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毒日头下的墨香大旱第三年的夏至,太阳像从天上掉下来的火球,悬在墨斗镇上空,
连风都被烤得焦脆。田垄龟裂成一张张干渴的嘴,野草蜷成焦黄的针,
唯有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还能抖出一点阴凉。这老槐树据说是唐朝李嵩手植,
树干粗得三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却年年抽新芽,成了镇上最后的绿意。
李三蹲在树荫里,粗布短打被汗渍浸得发黑,怀里却紧紧抱着一只乌亮的墨斗。
这墨斗是李家传了七代的老物,松脂香混着汗味,像一段不肯散去的旧时光。
斗身用百年乌木制成,历经岁月打磨,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光泽。他用指腹摩挲着斗身,
木纹起伏,像一条条干涸却倔强的河流,每一道纹路都刻着祖辈的手泽与匠心。
墨斗的线轴上缠着一根特殊墨线,据说是李嵩当年用天山冰蚕丝与墨鱼汁特制,千年不腐。
李三每次拉动墨线,都能听到细微的嗡鸣,仿佛远古的呼唤。斗底原本光滑无痕,
但此刻在阳光下,隐约显出八个若隐若现的小篆——"天道酬勤,匠心通神"。远处,
周家高墙内的烟囱吐着黑烟,那是周员外正让家丁熬硝制火,想借旱魃之名再抬粮价。
周家大宅占地百亩,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光。李三眯起眼,
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舍得喝掉葫芦里最后一口水——那水,是昨夜从自家井底淘出的泥浆水,
沉淀一夜才得半碗。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水葫芦重新系回腰间,
那点浑浊的液体在葫芦底晃荡,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大地干渴的**。
"叮——"铜**从官道尽头飘来,青绸马车碾过滚烫碎石,
车辕上褪色的"福"字幡布被日头晒得发白。驾车老翁佝偻如虾壳,
皱纹深得能藏下整个黄昏,可眼珠却亮得吓人,像淬过冰的琉璃。
老翁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间挂着一串铜铃,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声响。
"可是墨匠李三?"老翁勒缰,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磨石相擦。他的马车看似普通,
但车轮却用特殊木材制成,在烈日下竟不烫手,反而透着丝丝凉意。李三慌忙起身,
粗布短打拍起一阵尘土:"正是小人。"老翁不语,从车厢捧出一只红漆木盒,
盒角描金已剥落,却仍透出一股陈年檀香。木盒上用金丝楠木镶嵌着精致图案,
隐约是二十八星宿排列。盒开,黄杨木锁静静躺在黄绫上——巴掌大,
七十二道机关严丝合缝,表面浮刻天干地支与星宿图谱,像把整个夜空折叠其间。
锁身泛着淡淡的青光,触手冰凉,仿佛蕴含着无穷奥秘。李三瞳孔骤缩。
他只在父亲临终前的呓语里听过此物——鲁班锁,能开阴阳之钥。
传说这锁是鲁班祖师亲手所制,内藏天地玄机,能通阴阳两界,镇地脉,定乾坤。父亲曾说,
李家墨斗与这鲁班锁本是一对,墨斗量阳间善恶,鲁班锁通阴司轮回。每当夜深人静,
李三总能听到父亲房间传来低语:"墨斗...鲁班锁...地脉..."如今,
这两件传说中的法器竟然真的出现在他面前。老翁抬眼,声音压得极低:"今夜子时,
带着此物去后山破庙。记住,无论看见什么,千万莫要出声。"老翁说话间,
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仿佛能看透李三的灵魂。李三想问,老翁却一抖缰绳,
马车扬尘而去,只留一串铜铃在热浪里晃荡,像一句不肯落地的谶语。马车经过之处,
地面竟留下一串潮湿的脚印,在干裂的土地上显得格外诡异。回到家中,
李三将木盒置于堂屋八仙桌上,点燃三炷香敬过祖先,这才细细端详那鲁班锁。锁身冰凉,
即便在这酷暑中也透着一股寒气。他试着以祖传的手法触碰机关,
锁内立刻传来细微的机括转动声,如星河运转,深不可测。随着转动,
锁上的星宿图案竟开始缓慢移动,仿佛活过来一般。窗外,日头西斜,热浪仍未消退。
李三想起父亲生前所言:鲁班锁现世,必是地脉有变,阴阳失衡。他摩挲着传家墨斗,
心中隐隐感到,墨斗镇的命运,或许就要在今夜改变了。堂屋正中的祖先牌位突然无风自动,
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仿佛在向李三传达某种警示。二子夜破庙亥时末,李三揣着墨斗,
鲁班锁用蓝布包了系在腰间。山路两侧的灌木早被晒得焦脆,踩上去沙沙作响,
像骨头碎裂的声音。往日聒噪的蛐蛐儿全部噤声,
整座山只剩他自己的心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月光如刀,将山道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半,
李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蜿蜒的黑蛇。破庙在山坳最阴处,原是山神庙,
如今墙塌瓦残,山神泥塑的左臂早被野狗叼走,剩下半边笑脸在月光里显得格外诡异。
庙门上的匾额"山神庙"三字只剩"山"字还依稀可辨,其余二字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李三踏进门槛,月光正巧穿过破瓦,在地上投下一枚银白的圆钱。
供桌上摆着三牲:猪头、羊头、牛头,猪头眼眶里嵌着两粒幽蓝的宝石,
在暗处闪着磷火般的光。供品新鲜得出奇,在这大旱之年显得极不寻常。更令人惊异的是,
供桌前的地面上,用朱砂画着一个复杂的阵法,与鲁班锁上的星宿图案如出一辙。
阵法的每个节点都摆放着一枚铜钱,正是周家祖坟里镇墓的压胜钱。
这些铜钱在月光下泛着幽幽青光,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李三屏息,将鲁班锁放在香炉旁。
锁触香炉,发出极轻的"嗒"声,像一粒棋子落盘。刹那间,庙外穿堂风骤起,
烛火被扯成一条细线。供桌上的三牲突然开始腐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干瘪,
最后化成三堆黑灰。与此同时,地面上的阵法开始发光,铜钱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李三死死咬住舌尖,血腥味漫开——供桌下的青砖正在渗水!明明整座山已旱了八个月,
哪里来的清水?水渍蜿蜒,如活物般爬行,转瞬铺满地面,
纹路竟与鲁班锁上的星图完全重合。水流所过之处,地面浮现出无数细小的符文,
像是有生命般蠕动。紧接着,青砖"咔啦"一声,裂开一道缝。缝里涌出黑水,
水面上浮起一张惨白的脸——没有瞳孔,眼眶里是两枚铜钱,正是周家祖坟里镇墓的压胜钱。
那张脸似乎在微笑,嘴角咧到耳根,发出无声的嘶吼。随着脸庞浮现,整个破庙的温度骤降,
李三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张脸的额头上,赫然刻着"周"字。
黑水中开始浮现更多面孔,每张都苍白如纸,眼中嵌着铜钱,全是周家历代祖先的模样。
它们围绕着李三旋转,发出无声的哀嚎,仿佛在控诉着什么。李三双腿发软,
却牢记老翁叮嘱,咬得舌尖血珠滚落也一声不吭。那张脸在水面停留片刻,似在嗅活人生气,
终又缓缓沉下。黑水退去,青砖合拢,星图纹路随之隐没,只留一地冷月。
但在水面完全消失前,李三分明看到,那些面孔最后都露出了解脱的表情。李三瘫坐在地,
发现鲁班锁已自动解开,锁芯里嵌着一枚铜制鱼形钥匙,鱼眼处镶着一粒乌黑石珠,
像干涸的泪。钥匙入手冰凉,却渐渐变得温暖,仿佛有生命般轻轻跳动。
他颤抖着手取出钥匙,只觉得入手冰凉,仿佛握着一截寒冰。正当他惊魂未定之时,
忽闻庙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三急忙藏身于破败的神像之后,只见两个黑影闪入庙中,
低声交谈。"确定是今夜子时?"一个年轻的声音问道,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兴奋。"错不了,
老爷说了,鲁班锁开,地脉变动,正是取宝之时。"年长者的声音沙哑,
李三认出那是周员外的管家周福。月光下,管家周福的脸显得格外阴鸷,
他手中提着一盏特殊的灯笼,灯罩上画着符咒,发出幽幽绿光。
护院教头赵虎则背着一把桃木剑,剑身上缠着红线,显然是有备而来。二人径直走向供桌,
在香炉底下摸索片刻,竟取出一只青铜匣子。匣子表面布满铜绿,隐约可见精美的云纹图案。
"三十年了,老爷终于等到这一天。"管家嘿嘿冷笑,声音像夜枭般刺耳,
"借旱魃之名抬高粮价算什么?这才是周家真正的大计。
"教头低声道:"只是苦了这些百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忍。"闭嘴!
周家养你不是让你怜悯那些贱民的。"管家厉声呵斥,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快走,
子时过半,此地不宜久留。"二人匆匆离去,留下李三在神像后惊疑不定。
原来周员外早就知道鲁班锁和地脉之事,这场大旱,恐怕不只是天灾那么简单。李三注意到,
他们取走青铜匣子时,地面上的朱砂阵法突然暗淡了几分,仿佛失去了某种支撑。
三旱魃与反噬天刚蒙蒙亮,周家护院已踹开李三院门。火把噼啪,
照得院内那棵老枣树通红。老枣树是李三父亲亲手所栽,如今已有碗口粗,
枝叶在火光中投下扭曲的影子。"就是他!"周员外的小舅子王师爷抖着一张宣纸,
纸上画着鲁班锁的拓印,墨迹未干,显然是仓促所画,"昨夜老爷库中宝匣被撬,匣内空空!
这刁民昨夜鬼鬼祟祟上山,定是他盗了镇宅之宝!"李三被按倒在地,脸颊蹭着碎石。
他抬头,看见周员外挺着发面似的肚子站在人群中央,金丝眼镜后的三角眼闪着算计的光。
周员外身穿绸缎长衫,手持折扇,扇面上画着"福"字,却在此刻显得格外讽刺。
周围的村民远远站着,不敢上前,却也不愿离开。三年大旱,周家囤积居奇,
早已惹得天怒人怨。"绑了送官!"周员外挥手,家丁们如狼似虎。这些家丁个个凶神恶煞,
手持棍棒,显然是周家豢养的打手。就在麻绳勒紧李三手腕的瞬间,天际滚过闷雷。
李三情急,举起墨斗,一线墨汁如箭射出,精准落在周员外脚尖前。这墨汁与寻常不同,
落地不散,反而凝聚成蛇形。奇迹发生了——墨汁落地即化作条条黑蛇,鳞片泛着冷光,
顺着青石板缝隙钻入地下。众人惊呼未绝,全村七口水井同时发出"咕咚"巨响,
清冽泉水喷涌而出,水柱里竟有黑蛇盘旋,转瞬化作墨线消散。井水甘甜清冽,
带着山泉特有的气息,瞬间驱散了连日的暑气。百姓们疯了般扑向井台,
陶碗、葫芦、甚至双手都成了盛器。有人跪地大哭,有人仰头狂笑,干裂的嘴唇被泉水滋润,
像久旱逢甘霖的河床。孩子们在水柱间嬉戏,老人们双手合十,感谢上苍。
周员外面色由青转白,想呵斥,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那墨斗底部,
不知何时显现出八个小篆:"天道酬勤,匠心通神。"字迹古朴苍劲,仿佛刀刻斧凿。
人群安静下来。老槐树下,里正颤巍巍跪下:"李家的墨斗……是鲁班的信物!
"里正须发皆白,是镇上最年长的老人,他的话如同判决。三十年前,
李三的父亲李老匠曾用此斗为县衙修梁,斗底本无字。如今字现,只说明一件事:墨斗认主,
天象已变。更神奇的是,当李三举起墨斗时,老槐树突然无风自动,落下无数槐花,
如雪般覆盖在众人身上。周员外踉跄后退,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头看向后山方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