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镇最后一堵真正称得上“墙”的锈蚀铁板,
在正午灼人的沙风里发出一声悠长、刺耳的哀鸣,然后轰然向内倒塌。腾起的不是烟尘,
而是某种带着金属腥甜又混合着腐烂甜腻气味的猩红锈雾。噬铁菌的潮水,终于涌了进来。
那东西不像洪水,更像一种病态、沉默的活物。它们攀附、流淌,凡有金属处,
便留下迅速蔓延的深红锈迹,如同溃烂的伤口,
金属结构在它们经过的地方无声无息地软化、崩解。有机物也难逃厄运,
一只来不及逃开的沙鼠被那红潮边缘卷过,瞬间只剩下几缕裹着锈粉的毛发,
连骨头都没留下。绝望的哭喊和金属被腐蚀的嘶嘶声混在一起,撕扯着阿岩的耳膜。
他刚扑到镇子中央那口维系着最后几十口人性命的深井旁,
手腕上那个用废弃零件拼凑的辐射计,屏幕上的数字就疯狂地跳动起来,
最终定格在一个刺目的、象征死亡的深红数值上。井水,也完了。“昆仑号!
磐石镇呼叫昆仑号!噬铁菌突破外围防御!深井辐射污染!请求紧急支援!重复,
请求紧急支援!”通讯器里,老赵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每一个字都像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短暂的、令人窒息的电流噪音后,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合成女声响起,斩钉截铁,不留余地:“磐石镇请求驳回。
资源配额不足。重复,资源配额不足。请依据《方舟生存公约》第17条,
自行寻求解决方案。”“自行解决?”赵老猛地将通讯器砸在旁边的废铁架上,
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布满皱纹的脸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他们是要我们死!
要我们像外面的沙鼠一样烂掉!”磐石镇这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
被方舟城昆仑号那高高在上的、冰冷的铁幕彻底掐灭了。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被吞噬的酸腐味、辐射尘的土腥味,
以及更深沉的、来自所有幸存者骨髓里的绝望。阿岩没说话。他沉默地蹲在井口,
手指用力抠进旁边干燥龟裂的泥土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
视线越过倒塌的围墙缺口,投向外面那片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辐射荒漠。
天空是永恒不变的铅灰色,阳光透过厚重的辐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昏黄的光,
勉强勾勒出远方巨大旧时代城市废墟扭曲、狰狞的剪影,如同远古巨兽的嶙峋骸骨。
热风卷着沙砾和细微的辐射尘,抽打在脸上,带着细微的刺痛。
“阿岩……”赵老佝偻着身子走到他身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地脉’吗?”阿岩猛地转过头。地脉。
这个词在磐石镇的老人口中流传,带着神话的色彩,是说旧时代那些疯狂的工程师们,
为了对抗注定到来的枯竭,在星球深处埋下的巨大网络,意图唤醒沉睡的地热,
重塑水与土的循环。它的核心,被称为“龙髓”,拥有净化污秽、滋养生命的伟力。
传说它就沉睡在几百公里外,那片被称为“龙门”的古老地质断裂带深处。
“那不是……故事吗?”阿岩的声音干涩沙哑。“以前是故事,现在是唯一的生路!
”赵老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油布解开,
露出一本封面早已磨损、卷边发黑的册子。册子的材质奇特,一部分是坚韧的合成纸,
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工程图纸、地质剖面数据和复杂的公式;另一部分却是脆弱发黄的古纸,
用毛笔小楷写着艰涩难懂的古文,画着蜿蜒曲折的山川走势图,
标注着“生气”、“地窍”、“水脉交冲”之类的字眼。封面上,
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体拼凑着四个字:《地脉图考》。“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赵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
“混着祖宗看风水的本事和旧时代工程师的命根子……拿着它,去龙门!找到‘龙髓’,
把它唤醒!磐石镇……还有外面所有快烂掉的地方,只有它能救!
”阿岩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册子,两种文明的重量压在他的手心。书页的触感冰冷而粗糙。
他看着赵老浑浊却燃烧着最后希望的眼睛,又看向周围一张张被绝望笼罩的脸,
最后落在那口辐射爆表的枯井上。没有选择了。留下,
是看着所有人连同这片土地一起被噬铁菌和辐射啃噬殆尽。出去,是九死一生。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不确定和恐惧都被一种近乎岩石般的坚硬取代。
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旧毛巾,裹住口鼻,将《地脉图考》紧紧塞进贴身的衣袋里,
抓起靠在井边的简陋工具包——里面是他赖以生存的扳手、钳子和一些替换零件。“等着水。
”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像锤子砸在铁砧上。没有告别,也不需要。阿岩转过身,
迎着那带着死亡气息的灼热风沙,大步冲向那倒塌的围墙缺口。
猩红的噬铁菌潮水正沿着倒塌的铁板边缘向上蔓延,试图吞噬更多。他像一头敏捷的岩羊,
在锈蚀扭曲的金属残骸间几个纵跃,身影便没入了那片昏黄无边、死寂无声的辐射荒漠之中。
身后,磐石镇的最后一点人声,彻底被风沙和噬铁菌贪婪的嘶嘶声吞没。---滚烫。
无边无际的滚烫。脚下的沙砾仿佛刚从熔炉里倒出来,每一次落脚,隔着破旧靴子薄薄的底,
都传来一阵烙铁般的灼痛。风不是流动的空气,而是裹挟着细小沙砾和致命辐射尘的砂纸,
永不停歇地打磨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阿岩用破布紧紧裹住头脸,
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视线所及,
只有一片单调、死寂的昏黄,延绵到天际铅灰色的辐射云层之下。
巨大的旧时代建筑废墟如同巨兽的残骸,零星点缀在荒漠上,
被风沙侵蚀得只剩下扭曲的钢筋骨架和剥落的混凝土外壳,
沉默地诉说着昔日的繁华与最终的毁灭。《地脉图考》成了他在死亡之海中的唯一航标。
他必须不断停下来,躲避着风沙,在背风的岩石或废墟角落展开那本奇异的册子。
古旧的堪舆图描绘着山川龙脉的“生气”走向,
注着“潜龙勿用”、“见龙在田”之类的点位;旁边的现代地质图则用精确的坐标和等高线,
指向龙门枢纽可能存在的经纬度。阿岩必须像解读密码一样,
将那些玄奥的风水术语“地窍”、“水眼”,
艰难地转换成他能理解的方位标记——比如一块形似卧牛的巨大风蚀岩,
或者一条早已干涸、但河床走向依稀可辨的古河道。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辐射计在腕上持续发出低沉的、令人心悸的蜂鸣,提醒他此地不宜久留。更致命的是噬铁菌。
它们并非总是汹涌的潮水,更多时候是潜伏在阴影里的死神。一次,
他刚绕过一座半塌的购物中心骨架,脚下看似坚实的金属广告牌突然无声地碎裂,
下方赫然是一个被噬铁菌掏空的大洞,深不见底,洞口边缘残留着新鲜蠕动的猩红锈迹,
散发着刺鼻的酸腐味。阿岩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后跃,才堪堪躲过坠入深渊的命运。
那些猩红的菌毯如同拥有意识,感知到活物的靠近,会微微波动,
甚至试图伸出细微的、锈红色的“触须”去捕捉。第三天黄昏,
他在一片由巨大冷却塔残骸构成的钢铁迷宫中,遭遇了更直接的袭击。
几只受到噬铁菌深度侵蚀的变异沙狼——它们的皮毛大片脱落,
露出锈迹斑斑、甚至和噬铁菌共生形成金属甲壳的躯体,
眼睛闪烁着不祥的暗红光芒——将他堵在了一条死胡同。饥饿和辐射扭曲了它们,
只剩下对血肉的原始渴望。阿岩背靠着冰冷的、爬满锈痕的金属墙壁,一手紧握沉重的扳手,
一手扣着几枚用废弹簧和火药自制的震撼弹。狼群低吼着逼近,涎水从金属化的獠牙间滴落,
在沙地上腐蚀出细小的坑洞。就在他准备拼死一搏的瞬间,
尖锐的引擎轰鸣声撕裂了黄昏的寂静。几道刺目的强光柱猛地从迷宫高处扫下,
精准地笼罩了这片区域,将变异沙狼和阿岩都暴露在惨白的光线下。“下方人员注意!
立刻放下武器,原地不动!接受昆仑号检查!”冰冷的电子扩音器声音在钢铁废墟间回荡,
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沙狼被强光和噪音惊扰,发出一阵焦躁的低吼,暂时停止了逼近。
阿岩的心沉到了谷底。昆仑号的人!他下意识地将身体更深地缩进冷却塔管道投下的阴影里,
手指捏紧了扳手。几道穿着厚重防护服、手持制式脉冲步枪的身影,敏捷地从高处索降而下,
落地无声,战术动作干净利落。为首一人身形挺拔,即使隔着防护面罩,
也能感受到那股职业军人的冷硬气质。他的臂章上,清晰地印着昆仑号的山形徽记。
“身份扫描中……磐石镇居民,阿岩。”一名士兵手持扫描仪,
冰冷的电子音报出了阿岩的信息。为首军官的目光透过面罩,锐利地落在阿岩身上,
又扫了一眼地上残留的噬铁菌痕迹和那些虎视眈眈的变异沙狼。“磐石镇的?
”军官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带着一丝审视,“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清理区’禁止平民活动。”阿岩喉咙发干,沙哑地回答:“找活路。”他不敢提地脉,
那本《地脉图考》此刻正紧贴着他的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军官沉默了几秒,
似乎在评估。就在这时,一只被强光激怒的变异沙狼突然暴起,
猛地扑向离它最近的一名士兵!士兵反应极快,侧身闪避,同时枪口调转。
但军官的动作更快!“砰!”一声沉闷的爆响。军官手中的特制大口径手枪喷出火光,
一发电磁加速的破甲弹精准地贯穿了沙狼的头颅。
巨大的动能瞬间将那颗金属化的狼头撕碎了大半,
暗红腥臭的污血和锈蚀的金属碎片四溅开来,溅到了军官的防护面罩上。
“清理掉这些污染源!”军官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捏死了一只虫子。
士兵们立刻开火,脉冲光束和实体弹交织,瞬间将剩下的变异沙狼打成了冒着青烟的碎块。
枪声停歇,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噬铁菌的酸腐味。军官没有再看那些狼尸,
目光再次锁定了阴影中的阿岩。阿岩能感觉到那视线里的冰冷和审视,如同手术刀。
他握紧了扳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滚出清理区。
”军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冷冷地命令道,“下次再遇到,
按‘高危污染目标’处理。”他做了一个手势,士兵们迅速收拢队形,绳索回收装置启动,
几人如同幽灵般升上高处,引擎轰鸣声再次响起,强光灯柱移开,
迅速消失在钢铁废墟的阴影中。阿岩背靠着冰冷的金属管壁,剧烈地喘息着,
冷汗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军官最后那句话和冰冷的眼神,如同实质的警告,烙印在他脑海里。
他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辐射计,数值依旧在危险区间跳动。他不敢停留,
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踉跄着钻入更深的废墟阴影,
向着《地脉图考》指示的下一个标记点,亡命奔去。荒漠的夜,冰冷刺骨,危机四伏,
那军官面罩上溅落的暗红狼血,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五天。阿岩像个幽灵,
在辐射和噬铁菌的夹缝里挣扎前行了五天。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又被沙尘糊住。
水囊早已干瘪,
只能靠偶尔找到的、被旧时代密封材料保护的极少冷凝水或植物根茎里榨出的苦涩汁液维持。
体力在极限边缘徘徊,只有那本紧贴胸口的《地脉图考》和磐石镇最后那口枯井的景象,
像烧红的铁块烫着他的神经,逼着他迈开下一步。第六天正午,前方昏黄的地平线上,
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残破的废墟,
而是一片巨大到令人窒息的、连绵不绝的赤红色岩壁,如同大地被生生撕裂后袒露的伤口。
岩壁陡峭如削,高达数百米,在铅灰色的天穹下呈现出一种凝固的、燃烧般的暗红。
狂风在嶙峋的岩石间穿梭,发出如同巨兽垂死的呜咽。龙门!龙门枢纽的天然屏障!
《地脉图考》中那幅描绘“地窍龙关”的古图与标注着精确坐标的现代地质图,
在这一刻完美重合。希望像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阿岩被疲惫和绝望麻木的神经。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加快脚步,奔向那片赤红巨壁的脚下。入口并不显眼,
隐藏在一条被巨大风蚀岩柱半掩的狭窄裂隙里。
潜龙入渊处”)和旁边一个早已锈蚀剥落、但轮廓依稀可辨的旧时代地质勘探标志指向这里,
极易被忽略。阿岩侧身挤入裂隙,一股混杂着浓重铁锈味和陈年尘埃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
裂隙内部幽深曲折,人工开凿的痕迹逐渐增多——粗糙的阶梯,
嵌入岩壁的加固钢筋(许多已被噬铁菌侵蚀得如同朽烂的枯骨),
还有早已失效的照明线路残骸。越往里走,人工的痕迹越明显,空间也逐渐开阔。
通道两侧出现了厚重的、刻满防腐蚀符文的合金大门,有些紧闭着,有些则被暴力破坏,
门内一片狼藉,残留着激烈的战斗痕迹。
墙壁上布满了巨大的爪痕和能量武器灼烧留下的焦黑印记,
无声诉说着此地曾发生的惨烈争夺。空气中弥漫的金属锈蚀味越来越浓,
甚至盖过了辐射尘的土腥气。转过一个巨大的弯道,前方豁然开朗。阿岩的呼吸瞬间停滞。
一个难以想象的巨大空洞出现在眼前,其规模远超磐石镇整个聚落。洞顶高悬,
隐没在黑暗中,只有零星的、早已失效的巨大照明设备如同死去的星辰悬挂着。
整个空洞的核心,是一个庞大到令人目眩的环形机械结构,
蓝冷光的能量导管(许多已经黯淡或破损)、以及层层叠叠、精密到极点的齿轮与连杆组成。
这巨环深深嵌入地底,环心下方是翻涌着暗红色光芒的熔岩湖,灼热的气浪扭曲着空气,
发出低沉的轰鸣。而在巨环最中心的上方,悬浮着一颗……难以名状的东西。
它并非纯粹的机械,更像一颗巨大的、半透明的水晶心脏,
内部流淌着如同熔融黄金与液态翡翠混合而成的、散发着温润生命气息的液态光流。
无数细密的、类似生物神经束的透明导管从这颗“心脏”延伸出来,
深深地扎入下方的机械巨环和周围的地壳岩壁之中。它缓慢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
都牵动着整个地下空间的光影随之明暗流转,散发出一种古老而磅礴的生命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