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它!
不!它就在我这里!
我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人般,缓缓低下头,颤抖的右手伸向自己左手的衬衫袖口。指尖冰凉,带着黏腻的冷汗。我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袖口向上捋起。
手腕露了出来。
皮肤苍白,能清晰地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
而在手腕内侧,紧贴着皮肤,戴着一块手表。
一块表盘很大、造型粗犷、有着厚重金属表圈和磨损严重的棕色皮质表带的手表。
它早已停走。时针和分针,永远凝固在某个过去的时刻。
它是我抽屉最深处珍藏的旧物。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是我……从不离身的东西。
二十年前。
那个雨夜。
化工厂门口监控画面里,那只从包裹里滑落的、苍白手腕上戴着的表……
和我腕上这块,一模一样!
监控屏幕墙前,老王似乎察觉到了我剧烈的反应,惊愕地转过头:“陈主任?!你怎么了?!那是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极其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我死死地盯着监控屏幕上那依旧在疯狂闪烁雪花的画面,盯着那只一闪而过的、戴着熟悉腕表的手。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全身的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那个雨夜……拖拽着沉重包裹的两个身影……
其中一个……是我?
是我?!
“我们错了,老陈。”林涛潦草绝望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灵魂深处。
那个裹在黑色塑料布(麻袋?)里的沉重长条物体……是孙志强?
是我……和林涛?在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把他的尸体拖出了化工厂?!
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认知的冲击,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和无法理解的荒谬,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眼前一黑,监控室惨白的灯光、闪烁的屏幕、老王惊愕的脸……所有的一切都在急速旋转、模糊、远去,坠入一片无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
二十年前雨夜的监控里,我和林涛拖着裹尸袋,死者手腕上戴着我的旧表。尸检台上林涛的血液报告显示氰化物中毒,死亡时间正是他给我打电话中断的时刻。解剖刀划开他颈部皮肤,一股微弱的杏仁甜香弥漫开来——和二十年前孙志强宿舍里那杯打翻的牛奶气味,一模一样。监控室屏幕上,那个“设备维护工”离开前,低头调整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表盘上,秒针疯狂地倒着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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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室惨白的灯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穿着我的视网膜。老王那张惊愕放大的脸,监控屏幕上疯狂跳跃的雪花噪点,还有那只从裹尸袋缝隙滑落的、戴着我父亲遗物腕表的、苍白的手……所有的影像都在剧烈地扭曲、旋转、坍缩,最终被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陈主任!陈主任!醒醒!”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沥青里,艰难地向上挣扎。老王焦急的呼唤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遥远而模糊。刺鼻的氨水气味(急救用的)强行钻入鼻腔,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我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监控室布满灰尘的天花板和老王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您吓死我了!突然就倒下去……”老王扶着我坐起来,手还在微微发抖。
我甩开他的手,几乎是凭借本能,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扑向那张还定格着模糊监控画面的屏幕。时间码依旧固执地停在2023年7月21日,晚上9点47分。雪花依旧在跳跃,但那两个拖拽着沉重包裹的深色雨衣身影,那只滑落的、戴着熟悉腕表的手……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脑海深处。
是我。那个弯腰开后备箱的身影……是我?另一个呢?是林涛?那个包裹里……是孙志强?二十年前?我们杀了他?为什么?我做了什么?
“我们错了,老陈。”林涛的字迹在眼前燃烧。他知道了!他查到了二十年前的真相!所以他死了!死在我的解剖台上!下一个,是我!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荒谬感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陈主任……您……您到底看到什么了?”老王的声音带着恐惧。
我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今晚……那个设备维护工!他长什么样?看清楚没有?!”
老王被我眼中的疯狂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看清!鸭舌帽压得很低,一直低着头……工装领子竖着……就……就记得个子不算太高,挺瘦的……动作挺利索……”
瘦?个子不高?这和我记忆中二十年前那个雨夜自己年轻健壮的背影完全不符!不是同一个人?那监控里的是谁?那个戴着我手表的人是谁?!
混乱和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我再次击倒。不!不能倒在这里!林涛!他是我现在唯一的突破口!他的尸体还在解剖台上!他胃里的纸条,他血液里可能残存的线索……他是被灭口的!凶手一定留下了痕迹!我必须回去!回到那个祭坛!
“封锁监控!这个画面!备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谁也不准看!听到没有?!”我对着老王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老王脸色煞白,忙不迭地点头:“明……明白!我……我这就锁死!”
我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跌跌撞撞地冲出监控室,冲过冰冷的走廊。每一步都踏在摇晃的地面上,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支离破碎的认知和二十年前那片浓稠的、带着血腥味的雨夜泥泞里。更衣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依旧弥漫着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衣柜大敞着,那个微型解剖台在惨白的光源下,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巨口。刀柄末端,那点针孔摄像头的红光,依旧在冰冷地、执拗地闪烁着,像恶魔永不眨动的眼睛。
我无视它。彻底无视它。此刻,任何窥视都无法撼动我心中翻腾的岩浆。我粗暴地扯掉身上的衬衫,抓起一件干净的手术服套上,戴上新的手套、口罩,每一步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然后,我猛地拉开了解剖室沉重的门。
无影灯惨白的光,依旧笼罩着冰冷的解剖台。林涛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尊被时间凝固的蜡像。助手小张站在角落,脸色苍白,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看到我进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
“陈主任……您……您的初步血液毒物筛查……结果出来了……”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将报告递过来,手指都在发颤。
我一把夺过报告。目光像探照灯,瞬间聚焦在报告顶部那几行刺目的文字上。
死者:林涛血液样本检测项目:常见毒物快速筛查检测结果:检出高浓度氰化物离子(CN-)初步判断:氰化物中毒(极可能是氰化钾或氰化钠)备注:检出浓度极高,结合尸体表征,符合急性氰化物中毒致死特征。
氰化物!
剧毒!入口数秒即可致命!血液会呈现特殊的鲜红色(樱桃红)!
我的目光猛地射向解剖台上的林涛。他的口唇、指甲床……在无影灯下,果然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鲜艳的樱桃红色!之前被悲痛和混乱蒙蔽的双眼,此刻被冰冷的报告刺穿!这就是死因!这就是他电话突然中断的原因!剧毒发作,瞬间夺命!凶手甚至没有给他留下写完那张纸条的时间!
死亡时间……报告下方标注着采样时间和初步推断的死亡时间区间。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时间点上——死亡时间推断:约在今晚8点50分至9点10分之间。
8点50分至9点10分……
林涛给我打电话的时间,是8点55分!电话突然中断的瞬间,就是毒发夺命的瞬间!那个幽灵,就在电话那头,或者就在他身边!看着他倒下!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滔天的怒火混合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又在下一秒被冻结!我猛地将报告攥成一团,纸团在手套里发出刺耳的**。我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扑到解剖台边,一把抓起最锋利的那把解剖刀!
“陈主任!您……”小张惊恐地想要阻止。
“闭嘴!”我的吼声在冰冷的空间里炸响,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出去!把门锁死!没我命令,天王老子也不准进来!”
小张吓得一哆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重重关上了门。
解剖室里只剩下我和林涛冰冷的尸体。无影灯的光,白得刺眼,白得绝望。我握着解剖刀,冰冷的刀柄传递着金属的寒意,却无法冷却我心中沸腾的岩浆。我的目光扫过林涛的脸,扫过他呈现樱桃红色的口唇。氰化物……通常通过呼吸道或消化道迅速吸收……他最后在电话里沙哑的声音……是毒药开始侵蚀喉咙和声带?
刀锋,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狂暴和精准到冷酷的职业本能,猛地刺入林涛颈部的皮肤!沿着下颌线,向下划开一道笔直、深长的切口!皮肤、皮下组织、肌肉……一层层分离。不是为了寻找死因,死因已经明了。我是要寻找毒物入口的痕迹!寻找凶手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
刀锋划开颈前肌群,暴露出发蓝的颈静脉和搏动早已停止的颈动脉。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福尔马林气味中,突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味,随着翻开的肌肉组织和暴露的血管,幽幽地弥漫开来。
那气味……很淡,很甜,带着一种……奇异的杏仁香气。
杏仁甜香?!
我的动作,我的呼吸,我的思维,在这一刹那,彻底僵住!
这股气味……这股极其特殊的、甜腻的杏仁香气……
像一把生锈的、沾满污泥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记忆深处那扇锈死的大门!
“轰——!”
不是监控画面!不是照片!是气味!是嗅觉记忆!这股气味……这股氰化物中毒后特有的、淡淡的苦杏仁甜香……
它撬开了那片浓稠如墨的黑雾!一个画面,一个被尘封了二十年、带着霉味和雨水泥泞的画面,如同被强光照亮的底片,猛地冲破了封锁,清晰地、带着令人作呕的细节,撞入我的脑海!
地点:前进化工厂破旧的职工宿舍楼。一个狭窄、肮脏的单间。时间:二十年前。那个该死的雨夜之前?画面:孙志强!年轻的他,脸上带着一种异常的亢奋和潮红(是醉酒?还是别的?),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杯,里面是半杯白色的液体(牛奶?)。他看着我(或者看着林涛?),咧着嘴,露出那颗小虎牙,笑容扭曲而诡异,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听不清!听不清!)。然后,他的手猛地一抖!搪瓷杯脱手摔在地上!白色的液体泼溅开来,弄脏了肮脏的水泥地面……
就在那液体泼溅开来的瞬间,一股……一股淡淡的、甜腻的、带着杏仁香气的味道,在潮湿闷热的宿舍空气里……弥漫开来!
就是这股味道!
和此刻,从林涛被切开的颈部肌肉组织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一模一样!
孙志强宿舍里打翻的那杯“牛奶”……是掺了氰化物的毒液?!他当时想喝?还是……被我们逼着喝?或者……是给我们准备的?!
巨大的眩晕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器械车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解剖刀“当啷”一声掉落在不锈钢地板上,清脆的回音在死寂的解剖室里久久回荡。
二十年前。孙志强宿舍。那杯打翻的、带着杏仁甜香的“牛奶”。二十年后。林涛的颈部创口里,弥漫出同样的死亡甜香。
连接起来了!一切都连接起来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意外!C-0721案,孙志强的“意外”坠落,是他杀!是谋杀!而且极有可能,是二十年前那场未遂毒杀的延续!林涛查到了!他查到了二十年前的毒杀未遂,查到了孙志强真正的死因!所以他被灭口了!用同样的方式!氰化物!
“我们错了,老陈。”林涛的字迹在眼前疯狂晃动。他指的“错”,不仅仅是我们可能拖走了孙志强的尸体掩盖真相,更是指二十年前那个雨夜之前,在孙志强的宿舍里,那杯带着致命甜香的液体!我们……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下一个……是我。祭台已经备好。同样的毒药?还是解剖台上冰冷的刀锋?
必须反击!必须抓住任何线索!那个设备维护工!那个潜入法医中心布置祭坛、极有可能就是投毒凶手的“幽灵”!
我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剧烈的头痛,像一具行尸走肉,再次冲回监控室。老王看到我失魂落魄、满身血污(手术服上沾染的)的样子,吓得差点跳起来。
“陈主任!您……”
“下午!三点多!那个设备维护工!离开时的监控!调出来!所有角度!快!”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老王不敢怠慢,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画面快速切换。时间回溯到下午三点四十分左右。那个穿着灰色工装、戴着鸭舌帽、背着工具包的瘦小身影,在后勤老李的陪同下,低着头,快步走向大楼侧门出口。全程依旧避开所有能拍到正面的摄像头角度。
就在他即将走出侧门感应玻璃门的瞬间,侧门上方一个高位俯视的监控探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背影。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感应门完全打开。
就在这停顿的、不足一秒的瞬间!
他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他的左手,极其自然地垂在身侧,手腕似乎不经意地抬了一下。然后,他的右手手指(戴着普通的劳保手套),极其快速、极其隐蔽地在左手手腕的位置,轻轻按了一下!动作快得像拂去一粒灰尘!
他在看表?他在调整手表?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死死盯着那个模糊的、戴着劳保手套的右手手指按下的位置——左手手腕!他在按左手腕上的东西!是手表!
“放大!手腕!他左手手腕!给我放大!”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
老王也被我的紧张感染,额头冒汗,飞快地操作着。画面被局部放大,像素变得模糊不清,充满了马赛克。但就在那放大的、布满噪点的区域,那个瘦小身影的左手袖口被稍稍拉上,露出了一小截手腕。
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
一块……表盘很大、造型……似乎很眼熟的手表!
更关键的是!就在他右手手指按下表冠侧面的某个按钮(或旋钮?)的瞬间!
监控画面捕捉到了极其短暂、极其诡异的一幕!
那块手表的表盘上,在放大后模糊的像素点中,那根细长的、原本应该顺时针走动的秒针……竟然……猛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它开始……倒着走?!
是的!倒着走!
虽然画面模糊,虽然只有极其短暂的零点几秒,但那根秒针的运动轨迹,分明是逆时针的!它在疯狂地、倒着旋转!
嗡——!
大脑再次被重锤击中!停走的表……倒走的表……
我腕上这块父亲遗物,早已停走多年。二十年前监控里,孙志强尸体手腕上那块和我一模一样的表,也早已停走(否则表针不会凝固)。而此刻,这个神秘的凶手,他腕上的表……秒针在倒转?!
时间……时间……这一切,都围绕着这块该死的表!围绕着被扭曲、被掩盖、被倒流的时间!
手表……倒走的秒针……二十年前……孙志强……林涛……氰化物……杏仁甜香……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死亡和恐惧,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进了同一个漩涡,疯狂地旋转、搅拌,最终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核心——
那个幽灵般的凶手,他腕上倒走的表,不仅仅是一块表。它是一把钥匙。一把开启二十年前那场血腥雨夜、开启所有被埋葬的罪恶、开启最终复仇仪式的……扭曲时间的钥匙。
而祭台上,下一个待宰的羔羊,是我。
解剖室里,林涛颈部创口散发出的微弱杏仁甜香,如同无形的丝线,穿透冰冷的墙壁,幽幽地飘来,缠绕在我的鼻尖,带着死亡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