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花店照常开门。
我将被砸烂的玻璃门换成了更结实的材质,店内被破坏的地方也一一修复,仿佛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从未发生。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暴力的铁锈味。
我照旧修剪花枝,接待客人,脸上戴着密不透风的口罩,神情是一贯的淡漠。只有我自己知道,平静的表象下,是绷紧的弦和无声燃烧的火焰。脚踝的扭伤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那晚的险恶。
陆允舟依旧每天准时出现,雷打不动地买一束白玫瑰。
他似乎也听说了那晚花店被袭击的事情,来的第一天,目光在崭新的玻璃门和店内扫视了一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听说前晚这里不太平?”他付钱时,状似随意地问起,眼神却锐利地落在我身上,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
我正低头给一束洋桔梗剪根,闻言,剪刀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
“嗯,几个醉汉闹事,砸坏了点东西。”我的声音透过口罩,平静无波,“已经处理好了。”
我没有看他,却能感觉到他探究的视线。
他没有再追问,但那种无声的压迫感,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窒息。他拿着那束我依旧没有修剪尖刺的白玫瑰离开时,步伐似乎比往日沉重了些。
我知道他不信。
醉汉闹事?太蹩脚的理由。
他在怀疑,怀疑那场袭击与我有关,或者,与“林晚”有关。
很好。
我要的就是他的怀疑,要的就是他在这团迷雾里越陷越深。
又过了两天,一个傍晚,天色将暗未暗。
我正在整理打烊,将外面的花桶搬回店内。感应门铃响了,我以为又是陆允舟——他偶尔也会在这个时间点过来。
但进来的,是一个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或者说,潜意识里一直抗拒见到的人。
苏清。
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米白色风衣,妆容淡雅,长发温婉地披在肩头。手里拎着一只**款的包,姿态优雅,与这间小小的、充斥着泥土和花香的花店格格不入。
三年不见,她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我见犹怜、需要被精心呵护的模样。只是眼角眉梢,多了几分属于“陆太太”的从容与矜贵。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骤然收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寒意。
她怎么会来这里?
她径直走向柜台,目光在店内随意流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的弧度。
“老板,请问有铃兰吗?”她的声音轻柔动听,像裹着蜜糖。
铃兰。林晚。
我的指尖掐进掌心,疼痛让我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抱歉,铃兰季节过了。”我垂下眼,整理着手中的包装纸,声音尽力维持平稳,“店里现在没有。”
“真可惜。”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我一位故人,最喜欢铃兰了。”
故人。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紧的声音。
她朝我走近几步,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我的手腕,扫过我**在外的、带着零星划伤的小臂。她的眼神很轻,很淡,却像带着细小的针尖,刮过我的皮肤。
“老板,你的手……”她微微蹙眉,流露出关切的神色,“是前几天被那些闹事的人伤到的吗?我听允舟提了一句,真是无妄之灾。”
允舟。
她叫得那么自然,那么亲昵。
胃里翻江倒海,我强忍着不适,摇了摇头:“一点小擦伤,不碍事。谢谢关心。”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又在店里随意看了几眼,目光扫过那些娇艳的玫瑰,洁白的百合,最后,停留在角落里一桶不起眼的、深紫色的花朵上。
“那是鸢尾吧?”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走上前,微微俯身,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蜷曲的花瓣,“这种花,我记得花语是……绝望的爱?”
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神清澈,却无端地让人感到一股寒意。
“真是悲伤的花语呢。”她轻声说,嘴角依旧带着那抹温婉的笑。
我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她的话,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试图撬开我紧紧封闭的过往。她知道?她在暗示什么?
不,她只是在试探。像一只优雅的猫,在玩弄爪下瑟瑟发抖的老鼠。
“花语都是人赋予的。”我抬起眼,迎上她的目光,口罩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有人看到绝望,也有人看到重生和希望。”
苏清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似乎对我的回应有些意外。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极淡的……忌惮?
“老板说得有道理。”她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无懈可击的优雅姿态,“看来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没有再买花,只是对我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花店。风衣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带着她身上那股清雅的香水味,渐渐消散在空气里。
门铃轻响,店内恢复死寂。
我僵立在柜台后,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她来了。
她亲自来了。
不是躲在暗处派来打手,而是光明正大地,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来到我的面前,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诛心的话。
她在警告我。
她在告诉我,她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注意到了陆允舟的反常。她在用她的方式,宣示**,告诉我谁才是站在陆允舟身边的那个人。
绝望的爱……
她是在说鸢尾,还是在说……我?
我缓缓走到那桶深紫色的鸢尾前,花朵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浓郁,蜷曲的花瓣像一只只挣扎的蝴蝶。
绝望吗?
或许曾经是。
但现在,只剩下冰冷的决心。
我伸出手,拿起一支鸢尾,指尖用力,脆嫩的花茎应声而断。
绿色的汁液沾染在指尖,带着一股植物特有的青涩气味。
我看着那断裂的伤口,眼神一点点变得坚硬。
苏清,你的试探,你的警告,我收到了。
但这只会让我更加确定,你害怕了。
你害怕真相被揭开,害怕失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既然你已经走到了台前,那这场戏,也该进入**了。
我将那支折断的鸢尾扔进垃圾桶,转身,锁上了花店的门。
黑夜降临,城市的霓虹再次亮起。
而我,这个本该死于三年前大火的女人,将在这片炫目的光影下,开始我的复仇。
第一步,就是要把水搅得更浑。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私人调查机构的号码。
“帮我做件事。”我对着话筒,声音冷得像冰,“把三年前那场火灾的疑点,匿名透露给一直盯着陆氏集团的那几家小报。记住,要慢,要碎,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地放出去。”
挂断电话,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世界。
陆允舟,苏清。
你们准备好,迎接来自“亡魂”的问候了吗?
那桶深紫色的鸢尾,最终没有被扔进垃圾处理车。
我将它们留了下来,插在一个不起眼的黑色陶土花瓶里,放在收银台最内侧的角落。它们蜷曲的花瓣在阴影里沉默地绽放,像一群敛翅的幽蝶,带着某种不祥的静谧。
苏清的到访,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深、更浑浊的暗流。她看似随意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经过精心打磨,裹着蜜糖,内里却是淬毒的针。她在试探,更在警告——警告我这个不该存在的“变量”,离她的棋盘远一点。
可惜,我早已不是棋子。
我是从棋盘下爬回来的恶鬼,要掀翻这局棋。
陆允舟依旧每天出现,带着他那份日渐沉重的、表演给瞎子看的深情。他买的白色玫瑰,我依旧不修剪尖刺,那些坚硬锐利的锋芒包裹在柔软花瓣之下,像极了我,也像极了我们之间看似平静、实则一触即发的局面。
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怀疑与某种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濒临崩溃的期望交织着,几乎要溢出眼眶。他几次欲言又止,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接过花,沉默地离开。背影在晨光或暮色里,拉长出孤独而僵硬的线条。
他在挣扎。在我这个“陌生人”和他记忆里(或者说,他自以为建构出的记忆里)的“林晚”之间挣扎。
这很好。挣扎才会痛苦。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花店里没有客人,只有我和满室喧嚣的寂静。
我正低头核对账本,感应门铃响了。
抬头,心头微微一凛。
不是陆允舟,也不是苏清。
是陈默。陆允舟最信任的特助,也是三年前,负责处理我“后事”的具体经办人之一。他穿着合体的灰色西装,表情是一贯的严谨刻板,眼神锐利如鹰隼。
“老板娘。”他走到柜台前,语气公事公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有点事情,想跟你了解一下。”
我放下账本,口罩下的脸绷紧,声音尽量平稳:“请说。”
“关于前几天晚上,你店门口发生的‘醉汉闹事’。”陈默的目光扫过崭新的玻璃门,又落回我脸上,“警方那边的记录很模糊。陆总不太放心,让我再来详细问问情况。”
果然是陆允舟派来的。他不信我那套说辞。
“该说的,我当时已经跟警察说过了。”我迎上他的视线,“几个喝醉的人,砸了门,很快就被巡逻的警车惊走了。没什么特别的。”
“是吗?”陈默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审讯般的压迫感,“据我们了解,那段时间附近路段的监控恰好都在检修。而当晚巡逻的警车记录显示,他们并没有接到这片区域的报警,也没有在此停留。”
我的心沉了一下。陆允舟动用了关系去查。
“可能是我记错了时间,或者警车只是路过。”我不动声色,“当时太慌乱,细节记不清了。”
陈默盯着我,那双见过太多商场龌龊的眼睛,似乎能穿透口罩,看到我竭力隐藏的紧张。
“老板娘一个人经营这家店,很不容易。”他换了个角度,语气依旧平淡,却更显犀利,“尤其是,还在这种不太平的时段遇到这种事。陆总的意思是,如果需要,他可以安排人手,确保你和店铺的安全。”
保护?还是监视?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
“谢谢陆总好意。”我拒绝得干脆,“小本生意,担不起。我会自己注意安全。”
陈默没有坚持,只是点了点头。但他的目光,依旧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逡巡。
“还有一件事,”他像是忽然想起,语气随意,内容却猝不及防,“老板娘认识一个叫林晚的人吗?”
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撞击了一下,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骤然冷却。
我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放在柜台下的手,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林晚?”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思索,然后摇了摇头,“不认识。是您的朋友吗?”
陈默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试图从这片他认定为“陌生”的海域里,打捞起一丝熟悉的涟漪。
足足过了五秒。
他才缓缓直起身,脸上看不出是失望还是其他情绪。
“一个故人。”他淡淡说道,不再看我,转身朝门口走去,“打扰了。”
感应门在他身后合拢。
我僵立原地,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冷汗,已经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陈默的出现,比苏清更让我感到寒意。他代表着陆允舟的意志,代表着一种系统性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调查。他比苏清更冷静,更客观,也更难对付。
他刚才那个问题,是最后的确认,还是新一轮试探的开始?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苏清已经警觉,陆允舟的怀疑日益加深,陈默这条猎犬已经被放出。
我必须加快速度。
当晚,我收到了调查机构发来的第一份加密文件。
关于苏清。
我反锁了店门,拉下所有的卷帘,将自己隔绝在小小的、昏暗的内室里。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在我脸上,疤痕在光影下更显狰狞。
我点开文件。
里面是苏清近期的行踪记录,资金流水,通讯记录(部分是破解的),甚至包括一些模糊的、远距离拍摄的照片。
大部分内容并无异常,符合她“陆太太”的身份——购物,美容,慈善活动,与贵妇圈下午茶……
直到我点开一个标注为“特殊联系人”的子文件夹。
里面是几张拍摄于不同日期的照片。照片像素不高,角度隐蔽,但能清晰辨认出是苏清。她穿着低调,戴着宽檐帽和墨镜,出现在城郊一家位置偏僻的私人咖啡馆,或者某段罕有人至的河滨步道。
而与她见面的人……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男人,同样戴着帽子和口罩,身形高大,穿着普通的夹克衫,看不清面容。但从几张抓拍到的肢体语言来看,两人之间的气氛,绝非普通朋友那么简单。有一次,苏清甚至主动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动作亲昵自然。
调查附注:该男子身份尚未完全确认,反侦察能力极强。初步判断,非苏清公开社交圈内人士。会面频率不高,但时间点……有时在陆允舟出差期间,有时在苏清参加完某些重要社交活动之后。
一个……秘密情人?
我的指尖冰凉,心脏却跳得飞快。
苏清,你果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安分守己。
陆允舟知道吗?他那个掌控欲极强的、被他视若珍宝的“白月光”,背地里,可能早就给他织了一顶绿得发亮的帽子?
我继续往下翻。
另一份文件,是关于三年前那场火灾前后,苏清的部分资金流向。有一笔数额不小的现金,在火灾发生前一周,从苏清一个隐秘的私人账户流出,汇入一个海外空壳公司,而后消失无踪。时间点,巧合得令人心惊。
虽然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笔钱与火灾有关,但这无疑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像黑暗中露出的一截毒蛇尾巴。
我关掉文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苏清那张温婉动人的脸,和照片里她与神秘男子私会的画面,以及那笔不明流向的巨款,交错重叠。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我心中逐渐成型。
如果……如果三年前那场针对我的绑架和火灾,并不仅仅是苏清为了铲除我这个碍眼的“陆太太”那么简单呢?
如果这里面,还掺杂了更深的阴谋,比如……她和那个神秘男人的私情?比如,他们不仅仅是想让我消失,还想借此……获取更大的利益?甚至,目标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林晚”这个身份?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我需要更多证据,更直接的证据。
但是,眼前的这些,已经足够我做点什么了。
我重新坐直身体,打开一个加密的匿名发送程序。
将从调查文件中筛选出的、最具有冲击力的几张照片——苏清与神秘男子私会,姿态亲昵的那几张——打包。
然后,在收件人一栏,缓缓输入了那个我烂熟于心的邮箱地址。
陆允舟的私人邮箱。
我的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微微颤抖。
这不是冲动。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必要的棋。
我要把这份“礼物”,送到陆允舟面前。我要让他亲眼看看,他放在心尖上祭奠、不惜用我的命去换的女人,背地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要让怀疑的种子,在他心里长成参天大树!我要让他们之间,先于我直接的复仇,就产生无法弥补的裂痕!
苏清,你不是喜欢演戏吗?
那我就给你搭一个更大的舞台,让你的真面目,在你最在乎的观众面前,彻底暴露!
指尖,重重落下。
“发送成功。”
屏幕上跳出冰冷的提示符。
**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是滚滚而来的闷雷。
暴风雨,就要来了。
而我,已经亲手扯下了这场序幕的幕布。
陆允舟,收到这份“惊喜”时,你会是什么表情呢?
我真的很期待。
接下来的两天,花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滞重。
我照常修剪花枝,更换水桶里的清水,接待零星散客,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钟摆,唯有我自己知道,内里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我在等。等那封匿名邮件投下的石子,会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陆允舟没有再来。
这反常的寂静,比他的日日出现更令人窒息。我几乎能想象出他看到那些照片时的表情——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他那样骄傲、掌控欲极强的一个人,怎么能容忍被视为白月光的女人,背后竟藏着如此不堪的秘密?
第三天下午,天色依旧阴沉。我正将一束顾客预订的香槟玫瑰打包,感应门铃发出刺耳的尖鸣,不是“欢迎光临”,而是被粗暴力道撞开的噪音。
我抬起头。
陆允舟站在门口。
他不是平日那副一丝不苟的精英模样。西装外套随意敞着,领带扯松,歪在一边。头发有些凌乱,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烟草和廉价酒精的颓败气息,整个人像是从一场惨烈的战争中溃败下来,只剩下狼藉的残骸。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不再是怀疑和探究,而是某种近乎疯狂的、濒临崩溃的确认。他一步步走过来,步伐虚浮踉跄,带倒了门口一个摆放着满天星的花桶,细碎的白花和清水撒了一地,他也浑然不觉。
顾客被这阵势吓到,拿着包好的花,匆匆付了钱低头溜走了。
店内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一地狼藉和弥漫的、令人作呕的酒气。
“是你……”他停在柜台前,双手猛地撑在台面上,身体前倾,几乎要越过那道界限,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剜着我,“那些照片……是你发的?!”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和暴戾。
我放下手中的剪刀,平静地回视他。口罩是我最好的盾牌,隔绝了我的表情,也隔绝了他的疯狂。
“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的声音透过布料,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你喝醉了。”
“喝醉?”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痛苦,他猛地抬手,指向我的手腕,指尖都在发颤,“那道疤!林晚手腕上就有!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形状!你别想骗我!”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还有你的眼睛!你看东西时,习惯先微微垂一下眼睑!你包花的时候,小拇指会无意识地翘起!你走路的姿势……你……”他一连串地低吼着,列举着那些连我自己都未曾留意过的、属于“林晚”的细微习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他自己心上,也砸在我摇摇欲坠的伪装上。
“你明明就是她!”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眼眶红得吓人,里面翻涌着痛苦、悔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望,“你没死!你回来了!是不是?!”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脏像是被浸在冰水里,又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三年非人的折磨,无数个痛到无法呼吸的日夜,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可那出口,却被更深的恨意堵住。
我缓缓抬起手,不是被他指责的那只手腕,而是另一只,轻轻拉下了脸上的口罩。
动作很慢,像是一场迟来的审判。
布料滑落,露出了我疤痕交错的下半张脸。那些扭曲的、凹凸不平的粉色白色肉痂,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张被强行缝合后又再次撕裂的地图,丑陋得令人心惊。
陆允舟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瞳孔骤然放大,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撑在柜台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惨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疯狂的怒火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惊骇的情绪取代,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气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店内死寂。
只有他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和我平静到冷酷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定格。
我看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抽搐,看着他眼中那筑构了三年的、关于“林晚”的影像,在我这张面目全非的脸上,轰然倒塌,碎裂成齑粉。
很好。
我要的就是这个。
我要他看清楚,他亲手送进地狱的人,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现在,”我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残忍的平静,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字一顿地问,“还觉得我是她吗?”
陆允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或者说,避开了我脸上那片狰狞的疤痕,视线仓皇地落在地上狼藉的满天星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愤怒、质问、疯狂,在这一刻,都被这张脸彻底击溃。
他无法承认,也无法否认。
巨大的荒谬和痛苦,几乎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执拗地响了起来。**一遍遍回荡在死寂的花店里,像催命的符咒。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声音带着未褪的颤抖和狼狈:“喂?!”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
陆允舟的脸色猛地一变,之前的崩溃和痛苦瞬间被另一种极致的震惊和……恐惧所取代。
“什么?!”他失声惊呼,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怎么会……在哪儿发现的?!”
他猛地抬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混杂着未散的骇然、新的惊疑,以及一种毛骨悚然的审视。
我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他死死盯着我,对着话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马上过去。”
说完,他狠狠掐断电话,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又像是看到了某种无法理解的、恐怖的怪物。他没有再说一句话,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花店。
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甩上,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我站在原地,拉上口罩,遮住了那张引发他崩溃的脸。
心,却沉了下去。
那通电话……说了什么?
是什么,能让刚刚几乎确认我“身份”的陆允舟,露出那种见鬼一样的表情?
我缓缓走到窗边,看着他的车像失控的野兽般,咆哮着冲入车流,迅速消失不见。
指尖一片冰凉。
事情,似乎开始朝着我无法预料的方向,滑动了。
而我投出的那颗石子,激起的浪涛,似乎才刚刚开始显现它真正的威力。
暴风雨,真的来了。
陆允舟像一阵裹挟着雷霆的狂风般消失在街角,留下花店内一片死寂和狼藉。被打翻的满天星浸泡在浑浊的水渍里,细碎的白花瓣粘在地板上,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浓烈的、绝望的酒气,混合着花店里原本馥郁的芬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