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的上元节,江南下了场小雨。青石板路洇着水,倒映着沿街的红灯笼,
像打翻了胭脂盒,把整条街都染得暖融融的。沈砚秋牵着苏婉娘的手往河岸边走,
她的绣鞋沾了泥,他便停下来,蹲下身替她擦掉,指尖触到她脚踝的暖意,
心里像揣了个小炭炉。“快些,再晚就看不到头一场烟花了。”婉娘拽着他的袖子笑,
鬓角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晃,那是她嫁过来时,娘给的唯一一件像样的首饰。
他起身牵紧她的手,往人群里挤。周遭全是笑闹声,卖糖人的小贩吹着哨子,
孩童举着兔子灯跑来跑去,他却只听见她的呼吸声,清浅得像春风拂过湖面。
忽然有人喊“放烟花了”,人群霎时安静。第一簇烟花在夜空炸开时,婉娘正好抬头,
金红的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的眼睛照得透亮。沈砚秋看着她,忽然觉得胸口发紧,
伸手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支磨得光滑的木簪,簪头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婉”字。
“我……我刻了半个月。”他有些结巴,指尖都在抖,“知道比不上银的金的,
可……”“我喜欢。”婉娘抢过木簪别在发间,抬手摸摸,眼睛弯成了月牙,“比珠花好看。
”他知道她是哄他。这木簪是他用砍柴剩下的边角料刻的,磨得不够光滑,边角还带着刺,
哪比得上她头上那支珍珠串成的花?可她就那样戴着,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
第二簇烟花炸开时,他忽然把她拽到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在她颈窝:“婉娘,
等我明年中了举,就带你去长安。咱们住带院子的房子,我给你买最好的胭脂,
让你每天都能看烟花。”她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软得像棉花:“我不喜欢长安,人太多,
吵得慌。”她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烟花还亮,“我就想守着咱们这小屋,你读你的书,
我绣我的活,每年上元节,你陪我看烟花就够了。”他没说话,只把她抱得更紧。
那晚的烟花放了很久,直到后半夜才歇。回家的路上,婉娘走几步就摸一下发间的木簪,
忽然停下来,从袖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他:“给你的。”是桂花糕,还带着温热,
甜香混着她身上的皂角味,往他鼻子里钻。他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甜得舌尖发颤,
忽然就红了眼眶——他知道家里只剩最后半袋米了,这桂花糕,定是她偷偷用私房钱买的。
“婉娘,”他抓住她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等我,一定等我。”她笑着点头,
指尖在他手心里画着圈:“我等你,多久都等。”那时的他们都以为,
“等”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就像花会开,月会圆,只要肯熬,总能等到想要的结局。
却不知有些等待,就像上元夜的烟花,刚记住那点暖,转瞬间就成了冷灰。开春时,
沈砚秋要去长安赶考了。婉娘把他的书箱翻来覆去检查了三遍,棉衣叠得整整齐齐,
油纸包好的桂花糕塞在最底下,连缝补衣服的针线都备了三份。他坐在旁边看着,
忽然说:“要不……我不去了?”婉娘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身看他,
眼睛里没什么情绪:“说什么胡话。”“家里没钱了,”他低下头,
声音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我把爹留下的那方砚台卖了,才凑够路费。
要是……要是又落榜了……”“落榜了就回家。”婉娘打断他,走过来蹲在他面前,
握住他的手,“我又不是等着当官太太才嫁你的。你回来,咱们就把那几亩薄田种好,
我多绣些活计,日子总能过下去。”他看着她,忽然说不出话。她的手很粗糙,
指腹上全是针孔,虎口处还有块淡褐色的疤——那是去年冬天给人绣寿屏,熬夜熬得太狠,
被油灯烫的。他知道她为了供他读书,早就把自己的嫁妆当了个干净,连她娘给的那支珠花,
都换了钱给他买笔墨。出发前一晚,他睡得很沉,醒来时却发现婉娘不在身边。披衣出去,
看见她坐在灶房的小板凳上,就着油灯缝棉衣,针脚密得像鱼鳞。他走过去,
看见她指尖缠着布条,渗出血来,该是被针扎到了。“别缝了,够穿了。
”他想夺她手里的针线。“快好了。”她把针在头发里蹭了蹭,又扎下去,“长安比江南冷,
多缝几针,暖和。”他站在旁边,看着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云。那一刻他忽然不想去长安了,就想守着这盏灯,
守着这个在灶房里为他缝棉衣的女人,哪怕一辈子当个穷书生,
也好过让她独自熬这漫漫长夜。可他终究还是走了。渡口的风很大,
吹得婉娘的围巾都飞起来了。她把一个布包塞给他,硬邦邦的,他捏了捏,是银的。
“这是……”“我把珠花当了。”她低着头,声音很轻,“长安花销大,别委屈自己。
”他的手猛地攥紧,布包里的银钗硌得手心生疼。他想说“我不要”,想说“你留着”,
可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话到嘴边全变成了哽咽。船开时,他看见婉娘还站在码头,
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亮得像含着泪。他想冲她喊“等着我”,
却被风堵住了喉咙。船越走越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个黑点,
消失在江南的烟水里。他不知道,他转身的那一刻,婉娘蹲在码头上,哭得像个孩子。
她手里捏着块碎银,是昨天当珠花时,掌柜多找的几文钱,她本想给他买块好墨,
却终究没舍得。长安比他想象的大,也比他想象的冷。客栈的屋子四面漏风,
夜里冻得人睡不着。他裹着婉娘缝的棉衣,
摸着里面那方暖玉——是她求庙里的和尚开过光的,说能保平安。他把玉贴在胸口,
仿佛能闻到她身上的皂角味,心里才踏实些。春闱放榜那天,他起得比谁都早,
天不亮就往皇榜前跑。挤在人群里,从榜首找到榜尾,一遍,两遍,三遍……眼睛都看花了,
也没找到“沈砚秋”三个字。周围有人狂喜,有人痛哭,他却像被抽走了魂,
木偶似的往回走。长安的街很宽,车水马龙,可他觉得自己像走在荒无人烟的旷野里,
冷风吹得骨头缝都疼。回到客栈,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躺就是三天。店小二来催房钱,
他才想起婉娘寄来的钱快花光了。摸出怀里的信,是她半个月前写的,
说“家里的油菜花开了,黄灿灿的很好看”,说“王大娘教她做了新的绣样,
能卖个好价钱”,最后说“别省着钱,多买些肉吃,别饿着”。他知道她又在骗他。
油菜花有什么好看的?她不过是想让他安心。至于绣活,他见过她绣坏的绢布,
针脚歪歪扭扭,哪能卖出好价钱?她定是又熬夜了,定是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把铜板一个个攒起来,寄给他这个没用的丈夫。第四天,隔壁房的张秀才敲门进来,
手里提着个酒壶,身上带着酒气:“沈兄,我知道你难受,可大丈夫哪能被这点挫折打倒?
”沈砚秋没理他,翻了个身对着墙。“我给你寻了个活计。”张秀才把酒壶往桌上一放,
凑过来压低声音,“吏部侍郎家的**要找个先生教读书,我举荐了你。束脩每月二两银子,
够你在长安待到秋闱了。”“不去。”他闷声说。“你傻啊?”张秀才急了,
“柳侍郎是主考官之一!你把他女儿教好了,秋闱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到时候飞黄腾达,
还愁……”“我说不去。”沈砚秋猛地坐起来,眼睛红得吓人,“我有家室,
跟官家**走太近,像什么样子?”“嗨,人家**身边一堆丫鬟婆子呢,怕什么?
”张秀才拍着他的肩,“再说了,你难道想一辈子当个穷书生?婉娘跟着你,
能过上好日子吗?”“婉娘”两个字像针,猛地扎进他心里。他想起婉娘粗糙的手,
想起她发间那支廉价的木簪,想起她总说“我不图你当官”,可他知道,
哪个女人不盼着丈夫有出息?他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就当是为了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