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桌上,气氛凝滞得能滴出水来。
长长的梨花木餐桌光可鉴人,映照着天花板上另一盏较小的水晶灯,也映照着餐桌两端,疏离得如同陌生人的夫妻。精致的骨瓷餐具摆放得一丝不苟,银质刀叉冰冷地反射着晨光。
佣人布完菜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碗筷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这细微的声响反而将沉默衬托得愈发震耳欲聋。
陆沉舟几次想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他搜寻着脑海里贫瘠的、关于林晚喜好的记忆,却发现一片空白。前世,他要么缺席早餐,要么像现在这样,将她视为空气。此刻,她只是安静地、小口地喝着燕麦粥,眼帘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周身笼罩着一层“拒绝交流”的冰冷屏障,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语都挡了回来。
他记得前世今天,他因为苏晴一个带着哭腔说“心情不好”的电话,直接撂下筷子离席,留她一个人面对一桌渐渐冷掉的菜肴和佣人背后或许存在的异样目光。现在,他的手机就安静地躺在桌角,苏晴的名字没有再亮起,这让他感到一种畸形的庆幸。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边的那碟水晶虾饺上,她似乎……刚才多看了一眼?一个模糊的、不确定的念头闪过。他几乎是带着一种笨拙的讨好,伸手将那只精致的白瓷碟推到她面前。
“这个,味道应该不错。”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
林晚执勺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碰那盘晶莹剔透的饺子,只是极轻、极淡地说了一句,像是一片雪花落在湖面:“我海鲜过敏。”
陆沉舟的手僵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海鲜过敏……他竟然不知道。不,他是从未想过要知道。前世他们一起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从未留意过她动过哪道菜,又对哪道菜避而远之。她在他心中的形象,模糊得只剩下一个“陆太太”的空洞头衔,而非一个有血有肉、有喜好有禁忌的女人。
愧疚如同带着倒刺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右上角的数字在他眼前冷静地闪烁:【29天15时08分22秒】,像是在嘲笑他这迟来了三年的、可笑的关心。
“……对不起。”他干涩地开口,声音低哑,将那只碍眼的虾饺碟子挪回原位。
林晚终于抬起眼,目光复杂地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里没有感动,没有谅解,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审视和探究。他突如其来的道歉,比他一贯的冷漠更让她不安。她拿起雪白的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却疏离。
“我吃饱了,你慢用。”
她起身离开,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背影挺直而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陆沉舟独自坐在空荡得令人心慌的餐厅里,看着那盘他推过去的、如今显得无比刺眼的水晶虾饺,只觉得一股无力感深深攫住了他。他拿出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冰冷无情:
【29天15时08分22秒】
不,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他需要打破他们之间那堵由他亲手筑起的、坚冰般的心墙。他需要让她相信,他的改变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某种新型的、更难以识破的把戏。
他想到了下周三,是他母亲,陆家现任主母沈静仪的生日宴。前世,林晚因为他的漠视和刻意冷落,在宴会上被陆芊芊等几个惯于见风使舵的旁支亲戚联手刁难,受尽委屈,而他却以苏晴“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场,将她一个人扔在那虚伪浮华的名利场中。那件事,成了压垮她摇摇欲坠的婚姻信念的又一根沉重稻草。
这一次,他必须护着她,寸步不离。
他立刻拨通了特助的电话,语气是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下周三夫人的生日宴,重新准备一份礼物,以我和太太两个人的名义。要用心选,符合母亲的喜好。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把苏晴的名字从宾客名单上划掉。我不希望在那天看到任何不相干的人。”
电话那头的特助显然非常惊讶,呼吸都滞了一瞬,但专业的素养让他没有多问一句,立刻应道:“是,陆总。我马上去办。”
安排完这些,陆沉舟的心并没有轻松多少,反而更加沉重。他知道,真正的难题,从来不是外界的安排,而是林晚本身。如何让她愿意和他一起去参加宴会?如何让她相信,他不是在演戏?如何跨越这三年积累下来的、深不见底的信任鸿沟?
他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向二楼尽头,那间属于她的画室。那是这栋奢华却冰冷的别墅里,唯一完全属于她的角落,一个他前世几乎从未踏足,甚至曾在她兴致勃勃提及创作时,讥讽她“附庸风雅”的地方。
画室的门虚掩着,留有一条缝隙。他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敲门,只是轻轻地将门推开一些。
林晚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个巨大的画架前。画架上绷着的画布,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绝望的深蓝色所覆盖。那蓝色,像是风暴来临前诡谲的海面,又像是午夜梦回时无法挣脱的深海梦魇。她手中拿着画笔,却久久没有落下,只是仰头望着那片压抑的蓝色出神,纤薄的侧影在从北窗透进来的、偏冷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孤单而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那片蓝色吞噬。
陆沉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传来尖锐的痛感。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的内心世界,不知道在这段形同虚设的婚姻里,她独自承受着怎样的孤寂和痛苦。这片深蓝,就是她心境的写照吗?
似是察觉到身后那道无法忽视的视线,林晚猛地回头,眼神在瞬间从出神的迷茫变得锐利而防备,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画布,仿佛那是什么不容窥视的秘密。
“有事?”她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对待闯入者的疏离与冷淡,刚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陆沉舟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涩与自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甚至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下周三,妈的生日宴,我们……一起去吧?”
林晚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讥诮,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她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回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陆总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
她知道了?是特助已经通知她了?还是……以她的聪慧,早就预料到在他这番“反常”的举动后,必然会有这样的安排?
陆沉舟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对他筑起了高高心墙的林晚,更是一个心思缜密、看透了陆家虚伪规则的聪明女人。而他,过去正是这虚伪规则的拥护者和执行者。推倒这堵墙的时间,只有不到三十天。
“晚晚,”他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试图看清她眼底被刻意隐藏的情绪,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给我一个机会,好吗?一个……弥补的机会。”
林晚几乎在他靠近的同时后退一步,精准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她唇边勾起一抹没有什么温度的弧度,像是初冬湖面上凝结的薄冰:“陆总,机会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况且,我们之间,”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清冷如霜,“还需要这种形式上的邀请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软刀子,不锋利,却扎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是啊,过去三年,他早已把她对他可能残存的所有耐心和期待,都消耗殆尽了。他现在才来谈“机会”,在她听来,是何等的讽刺。
“……画不错。”他最终只能干巴巴地、词不达意地说了这么一句,在她那了然又带着淡淡嘲弄的目光中,狼狈地退出了画室,轻轻带上了门。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若有若无的叹息,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嘲弄?
陆沉舟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仰头闭上眼,试图平复胸腔里那股闷痛。右上角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一秒一秒,毫不留情:
【29天10时37分55秒】
第一步,就如此艰难,几乎寸步难行。而隐藏在暗处的危机,那些导致他们前世悲剧的家族阴影,又何时会显现?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和……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