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尘埃从指缝间簌簌流下,被山风一卷,便散得无影无踪。
最后一点与灵霄派的牵连,就此断绝。
洛无涯身上只余素白中衣,立在蜿蜒山道的起始处,回望了一眼。云雾缭绕的仙山峰顶,殿宇楼阁在日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依旧是她前世仰望、追逐了一生的模样。
如今看去,只觉那光刺眼,那殿宇像一座精心雕琢的囚笼。
她收回目光,毫无留恋,转身踏上下山的路。
山路渐陡,灵气愈发稀薄,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凡俗界的、带着些许浑浊却生机勃勃的气息。参天古木取代了亭台玉树,鸟鸣兽吼取代了仙鹤清唳。她一步步走着,体内灵霄派的基础功法仍在自行运转,吸纳着周遭微薄的灵气,但速度已慢了许多。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一旦彻底脱离灵霄派护山大阵的范围,失去了那被阵法聚拢提纯的浓郁灵炁,她的修为进展将缓慢如龟爬,甚至可能停滞、倒退。这便是无数散修挣扎求存的现实。
前行不过十余里,一阵隐约的兵刃交击声与喝骂声随风传来,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和一股……暴烈而独特的妖气。
洛无涯脚步微顿,神识如无形的水波向前蔓延。
前方山谷之中,景象惨烈。
五六名身着统一青灰色道袍的修士,正围攻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那男子衣衫多处破裂,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几乎将他染成血人。他手中一柄残破的长刀挥舞已显滞涩,却依旧带着一股悍不畏死的惨烈气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周身萦绕的那股赤红色妖气,虽已黯淡,却依旧灼热逼人,其头顶隐约有一对虚幻的弯角虚影闪烁不定。
妖族,而且是血脉不俗的妖族。
围攻他的那些修士,袍袖上绣着流云纹——流云剑宗的人。一个依附于灵霄派的中等宗门,惯会看眼色行事,门下弟子也多是欺软怕硬之辈。
“墨渊!识相的就交出‘赤炎妖丹’,自废修为,我等或可留你一个全尸!”为首的一名流云剑宗弟子厉声喝道,剑光如毒蛇,专往那妖族男子的要害处招呼。
名为墨渊的男子啐出一口血沫,声音沙哑却带着铁石般的坚硬:“流云宗的杂碎……想要妖丹,拿命来换!”
“冥顽不灵!结阵!耗死他!”
剑光再起,形成合围之势,显然是要活活将墨渊磨死。
洛无涯隐在暗处,冷静地观察着。
若在前世,她见此情形,定会毫不犹豫出手,斩妖除魔,维护“正道”。但死过一次,她看清了许多。流云剑宗为何追杀这妖族?无非是为了他体内的妖丹,为了掠夺修行资源。冠冕堂皇之下,与强盗何异?
而这妖族墨渊,宁死不屈的悍勇,反倒让她高看一眼。
更重要的是……她摊开手掌,那枚非石非玉的“道韵石”碎片静静躺在掌心,此刻,正散发着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温热,指向那苦苦支撑的妖族男子。
此物,竟对那妖族有反应?
洛无涯眸光一闪,心中已有决断。
就在流云剑宗弟子阵法将成未成,杀招即将迸发的刹那,一道素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战圈边缘。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重伤的,流云剑宗的风范,今日算是领教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与现场惨烈氛围格格不入的平静。
激斗的双方都是一怔。
流云剑宗为首那弟子看清来人,先是一惊,待察觉洛无涯周身灵力波动不过筑基中期,且衣着朴素(甚至只穿着中衣),不似有大来历的模样,顿时放下心来,狞笑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也敢管我流云剑宗的闲事?速速滚开,否则连你一并斩了!”
墨渊也看向了洛无涯,血污模糊的脸上,那双锐利的眸子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焦急,嘶声道:“姑娘,此事与你无关,快走!”
他看得出,这女子修为不高,留下只是送死。
洛无涯却对他的警告恍若未闻,目光落在墨渊周身那黯淡却依旧不屈的赤红妖气上,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血脉不凡,本该引动地火天炎淬炼己身,为何要走吞噬月华、模仿人族金丹的歧路?难怪妖力驳杂不纯,空有气势,后劲不足。”
此言一出,墨渊浑身剧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是他妖族核心的修炼之秘!便是族中长老,也未必能一眼看破他功法中的隐患!这陌生女子,如何得知?!
流云剑宗弟子却是不耐:“胡言乱语什么!师兄,别跟她废话,一并杀了!”
剑光骤起,数道青色剑气如网般罩向洛无涯。
洛无涯不退反进,一步踏出。她并未动用多少灵力,只是指尖在空中虚划,引动了掌心道韵石的一丝气息。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浩瀚苍茫的意志陡然降临。并非针对任何人,更像是一种规则的显化,秩序的低语。
那几张由流云剑宗弟子剑气交织成的光网,在这股意志面前,如同撞上了磐石的泡沫,悄无声息地寸寸碎裂、湮灭!
“什么?!”
流云剑宗弟子们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一般。他们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那股令人心悸的气息是什么?
洛无涯目光扫过他们,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语气:“滚。”
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流云剑宗弟子们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惧。那为首之人咬了咬牙,色厉内荏地放下一句“妖女,你等着!”,便带着手下狼狈不堪地御剑而去,连头都不敢回。
山谷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墨渊粗重的喘息声。
墨渊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目光复杂至极地看着眼前这个救了他的神秘女子。她衣衫单薄,修为不高,却一语道破他功法症结,更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惊退了流云剑宗的人。
“你……究竟是谁?”他声音干涩。
洛无涯没有回答,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目光落在他胸口一道最深的伤口上,那里妖气紊乱,隐隐有崩溃之势。
“你妖丹已裂,再强行催动妖力,不出三日,必定根基尽毁,沦为只知杀戮的野兽。”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墨渊瞳孔一缩,这正是他最大的恐惧。他咬牙道:“那又如何?宁可战死,也绝不……”
“战死很容易。”洛无涯打断他,抬起眼,直视着他那双带着野性与不屈的眸子,“但活着,重建秩序,让如你这般的妖族,让那些被宗门压迫的散修,有一条真正的路可走——很难。”
她摊开手,那枚道韵石碎片在日光下流淌着混沌的光泽。
“我或许,能补全你缺失的传承,给你一条……不一样的路。”
“选择权在你。”
墨渊死死盯着那枚奇异的碎片,又看向洛无涯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他灵魂挣扎的眼睛。他体内妖丹的哀鸣、血脉深处对那碎片传来的气息的本能渴望,都在嘶吼着。
沉默,在山谷中蔓延。
许久,墨渊用尽最后力气,单膝艰难地点地,染血的头颅深深低下,哑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
“墨渊……愿闻其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