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星衍回国那天,天空是铅灰色的,下着冰冷的、连绵不绝的细雨。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独自一人走出机场。
曾经挺拔如松的脊背微微佝偻着,像背负着无形的、沉重的棺椁。
那张曾经意气风发、俊朗夺目的脸,此刻瘦削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肤是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惨白。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曾经璀璨如星河,如今却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寒潭,空洞地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冰冷的雨丝,没有任何焦距,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只留下一具被绝望彻底掏空的躯壳。
他没有回盛家那座象征着财富与权势、却冰冷得如同坟墓的老宅。甚至没有看一眼手机里无数个来自母亲的未接来电和充满命令或妥协意味的信息。
他径直去了那个地方——那个他用无数个日夜精心规划、亲手布置、承载着他对未来所有甜蜜幻想的“婚房”。
滨江公寓顶楼。密码锁发出“滴”的一声轻响,厚重的门缓缓打开。
室内的一切,都维持着姜穗“离开”前的样子,或者说,维持着他记忆中、他们规划中“家”的样子。
客厅那面巨大的弧形落地窗,正对着波光粼粼的江面。阳光好的时候,光线会铺满整个客厅。此刻窗外是阴雨,室内光线昏暗。
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柔软舒适,上面还放着一个她喜欢的、憨态可掬的胡萝卜抱枕。
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两只印着卡通猫咪的情侣马克杯并排摆放着,仿佛下一秒主人就会回来,倒上热牛奶。
那个被他规划为“她书房”的小房间,书架上空荡荡的,只放了几本她常用的专业书和一盆小小的、蔫头耷脑的绿萝——那是她搬进来时唯一带来的“家当”。
主卧的大飘窗前,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他曾无数次幻想,清晨阳光洒进来时,她蜷在地毯上看书,他赖在床上看她……
这里的一切,都凝固在“幸福”即将降临的前夕。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图书馆旧书和洗衣粉的清新气息。
盛星衍站在玄关处。湿冷的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空洞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僵硬而迟缓,从贴身的口袋里,极其珍重地、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干净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小物件。
他一层层打开手帕,露出里面那枚沾着干涸泥点、边缘甚至有些变形的——星月发卡。
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低头,死寂的目光落在发卡上,指尖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弯小小的月牙和星星,仿佛在抚摸爱人温热的肌肤。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发卡重新用手帕包好,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自己左胸最贴近心脏位置的口袋里。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能感受到那冰冷坚硬的轮廓紧贴着皮肤。
做完这一切,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这个空旷、冰冷、只剩下回忆回声的“家”。
从此,盛星衍彻底消失在了公众视野里。他像一个幽灵,被困在了这座名为“回忆”的华丽囚笼中。
清晨六点三十分。
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寒冬酷暑。
滨江公寓楼下那家刚开门的、热气腾腾的早餐铺前,总会准时出现一个穿着昂贵却皱巴巴西装、面容憔悴、眼神空洞的年轻男人。
他沉默地排队,买两份一模一样的早餐——一份蟹粉小笼包,一份海鲜粥。然后,提着那个印着早餐铺Logo的廉价塑料袋,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走向A大女生宿舍楼。
他不再像恋爱时那样神采飞扬地翘首以盼,只是沉默地站在那棵熟悉的梧桐树下,目光空洞地望着四楼那个紧闭的阳台。
一站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直到宿舍楼里进出的女生越来越多,投来或好奇、或同情、或畏惧的目光。
他仿佛感觉不到那些视线,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固执地站在那里,提着两份早已凉透的早餐,像一尊等待被唤醒的、悲伤的石像。
上午八点。
图书馆刚开馆。
他会准时出现在那个最靠里、灯光可能坏了一根的角落位置。但他不再坐在斜后方,而是直接坐在了那个曾经属于姜穗的、靠窗的座位上。
他会从那个姜穗留下的旧帆布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资料,然后极其自然地将另一份资料和一本厚厚的专业书,工整地摆放在旁边的空座位上。
有时,会有不明情况的新生或者不认识他的同学,想坐在那个空位上。
他会立刻抬起头,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说:
“这里有人坐。”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感。配上他那副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模样,足以让任何试图坐下的人头皮发麻,立刻退避三舍。
于是,那个位置,永远空着。
桌上永远放着摊开的、不属于他的专业书和笔记本。
仿佛那个清瘦专注的身影,下一秒就会推开图书馆厚重的门,带着一身书卷气,安静地走过来坐下。
中午十二点。
食堂人声鼎沸。
他会端着两份一模一样的餐盘——一份是丰盛的两荤一素,一份是免费汤和一块干硬的杂粮饼——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最角落那张不起眼的小桌旁。
他会将那份丰盛的餐盘放在对面的位置,自己则沉默地坐在这一边,对着面前那碗浑浊的免费汤和冷硬的饼,一口一口,机械地吃着。
目光偶尔会抬起,空洞地落在对面那份无人动用的、热气渐渐散尽的饭菜上,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偶尔,会有大胆的、曾经认识他的人试图上前打招呼:“盛哥?你还好吗?”
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对方是空气。只是继续低头,专注地、一口一口地啃着那块冷硬的饼,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夜深人静。
滨江公寓顶楼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常常整夜整夜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窗外是璀璨的城市灯火和奔流不息的江水,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却激不起一丝涟漪。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发卡,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弯月牙和星星的轮廓。
有时,他会对着窗外无边的夜色,用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断断续续地呢喃:
“穗穗,今天食堂的汤有点咸……”
“图书馆那本《流体力学》,我看不懂……”
“楼下新开了家奶茶店,你想喝吗……”
声音飘散在寂静的空气里,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冰冷的玻璃窗,映出他形单影只、如同鬼魅般的倒影。
渐渐地,A大的校园里流传开一个令人唏嘘又带着恐惧的传闻:
“校草盛星衍彻底疯了。”
“他每天提着两份早餐去女生宿舍楼下等一个死人……”
“在图书馆占着幽灵的座位……”
“在食堂对着空气吃饭……”
“他住在那栋‘鬼屋’里,整夜整夜不睡觉……”
人们看到他,会下意识地绕道走。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惋惜、同情、不解,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那个曾经光芒万丈、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了一个被记忆和悔恨彻底吞噬、游荡在现实与虚幻边缘的活着的幽灵。
他活在过去。活在那个有她的、尚未被命运碾碎的、名为“星穗”的幻梦里。拒绝醒来,拒绝接受那个没有她的、冰冷刺骨的现实。
那枚冰冷的发卡,是他连接那个幻梦的唯一信物,也是刺穿他心脏、让他永远无法愈合的、永恒的伤疤。
他带着它,日复一日,行走在绝望的轮回里,像一个被诅咒的、永远无法抵达彼岸的摆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