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晨雾还没散尽时,林未晞已经把青花梅瓶的碎片装进了特制的匣钵。匣钵是老顾爷子送来的,粗陶质地,内壁还留着上世纪的窑火痕迹,像片凝固的晚霞。她用耐火泥把缝隙糊好,指尖沾着的泥屑混着朱砂,在钵体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红痕。
“得用松木烧,”老顾爷子拄着拐杖站在巷口的临时窑前,青布长衫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你祖父当年修复古瓷,必用天目山的松木,说这木头烧出来的火‘有灵性’,能让新补的釉色和老瓷融为一体。”
沈砚舟指挥着工人往窑里添松木,松脂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滴落在青砖上凝成细小的珠。“已经按您说的比例配好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米白色衬衫沾着松针,“三层松木夹一层栗木,能保持窑温稳定在一千三百度。”
林未晞的指尖在窑壁上轻轻碰了碰,砖块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她想起祖父笔记里的话:“窑火如人心,过刚则脆,过柔则软,需刚柔相济方能成器。”当年祖父为了烧出与老瓷匹配的釉色,曾在窑边守了七天七夜,把眼睛都熬红了。
“丫头,来试试封窑。”老顾爷子把把长柄泥刀递给她,刀柄包着层厚布,是常年握持留下的痕迹。“这是你祖父用过的,他说封窑时得心里念着要修复的物件,让火气带着念想进去。”
林未晞握着泥刀的手微微发颤。刀柄的温度透过厚布传过来,像握着祖父的手。她弯腰往窑口糊耐火泥,动作慢而稳,泥刀划过的痕迹整齐得像条直线。“想什么呢?”沈砚舟蹲在她身边帮忙,松烟墨的味道混着松脂香漫过来。
“在想晞如姑娘。”林未晞的泥刀顿了顿,“她收到那只刻着名字的梅瓶时,会是什么心情?”
沈砚舟往窑里添了块松木,火苗“腾”地窜起来,映亮了他眼底的温柔:“曾祖母说,晞如姑娘出嫁那天,陪嫁的箱子里藏着那只梅瓶,用红绸裹了三层。后来她的孙子说,小时候总看见祖母对着梅瓶发呆,说‘这瓶子里住着个没说出口的人’。”
窑火渐渐旺起来,松木在烈焰中发出噼啪的响,像无数细小的鞭炮在炸响。林未晞退到巷口的老槐树下,看着火光染红了晨雾,把她和沈砚舟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缠绕的藤蔓。
接下来的三天,林未晞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窑边。白天用测温锥监测温度,晚上裹着陈婶送的棉被在临时搭的棚子里打盹。沈砚舟每天都会带来新烤的点心和温热的汤,有时还会读曾祖母的日记给她听:“民国二十六年冬,松年兄修复了只宋瓷梅瓶,说这手艺要传给‘叫晞的丫头’,还笑言沈家若生了小子,就让他们一起学修复。”
“原来祖辈早就有约定。”林未晞喝着沈砚舟递来的姜汤,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可父亲为什么从没提过?”
“大概是被后来的恩怨蒙了眼。”沈砚舟往火堆里添了块炭,“我查过当年的账册,林氏破产前,祖父曾让父亲偷偷注资,只是你父亲性子太倔,没收。”他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支票,“这是当年的汇款存根,收款人写的是你母亲的名字。”
林未晞捏着那张薄纸,指腹被边缘硌得发疼。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你父亲心里有座冰山,融化了都是温柔”,原来那些被倔强掩盖的善意,一直藏在时光的褶皱里。
开窑的那天清晨,梧桐巷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陈叔扛着伞架站在最前面,手里还拿着个红布包:“这是我那口子绣的平安符,放窑里沾沾火气。”三姑婆也拎着篮子来了,里面装着刚蒸的馒头:“给丫头补补力气,看这几天瘦的。”
林未晞握着老顾爷子递来的长钩,手心全是汗。沈砚舟站在她身边,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别紧张,不管结果怎样,我们都尽力了。”
长钩撬开匣钵的瞬间,股带着松烟味的热气扑面而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林未晞小心翼翼地把梅瓶取出来。瓶身还带着窑火的温度,青花的颜色在晨光里像团燃烧的蓝焰,断口处的新梅在釉色下若隐若现,红得像滴未落的血。
“成了!”陈叔第一个欢呼起来,蒲扇拍得震天响。“跟没碎过一样!”
林未晞把梅瓶放在铺着绒布的案上,指尖轻轻拂过釉面。修复处的釉色果然与老瓷融为一体,借色法画出的新梅在不同光线下呈现出奇妙的变化,阳光强时偏粉,弱时偏紫,像活的一样。
“等等。”沈砚舟忽然指着梅瓶的腹部,“这里有道细缝。”
林未晞的心跳瞬间停了。她用放大镜凑近看,果然在新补的釉面下发现道发丝细的裂痕,像条藏在深海里的银线。“怎么会这样?”她的声音发颤,指尖碰了碰裂痕处,温度还没散尽。
老顾爷子接过放大镜看了半晌,叹了口气:“是老瓷的胎体出了问题,当年摔的时候就有暗伤,被釉色盖住了,窑火一烧就显出来了。”他拍了拍林未晞的肩膀,“不怪你,这是老物件的命。”
林未晞的眼圈忽然红了。她守了三天三夜,调了几十次颜料,原以为能让这对梅瓶圆满,却还是败给了时光留下的暗伤。“就没办法了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有是有,”老顾爷子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得用‘金镶玉’的技法,在裂痕处包层金,既能加固,又能添道风景。只是……”
“只是会破坏原有的美感。”沈砚舟接过话,指尖在裂痕处轻轻点了点,“祖母说过,这对梅瓶最难得的是‘浑然天成’。”
林未晞忽然想起祖父笔记里的最后一页,画着只金镶玉的梅瓶,旁边写着“缺憾亦是圆满”。她之前总觉得是祖父老了糊涂,现在捧着这只带裂痕的梅瓶,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我想试试。”她抬起头时,眼里还含着泪,却带着股倔强,“不是用金,是用松烟墨在裂痕处画道梅枝,让它看起来像故意画的。”
沈砚舟的眼睛亮了:“就像当年祖父们藏名字那样?”
“对。”林未晞擦干眼泪,拿起那支湘妃竹笔,“让这道裂痕变成新的故事,而不是遗憾。”
她在梅瓶前站了整整一夜,松烟墨在釉面下慢慢晕开,顺着裂痕的走向画出蜿蜒的梅枝,枝头还点了朵含苞待放的花。晨光漫进铺子时,那道裂痕果然变成了画的一部分,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是道伤。
沈砚舟的祖母来看梅瓶时,指着那道新画的梅枝笑了:“像极了当年松年兄的笔法,倔强里带着温柔。”她从手腕上褪下只玉镯,放在梅瓶旁边,“这是晞如姑娘的陪嫁,当年她让我转交给林祖父,说‘虽不能同行,愿此玉伴君左右’,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玉镯的温润与梅瓶的冰凉相映,像段跨越时空的对话。林未晞忽然觉得,这道裂痕或许不是遗憾,是祖辈们在提醒他们:有些缺憾,恰是圆满的另一种模样。
傍晚收摊时,林未晞把修复好的梅瓶和沈家那只摆在一起。两只瓶子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新补的梅枝与旧有的花纹浑然一体,像对久别重逢的朋友。
“祖母说,”沈砚舟站在她身边,影子与她的重叠在一起,“等这对梅瓶合璧,就让我把沈家的修复工坊交给你。”
林未晞的心跳漏了一拍:“我……”
“不是施舍,是物归原主。”沈砚舟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祖父们当年的梦想,该由我们来实现了。”
巷口的窑火还在燃烧,松木的香气漫过青石板路,混着远处馄饨摊的香气,像支温柔的歌。林未晞看着两只依偎在一起的梅瓶,忽然明白祖父说的“匠心即初心”是什么意思——所谓匠心,不是追求完美无缺,而是带着敬畏与温柔,让每个裂痕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月光爬上老槐树梢时,林未晞把那支梅花簪**头发里。簪头的朱砂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光,与案上梅瓶的新梅相映成趣。她知道,修复之路还很长,但只要身边有这样个人,愿意陪她一起守着窑火,一起等待花开,就没什么好怕的。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说个未完的故事。林未晞铺开宣纸,在月光下写下“圆满”二字,笔锋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她忽然觉得,这梧桐巷的烟火,这老物件的温度,就是她一直在找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