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尝天宝四载,夏。长安城是一座流淌着蜜与金的巨大梦境。白日里,
朱雀大街上的人潮如织,驼**与西域商贩高亢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香料、酒香和脂粉的气味。而当夜幕降临,十六王宅的乐声与曲江池畔的欢歌,
便会顺着晚风,飘进皇城那高耸的朱红宫墙之内。兴庆宫,南薰殿。杨玉环,此刻的贵妃,
正慵懒地斜倚在一方沉香木雕花的软榻上。她身着一袭淡绯色的轻纱罗衫,云鬓松挽,
斜插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步摇。殿内燃着南海进贡的龙涎香,烟气袅袅,
将她那张被誉为“羞花”的容颜衬得有些不真切。她并不快乐。这种不快乐,
并非源于物质的匮乏。恰恰相反,三郎——大唐的皇帝李隆基,
几乎将天底下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了她的面前。
蜀地的锦、吴地的绫、东海的珠、于阗的玉,只要她稍稍流露出一点兴趣,不出三日,
必会堆满整个宫殿。他的爱,浓烈得像一坛陈年的烈酒,醇厚醉人,
却也灼热得让人透不过气。这爱,将她高高举起,置于万众瞩目的云端,
也为她筑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囚笼。殿外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
贴身侍女春桃满脸喜色地快步走了进来,声音里压抑不住兴奋:“娘娘,大喜!
圣上差人从岭南送来的鲜荔枝,头一拨,到了!”玉环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又是荔枝。她坐起身,看着内侍们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白玉盘捧上案几。盘中,
十几颗荔枝被冰镇着,红色的外壳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宛如一颗颗刚从水中捞起的红玛瑙。“圣上口谕,”为首的老太监高力士躬着身,声音洪亮,
“此乃今年南国新贡,快马七日七夜,未曾停歇,只为博贵妃一笑。圣上说,此物甘美无双,
最衬娘娘。”殿内的宫娥太监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山呼万岁,颂扬着帝王的恩宠。
玉环看着那些荔枝,心中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她记得第一次尝到这东西时的情景。
那也是一个夏天,她初封贵妃不久,圣上为了逗她开心,不知从哪听闻岭南有此奇珍,
便下了一道旨意,命人快马加鞭,限期送到。
当那份经过无数人力物力消耗、跑死了十几匹健马才送达的“珍果”摆在她面前时,
整个后宫都轰动了。所有人都用一种艳羡、嫉妒又好奇的目光看着她,
仿佛她即将品尝的不是水果,而是帝王全部的爱意。在三郎充满期待的注视下,
她亲手剥开一颗。粗糙的红壳下,是莹白如玉的果肉。她将它送入口中。
一股浓烈到近乎野蛮的甜腻瞬间席卷了她的味蕾。那甜味太直接,太霸道,毫无层次,
仿佛一个粗鲁的莽汉,硬生生地闯入你的世界。紧接着,
是一种她无法欣赏的、略带生涩的奇特气味。她不喜欢。那一刻,她几乎要皱起眉头。
但她看到了三郎的眼神,那双曾阅尽天下春色、如今只为她一人停留的眼睛里,
充满了热切的、孩童般的期盼。他像一个献上心爱玩具的孩子,渴望得到一句夸奖。
她怎能让他失望?于是,杨玉环笑了。她强压下舌尖的不适,
绽放出那个后来被无数文人墨客反复吟咏的、倾国倾城的笑容。“真甜,”她柔声说,
“是臣妾尝过最甜的果子。”三郎龙颜大悦。他抚掌大笑,当即下令,往后每年夏天,
都要为贵妃建一条专线,从千里之外的岭南,将这“妃子笑”源源不断地送入长安。
一个谎言,就此开启了一段传奇。而此刻,
面对着这盘凝聚了无数汗水、鲜血甚至生命的荔枝,
玉环再次感到了那种熟悉的、被甜蜜所包裹的窒息。她知道,她必须“喜欢”它。
她的“喜欢”,不仅仅是她自己的事,它关系到帝王的颜面,关系到杨氏一族的荣宠,
更成了整个大唐衡量她受宠程度的标尺。春桃已经手脚麻利地为她剥好了一颗,用银签插着,
恭敬地递到她唇边。“娘娘,请用。这可是圣上的一片心意呢。”玉环抬起眼,
目光扫过殿内众人艳羡的脸,最终,落在那颗晶莹剔透的果肉上。它在灯火下折射出微光,
像一滴巨大的、甜蜜的眼泪。她张开嘴,将它含了进去。依旧是那股让她生理上排斥的甜腻。
她细细地咀嚼,仿佛在品味什么绝世佳肴,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既有初尝的惊喜,
又带着一丝恰如其分的娇羞。“嗯,”她含糊地赞叹着,对高力士说,“替我多谢圣上。
就说,玉环很喜欢。”高力士笑得满脸褶子,连声应诺。只有她自己知道,
当那股甜腻的汁水滑入喉咙时,她的胃里,正泛起一阵微弱的、苦涩的痉挛。
第二章:红尘驿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当诗人杜牧的这句诗在长安的酒肆茶楼间传唱开来时,杨玉环“喜欢”吃荔枝,
已经成了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一个帝王与爱妃之间浪漫爱情的终极象征。
为了这条专为荔枝而设的驿路,朝廷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从岭南到长安,数千里路,
沿途设置了数十个驿站。每个驿站都备有最精良的快马和最彪悍的骑士。荔枝摘下后,
用特制的竹筒,以蜡封口,内衬蕉叶与冰块,昼夜兼程,人换马不换,风雨无阻。这条路,
被百姓私下里称为“催命路”。无数年轻的骑士在这条路上跑断了筋骨,跑瞎了眼睛,
甚至跑死了性命。马匹的损耗更是不计其数。沿途州县的官员,为了伺候好这条“荔枝道”,
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这些事情,起初,杨玉环是不知道的。
她被隔绝在兴庆宫那片温柔富贵乡里,目之所及,皆是歌舞升平;耳之所闻,尽是阿谀奉承。
三郎为她修建了华清池,让她“温泉水滑洗凝脂”;她的三个姐姐,皆被封为国夫人,
出入宫禁,威势赫赫;她的远房兄长杨钊,被赐名“国忠”,平步青云,官至右相,
权倾朝野。杨家,烈火烹油,繁花似锦。而她,就是这团烈火最中心的那朵火焰,
是这片锦绣最中央的那朵牡丹。她开始习惯了荔枝的味道,或者说,
习惯了“表演”喜欢荔枝。每当那些红色的果子被呈上来,她都能立刻进入角色,
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然后在一片赞美声中,优雅地品尝一两颗。剩下的,
便会分赐给后宫众人,以及杨氏的族人。每一次分赐,都是一次恩宠的宣示,
一次权力的彰显。直到那天,一个名叫阿蛮的**,叩开了她宫殿的大门。阿蛮是岭南人,
以一曲《剑器浑脱》名动京城,后被选入宫中,成了梨园的首席舞者。她性子刚烈,
舞姿凌厉,玉环很欣赏她的才华,时常召她入宫闲谈。那天,阿蛮的神色却异常凝重。
她屏退了左右,跪在玉环面前,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迹潦草,
是被汗水浸透又风干的模样。“娘娘,这是奴婢的兄长托人从家乡捎来的。
他……他曾是荔枝道上的一名驿卒。”阿蛮的声音在发抖。玉环的心猛地一沉。她展开信,
信上的内容,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刺进了她那被歌舞和脂粉麻痹了许久的心。信上说,
为了保证荔枝的新鲜,驿卒们被要求达到一个凡人不可能完成的速度。
他们用盐水浸泡过的鞭子抽打马匹,也抽打自己,只为在困倦时保持清醒。
许多人从马上摔下来,被后面的马蹄踏成肉泥。为了减轻负重,他们甚至不能带足干粮和水,
渴了就喝马血,饿了就啃树皮。信的最后写道:“妹,兄或不久于人世。只恨此生,
非为人死,非为国死,竟为一果而死。天下之大,竟荒唐至此!”玉环的手开始发抖,
那封信仿佛有千钧之重。“你兄长……现在何处?”她艰涩地问。阿蛮垂下头,
泪水滚落:“上个月,他连人带马,坠下了悬崖。尸骨无存。”轰的一声,
玉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眼前浮现出那些被她品尝、被她分赐的荔枝,
那些红色的、甜腻的果子,此刻仿佛都变成了一滴滴鲜红的血。那不是果子,那是人命。
“娘娘,”阿蛮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火焰,“奴婢知道,您心地善良,定然不知这荔枝背后,
竟是这般景象。奴婢恳请娘娘,向圣上进言,停了这劳民伤财的贡品吧!岭南的荔枝,
就让它烂在枝头,也远好过用人命去换啊!”玉环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停了?
她要如何开口?她要如何对那个深爱着她的帝王说:三郎,你为我做的一切,
那些你引以为傲的、向天下人展示你对我宠爱的证明,其实是一个错误,一场灾难?
她要如何解释,自己多年来表现出的对荔枝的“喜爱”,其实全都是伪装?
那不仅仅是打碎一个男人的心,更是当众撕毁他作为帝王的颜面。
他为了她的“喜好”而动用国力,若她的喜好是假的,那他岂不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更重要的是,杨家。她的兄长杨国忠,早已将这条“荔枝道”视作杨家权势的象征。
他甚至利用这条驿路,绕过朝廷的监察,从南方为自己输送财富和私兵。这条路,
早已不仅仅是运送水果那么简单,它已经是一条权力的脐带,维系着杨氏一族的显赫。
停掉荔枝,就等于斩断杨国忠的一条臂膀。以他如今的权势和乖张的性格,他会怎么想?
他会认为自己这个妹妹,是要与他分庭抗礼,是要毁掉整个家族的根基。
玉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矛盾之中。她看着跪在地上,眼神期盼的阿蛮,
心中充满了愧疚。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一个微不足道的谎言,
在权力的放大之下,竟酿成了如此巨大的罪恶。她扶起阿蛮,声音沙哑:“这件事,
我知道了。你……让我想想。”那一夜,杨玉环彻夜未眠。她站在殿外的露台上,
望着沉沉的夜色。远方,朱雀大街的轮廓在月光下依稀可见。她仿佛能看到,
就在那条通往南方的黑暗道路上,正有一骑绝尘而来,马蹄踏碎了星光,骑士的口中,
满是血腥的味道。而他怀中那用生命换来的果子,目的地,是她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她,
无路可逃。第三章:权力之蕊玉环最终没有向三郎开口。她不敢,也不能。
现实的枷锁远比她想象的要沉重。
她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一种迂回的、充满自我安慰的补偿。她开始大量地赏赐阿蛮,
金银、布帛、首饰,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她内心的罪恶感。她甚至破格请求圣上,
给了阿蛮的家人一笔丰厚的抚恤。但阿蛮看她的眼神,渐渐变了。那里面,有失望,有不解,
最后,只剩下冷漠的疏离。阿蛮不再主动来南薰殿请安,即便在宫中偶遇,
也只是远远地行个礼,便匆匆避开。玉环知道,她失去了一个朋友,
一个敢于对她说真话的人。而那条血色的“荔枝道”,依旧在高速运转着。
随着杨国忠的权势日益熏天,这条驿路变得愈发重要。
玉环渐渐发现了一些更让她心惊肉跳的秘密。有一次,她的远房侄子杨暄,
在一次家宴后喝多了酒,醉醺醺地向她炫耀:“姑母,您可知如今这‘荔枝道’有多金贵?
寻常人想往上递个东西,比登天还难。前几日,广南节度使想给相国大人送份‘孝敬’,
走了别的门路,竟被半道上给劫了。后来还是走了咱们家的‘荔枝道’,用运荔枝的竹筒,
夹在其中,才安然送到长安。那竹筒里,可不是什么果子,
而是一卷价值连城的南海鲛人泪珠啊!”玉环的心凉了半截。她终于明白,这条路,
早已腐烂到了根里。它成了杨国忠的私人通道,用来走私珍宝,传递密信,结党营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