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晨雾裹着窑火的气息漫进来时,林未晞正用指尖轻抚青花梅瓶的裂痕。那道新裂像条突然惊醒的蛇,从腹部蜿蜒至颈部,将刚补好的梅枝图案拦腰截断。釉色下的朱砂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红,像道渗血的伤口。
沈砚舟的手指按在裂痕另一端,指腹的温度也无法熨平这道突兀的疤。“窑温没控制好?”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米白色衬衫的袖口沾着窑灰,像落了场早来的雪。
林未晞摇摇头,从工具箱里翻出祖父的修复笔记,纸页在颤抖的指尖沙沙作响:“祖父说过,老瓷重烧最忌骤冷骤热,可我们明明按古法慢冷了三天。”她忽然停在某页,泛黄的纸面上用朱砂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朵残缺的梅花。
“这是什么?”沈砚舟凑近看,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窑火的焦香。
“是祖父的窑记。”林未晞的指尖划过符号,“每个重要的器物烧成都要画个,只是这朵梅缺了个瓣。”她忽然想起老顾爷子昨天说的话,“老窑有灵,会替匠人说心里话。”
陈叔扛着松柴经过窑口,粗布褂子被火星烫出几个洞:“丫头别慌,当年我修沈老爷的紫檀算盘,拼好后总掉珠子,后来发现是算盘心里藏着块碎玉,取出来就好了。”他把松柴往地上一放,“老物件闹脾气,多半是有没解开的心结。”
林未晞抱着梅瓶走到后院石井台,用去年的雪水细细擦拭裂痕。冰凉的水渗进釉面,裂痕边缘竟浮现出淡淡的字迹,像被冰封的秘密。“是……是祖父的字!”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抚过那些模糊的笔画,“‘心不正,则器不稳’。”
沈砚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曾祖母日记里的记载,民国二十六年深秋,林祖父烧裂了给军方定制的一批瓷碗,任凭军棍打在背上,也不肯重烧,只说“窑火欺心,烧不出端正的物件”。
“难道是我们的修复手法有问题?”林未晞把梅瓶小心翼翼地放回绒布垫,裂痕在天光下愈发清晰,“借色法的工序明明和笔记里写的分毫不差。”
“未必是手法的事。”沈砚舟忽然从公文包取出个锦盒,里面是半片残破的窑砖,砖面的焦痕里嵌着点青花,“这是从当年窑厂遗址找到的,你看这釉色。”
林未晞用放大镜对比梅瓶的釉面,心脏猛地一缩。窑砖残片的青花发色更深沉,带着种温润的玉质感,而他们补上去的新釉,虽然肉眼难辨,在放大镜下却透着股生涩的火气。“是颜料的问题?”她想起那些精心研磨的浙料,“可这是按曾祖母日记里的方子调的。”
“方子没错,但少了样东西。”老顾爷子的拐杖声从窑门口传来,青布长衫上沾着的松针落在窑灰里,“你们祖父当年调颜料,总要往里面掺点自己的血。”
林未晞手里的放大镜“当啷”掉在地上。“血?”
“不是真血,是心血。”老人捡起放大镜,镜片映出他眼角的皱纹,“林老爷子年轻时为了让青花发色沉郁,每天用指尖蘸着自己研磨的墨汁练字,十年下来,指尖的老茧都带着墨香。后来调颜料时,只要把带着墨香的指尖在料碟里蘸一下,釉色就活了。”
沈砚舟忽然握住林未晞的手,她的指尖果然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你的指尖也有。”他的掌心温热,“或许……”
“别胡闹!”林未晞抽回手,脸颊发烫,“老顾爷子是说要用心,不是真要放血。”
老顾爷子笑得拐杖都在抖:“傻丫头,心到了,气自然就到。你看这梅瓶的裂痕,刚好绕过了‘晞如’两个字,像是有人在暗中护着。”他用拐杖头轻点裂痕的尽头,“这里藏着个气孔,是当年故意留的,为的就是让后人知道,这瓶子里藏着段未了的情。”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窑房,林未晞蹲在梅瓶前,忽然发现裂痕的走向与瓶身的开片纹路隐隐相合,像幅自然天成的冰裂纹。她想起祖父笔记里的“顺势而为”,或许修复不该强行掩盖,而要顺着裂痕的脉络,开出新的花。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起身时眼里闪着光,“借色法不止能藏裂痕,还能让裂痕变成风景。”
沈砚舟看着她调配新的颜料,朱砂里掺了点松烟墨,在雪水里搅出种深沉的绯红,像冻住的晚霞。“要在裂痕上画什么?”
“画只衔梅的鸟。”林未晞的笔尖在空气中勾勒,“从裂痕的起点飞至终点,刚好把断开的梅枝连起来。”她忽然笑了,“就像当年林祖父追着晞如姑娘的脚步,再难也不回头。”
陈叔送松柴进来时,看见两人头挨头在梅瓶上作画,粗布褂子往窑柱上一搭:“这才对嘛,老物件有老物件的脾气,人有人的活法。当年沈老爷为了让林老爷子消气,亲手雕了对梅枝镇纸,一个刻着‘林’,一个刻着‘沈’,现在还在沈家祠堂摆着呢。”
林未晞的笔尖顿了顿,颜料在裂痕处晕开个小小的红点。“他们后来和好了?”
“没有,但心里都念着对方的好。”陈叔往窑里添了块柴,火苗“腾”地窜起来,“就像这窑火,看着烈,其实藏着暖。林老爷子临终前还念叨,说沈师兄调的釉料,比谁的都亮。”
沈砚舟翻到曾祖母日记的最后一页,纸页已经脆得像枯叶:“民国三十八年冬,沈砚农(沈祖父)临终前,让家人把他的砚台送给林家,砚底刻着‘共此梅香’。”
林未晞的眼泪滴在梅瓶的裂痕上,在釉面晕开个细小的湿痕。她忽然明白,祖辈们的争执从来不是真的怨怼,而是两个匠人对初心的坚守。就像这梅瓶的裂痕,看着是道疤,其实是道桥,连着两段未曾言说的牵挂。
重新入窑时,林未晞把那半片窑砖也放了进去。“让它们做个伴。”她对着窑火轻声说,火光在瞳孔里跳动,像两簇燃烧的回忆。
沈砚舟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侧影被火光镀上金边,忽然想起曾祖母说的“器物是人心的镜子”。这对梅瓶历经八十年,终于要在他们手里重聚,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温柔,也该重见天日了。
窑火渐旺时,梧桐巷的炊烟也升了起来。林未晞靠在沈砚舟肩上,听着窑砖轻微的噼啪声,像在听段古老的歌谣。“如果这次还失败呢?”
“那就再烧一次。”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直到它愿意为我们开出花来。”
夜色漫进窑房时,老顾爷子送来两盏灯笼,挂在窑门口像两只守望的眼睛。陈叔煮的姜汤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姜香混着窑火的气息,在寒冷的冬夜里织出张温暖的网。
林未晞看着跳动的窑火,忽然觉得那些从云端跌落的日子都有了意义。破产不是结束,而是让她回到了起点,在梧桐巷的烟火里,在老物件的裂痕中,找到了比财富更珍贵的东西。
沈砚舟握住她的手,两人的影子被火光投在窑壁上,像幅依偎的剪影。他知道,无论明天梅瓶能否成功,他们都已经修复了最重要的东西——那些被恩怨蒙蔽的初心,那些藏在釉色里的温柔,那些跨越了八十多年的牵挂。
窑火映着梅瓶的轮廓,裂痕在高温下渐渐隐去,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在将两段断裂的时光,轻轻缝合。而在梧桐巷的深处,老槐树的枝桠间,仿佛有对看不见的眼睛,正温柔地注视着这切,像两个等待了太久的故人,终于等到了迟到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