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伟的呼吸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尖锐的抽气。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那两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进他的视网膜。
回家吧,我在等你。
来自叶雯。
他的目光猛地从屏幕弹开,死死盯住泥坑里那只鼓囊的、缝合着人形轮廓的帆布袋。腐败的甜腻气息混合着雨水的土腥,蛮横地钻进他的鼻腔,引发又一阵剧烈的干呕。他用手背死死捂住嘴,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这不是地狱般的噩梦。
是真的。泥土是真的。尸袋是真的。短信……也是真的。
“在哪呢?”
又一条。屏幕再次亮起,冰冷的白光在渐沉的暮色和雨幕中格外诡异。
恐惧像冰水浇头,瞬间压倒了最初的崩溃。他猛地爬起来,沾满泥浆的双手疯狂地扒拉着泥土,想把那可怕的袋子重新埋起来。动作慌乱失措,泥土被扬得到处都是。不行!不能留在这里!
他连拖带拽,沉重的袋子纹丝不动,那重量远超他的想象,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属于死亡的真实分量。缝合的尼龙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惨白的光。
手机又震了。
他像被电击一样缩回手,颤抖着再次点亮屏幕。
“晚饭想吃什么?”
日常的问候,在此刻读起来却毛骨悚然。发信人:叶雯。
是谁?!谁在用她的手机?!警察?凶手?某个躲在暗处、窥视着他一举一动的疯子?!他猛地抬头,视线惊恐地扫过邻居家黑黢黢的窗户、后院爬满藤蔓的栅栏、以及自家那栋此刻如同巨大棺椁的房子。每一扇窗户后面,似乎都藏着一双眼睛。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他不能再待在这里!
他放弃掩埋,连滚爬爬地冲回工具房,砰地关上门,将自己隔绝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沉重的喘息在逼仄的空气里回荡。他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滑坐在地,手机屏幕成了唯一的光源,照亮他惨白汗湿的脸。
他死死盯着那屏幕,盯着“叶雯”的名字。拇指悬在拨号键上,却像有千斤重,按不下去。如果拨通了,那边会是谁?会是……她吗?一个不可能的声音?
或者,是警察等待着的、确认他嫌疑的陷阱?
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不能打。至少现在不能。
他需要知道,需要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猛地想起白天的遭遇,那个做笔录的年轻警察,眼神里若有若无的审视。还有那个领头的陈警官,语气平淡,却问了许多关于他们夫妻关系、财务状况的问题。
警方真的像他们表现的那样毫无头绪吗?还是说,他们早已将他列为头号嫌疑人,正张开了网,等着他惊慌失措地自投罗网?这条短信,会不会就是他们用来逼他现形的诱饵?
或者……更糟?是那个真正的凶手?折磨他?戏耍他?
工具房外,雨声淅沥。房子里,死一般寂静。
“回家吧,我在等你。”
那几个字在他脑子里疯狂盘旋。
他不能回家。那个家,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叶雯的气息,现在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怖。厨房日历上那张清单,像一道诅咒。
但他还能去哪?
报警?怎么报?说“我收到了我死去妻子的短信,但她的尸体就在我院子里”?谁会信?证据呢?那尸体就是他杀人的铁证!他现在去动它,就是破坏现场,罪加一等!
汗水混合着雨水,从他额角滑落。他蜷缩在工具房的角落里,被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恐惧彻底吞没。妻子的尸体就在门外几步远的泥地里,她的手机却还在不断发来短信。这个世界疯了,或者,是他疯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手机没有再亮起,那沉默比接连不断的短信更令人窒息。未知的威胁才是最恐怖的。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疯狂的念头钻进他的脑子。他要知道,那些短信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需要技术,需要帮助,但他信不过警察。
记忆的碎片猛地闪过——叶雯的一个远房表弟,阿哲。一个沉默寡言、精通电脑、游离在灰色地带的年轻人。叶雯以前常说他“不走正道”,但关键时候,或许只有这种人能绕过规矩,查到点东西。
林伟颤抖着手指,在通讯录里疯狂翻找。找到了!他几乎要哭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失控,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慵懒又带着警惕的年轻声音:“喂?谁啊?”
“阿哲……是我,林伟。”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姐夫?”阿哲的声音略显惊讶,“怎么了?找我姐?她手机好像打不通……”
“阿哲!”林伟急促地打断他,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一种濒临崩溃的急切,“听着,我没时间解释!你姐她……出事了。我需要你帮我查个东西,立刻!马上!非常非常重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被他语气里的绝望震住了。“……查什么?”
“你姐的手机号!我想知道它现在的位置!还有……刚才一段时间它发出的信息,源地址在哪里?!能不能查到?”他语无伦次。
“姐夫,这……这需要权限,或者……”阿哲听起来很为难。
“我给你钱!多少都行!阿哲,求你了!这关系到你姐的命!”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又猛地压低声音,生怕被门外可能存在的耳朵听见。
又是一阵令人心焦的沉默。然后,阿哲的声音变得严肃了些:“……你把号码再给我一下。还有,大概什么时候发的信息?”
林伟飞快地报出号码和最后一条短信的大致时间。“就刚才,半小时内!”
“……我试试看。但不保证。你等消息。”阿哲说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的忙音响起,工具房里重新陷入死寂。林伟靠着门板,浑身脱力。他把唯一的希望押在了一个遥远的、并不熟悉的年轻人身上。
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他竖着耳朵,监听外面的动静。只有雨声。偶尔有汽车驶过巷口的声音,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忽然——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轻响,从房子后门的方向传来。
像是钥匙插入锁孔,又像是门被轻轻推开。
林伟的血液瞬间冻住了。他屏住呼吸,心脏疯狂地擂鼓。
有人进来了。
那个发短信的人……回家了?
他蜷缩在工具房的黑暗里,一动不敢动,手指死死抠着地上的木板缝,指甲几乎要翻折过来。
脚步声。
很轻,带着湿漉漉的水渍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正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后院。
脚步声。
湿漉漉的,踩在厨房瓷砖上,黏着雨水和泥。很轻,刻意放轻,但在死寂的房子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林伟的心尖上。
不是幻觉。
他蜷在工具房的黑暗里,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冰冷的恐惧攫住喉舌,连吞咽都不敢。手机屏幕早已熄灭,他把它死死攥在手里,金属外壳硌着掌心。
那脚步声穿过厨房,走向通往后院的玻璃门。停住了。
林伟能想象出那个身影就站在门内,隔着模糊的玻璃,望着外面被雨水浸透的后院,望着那片刚被翻动过的泥泞土地,望着……工具房。
他的心脏几乎要撞碎胸骨。
“咔——”
是玻璃门被推开的涩响。脚步声来到了后院,踩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声音变得沉闷。
一步。两步。方向明确,正是朝着工具房而来。
林伟的血液都凉了。他像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只有眼球在黑暗中疯狂转动,徒劳地搜寻可以防身的东西。旁边是堆放的花盆、生锈的园艺工具。他摸索着,手指碰到一段冰冷粗糙的铁器——是一把旧的花锄,木柄腐朽,锄头锈迹斑斑。
他死死握住花锄,粗糙的木刺扎进皮肤。这微不足道的武器给他带来一丝虚假的勇气。
脚步声在工具房门外停下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他甚至能听到外面那人细微的、带着湿气的呼吸声。
时间凝固。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林伟举起花锄,对准门口,肌肉绷得像石头。
门外的人动了。不是推门,而是……
“叩。叩叩。”
短促、规律的三声敲击。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从容。
林伟的牙关开始打颤。
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穿透雨幕和门板,异常清晰:
“林伟?林先生?在里面吗?我们是警察。”
警察?!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是白天来过的那个陈警官?还是别人?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他们看到了?看到他在挖坑?看到那尸袋?
巨大的恐慌席卷而来。他下意识地想扔掉那把可笑的花锄,但手指却痉挛地握得更紧。不能开门!绝对不能!门外可能是警察,也可能是……冒充警察的人?那个发短信的凶手?
“林先生?”门外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开门,有些情况需要再向你了解一下。”
了解情况?深更半夜,冒雨而来,躲在工具房里了解情况?
他的沉默似乎让门外的人失去了耐心。
“林先生,请你配合。我们注意到后院有翻动的痕迹。”声音冷硬了一些,公事公办的腔调里透出压力,“请你立刻开门。”
他们看到了!他们果然看到了!
完了。全完了。
他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人赃并获。他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谁会相信一个尸体埋在自家后院、手上沾满泥泞、拿着凶器(尽管只是一把花锄)躲在工具房里的丈夫?
短信!那些短信!
他猛地想起这个。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渺茫的、证明自己清白的线索!
就在他脑子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攥在另一只手里的手机,突然又震动了一下!
嗡——
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在死寂中如同惊雷。门外的人显然也听到了,敲门声戛然而止。
林伟手忙脚乱地按亮屏幕。
还是叶雯。
屏幕上跳出一行新的字,像淬毒的冰针:
“工具房里冷吗?”
轰的一声,林伟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要被炸飞了。
门外的人知道他在工具房。
手机另一端的人,也知道他在工具房。
他们……是一伙的?警察和凶手?还是……
极致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他不能落在门外的人手里!绝对不能!
他眼球赤红,目光疯狂扫视这狭小的空间。工具房很旧,后面堆满杂物,屋顶一角有些塌陷,用塑料布勉强遮着,雨水正顺着那里渗漏下来,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那里!
他猛地扑过去,不顾一切地撕扯那早已老化的塑料布和腐朽的木椽。指甲劈裂,木头碎屑刺入手掌,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哗啦!
一个仅容一人钻过的破洞被他硬生生扯了出来!冰冷的雨水立刻劈头盖脸浇下。
门外的人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敲门声瞬间变得急促猛烈:“林伟!开门!立刻开门!”
砰!砰!砰!门板在撞击下**。
林伟想也没想,把手里的花锄猛地朝门口扔去,制造出更大的声响,同时身体像泥鳅一样,从那破洞里奋力钻了出去!
碎木和塑料布刮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他重重摔在工具房后的泥地里,滚了一身的泥浆。
几乎在同一时间,工具房的门被从外面狠狠撞开!手电筒的光柱疯狂扫入,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内部和那个显眼的破洞。
“操!从后面跑了!”一个陌生的、恼怒的男声吼道。“追!”
林伟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跃起,发疯般朝着与房子相反的方向、后院深处的篱笆墙冲去。那里有一个隐蔽的缺口,平时被灌木丛遮掩,是以前叶雯懒得绕路时偷偷钻去邻居家借东西用的。
他像一头被**惊起的野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不顾一切地撞开枯枝败叶,从那个狭窄的缺口挤了出去,荆棘在他脸上划出血痕。
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和呼喊,手电光在他身后的树木间乱晃。
“站住!”
他不敢回头,拼命向前跑,冲进房子后面那条黑黢黢的、堆满垃圾桶的小巷。冰冷的雨水抽打着他的脸,肺叶如同烧灼般疼痛。
他一口气跑到巷口,拐上大路。一辆夜间行驶的出租车正好驶过,他几乎是扑到路中间,疯狂地挥手。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出租车司机惊魂未定地摇下车窗,看着这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浆、脸上带血、眼神疯狂的男人。
“去哪?!”司机警惕地问,手已经按在了车门锁上。
林伟拉开车门,跌坐进去,牙齿打着颤,报出那个在极度恐慌中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暂时藏身的地方——他公司附近一个通宵营业的廉价咖啡馆的名字。那里鱼龙混杂,灯光昏暗,不容易被找到。
出租车驶离curb。
他瘫在后座上,剧烈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呕吐。他透过布满雨水的后车窗向后望去,巷口空无一人,那栋吞噬了他妻子的房子彻底消失在雨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