缓收回了手指,指尖的炽白光芒黯淡下去,她眼角的皮肤似乎更加苍白了几分,显然连续两次引导对她也消耗不小。她看着瘫软的陆砚,熔金的眼瞳中光芒复杂。
“活下来了。”她声音依旧沙哑,“第一次‘碑鸣’冲击是最凶险的。你能扛过,证明守夜人没选错人。”
陆砚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她。
“它…那声音…说它是洛书之影…”陆砚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萤的身体似乎瞬间绷紧了一下,熔金的瞳孔骤然收缩!“洛书之影?!”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震动,随即又强行压下,化作冰冷的低语:“难怪…守夜人这次下的本钱够大…也难怪,禁言庭会直接动用‘净除令’…他们恐怕不只是为了那点残片,更是感应到了‘影’的波动…”
她的话如同冰水,浇在陆砚刚刚因劫后余生而松懈些许的心上。自己体内的东西,比想象中还要烫手?
“所以…我到底是什么?”陆砚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的质问,“修复师?容器?还是…行走的麻烦?”
萤沉默了片刻,熔金的眼瞳在昏暗中静静燃烧。颠簸的舱体猛地一个剧烈的转向,让陆砚的身体在地板上滑动,撞到冰冷的舱壁,痛得他闷哼一声。
“你是什么?”萤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取决于你能活多久,取决于你能从这骨碑里‘读’出多少东西,更取决于…你能在禁言庭的追杀下,把这‘薪火’带到哪里去。”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金属舱壁,投向外面无边无际的废墟和黑暗。
“至于麻烦?”她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从你扑向那卷竹简开始,你就已经是了。现在,不过是麻烦升级了而已。”
陆砚闭上了眼睛。身体的剧痛,精神的疲惫,骨碑的冰冷脉动,还有那名为“洛书之影”的古老残念带来的未知恐惧…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冰冷的金属囚笼里。前路仿佛一片漆黑,只有背后的骨碑,散发着幽幽的、承载着万古文明重量的微光。
**疲惫…**那冰冷的意念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维系此念…需耗汝魂力…沉睡…**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沉寂在陆砚的意识深处,只留下脊椎深处那沉重冰冷的异物感,证明着它的存在。
陆砚在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中,意识再次滑向黑暗的边缘。这一次,没有无边的寒冷,只有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背后那如同墓碑般冰冷的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夜鸮持续的颠簸和噪音似乎减弱了一些。一阵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接着是沉闷的机械制动声和液压装置释放的嘶嘶声。舱体一震,彻底停了下来。
引擎的嗡鸣声消失,狭小的空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应急灯昏黄的光线,还在固执地照亮着冰冷的地板和蜷缩的人影。
萤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显然伤势和消耗并未完全恢复。她走到紧闭的舱门前,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片刻,她似乎确认了什么,在舱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伸出食指。指尖并未亮起炽白光芒,而是浮现出几个极其微小、如同燃烧烙印般的赤红符文——那并非禁言庭冰冷的暗金律令,而是另一种古老、灼热的文字。
符文印入凹槽。
嗤——
沉重的金属舱门发出一阵气密泄压的轻响,缓缓向一侧滑开。
一股与舱内截然不同的空气瞬间涌入!
冰冷,潮湿,带着浓重的、混合着金属锈蚀、机油、尘土和陈年纸张霉变的复杂气味。光线也变了,不再是应急灯昏黄的光,而是一种幽幽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带着惨绿色调的冷光。
萤侧身让开,熔金的眼瞳看向蜷缩在地的陆砚,声音不容置疑:“到了。守夜人的‘书冢’。能走吗?”
陆砚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剧痛并未消失,但短暂的昏沉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咬着牙,用还能动弹的右手撑住冰冷的舱壁,一点点挪动身体,试图站起来。每一次牵扯伤口都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而下。左臂的夹板和胸腹的绷带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他喘息着,终于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虽然虚弱得像风中残烛,但终究是站住了。他看向敞开的舱门外。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恐惧,只剩下无与伦比的震撼!
他们似乎身处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地下空间。夜鸮停靠的地方像是一个简陋的金属平台,悬于一片令人心悸的深渊之上。
而深渊的对面,或者说,环绕着这巨大地下空间的,是山!
不是自然的山峦,而是由书堆成的山!
无数残破的书籍、卷轴、竹简、石板、皮卷…层层叠叠,堆积成一眼望不到顶的、巍峨耸立的“书山”!它们被粗暴地挤压在一起,形成陡峭的、随时可能崩塌的悬崖峭壁。有些书籍早已朽烂成灰黑的残渣,有些则顽强地保持着形状,纸页在幽绿的冷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巨大的金属支架如同巨兽的骨骼,深深嵌入书山的缝隙,勉强维持着这些知识坟冢的脆弱平衡。
幽绿的冷光来自镶嵌在巨大岩壁和金属支架上的某种矿石,散发出冰冷、毫无生机的光芒,勉强照亮这浩瀚的坟场。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尘埃,那是书籍缓慢腐朽的产物,带着陈腐的知识死亡的气息。
“这…就是…书冢?”陆砚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前的景象,比禁言庭的毁灭炮击更加直观地展示着“焚书纪元”的残酷。这里埋葬的不是尸体,而是文明的残骸!
萤没有回答,只是率先踏出舱门,站在冰冷的金属平台上。她的斗篷在从深渊底部升起的微弱气流中微微拂动。
陆砚深吸了一口那带着腐朽书卷气味的冰冷空气,强忍着全身的剧痛,一步一步,踉跄着跟了出去。脚踩在冰冷的金属平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站到平台边缘,向下望去。
深渊深不见底,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黑暗。向上看,书山的峰顶也隐没在惨绿冷光无法触及的高处阴影里。巨大的金属支架如同通天之梯,消失在黑暗中。一种渺小感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处不在的“沙沙”声传入他的耳中。那声音并非来自某处,而是弥漫在整个巨大的空间里,如同亿万只细小的虫子在同时啃噬着什么。
陆砚凝神细听,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那不是虫噬声!
那是…纸张在黑暗中缓慢腐朽、剥落的声音!是承载着文字和智慧的载体,在时间与遗忘的侵蚀下,不可逆转地走向彻底湮灭的哀鸣!这声音,比任何爆炸和厮杀都更令人绝望!
“沙…沙沙…”
在这亿万纸张同时腐朽的宏大悲歌中,陆砚感到背后脊柱深处的盗火者骨碑,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脉动。冰冷依旧,沉重依旧,但在那冰冷沉重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弥漫整个空间的“遗忘之蚀”触动了。
悲…一个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意念碎片,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轻轻拂过陆砚的意识。
陆砚猛地攥紧了完好的右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的剧痛依旧清晰,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正从这浩瀚的书冢深渊中,从那背后的骨碑深处,缓缓渗入他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