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赤脚医生赵铁根把手从狗蛋的额头上拿开,叹了口气,把那支宝贝得不行的体温计插回自己的中山装口袋。
屋子里顿时哭声一片。狗蛋娘王秀莲“嗷”的一声就瘫了下去,死死抓着自家男人的胳膊,指甲掐进了肉里。
“他爹,狗蛋才六岁啊!我的儿啊!”
男人,也就是靠山村的生产队大队长李满福,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此刻眼圈红得像要滴血。他蹲在炕边,看着炕上烧得跟小火炉似的儿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刘兰英,一个六十多岁,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婆子,就站在门槛边上,手里攥着个布满裂纹的豁口碗。
村里已经三天没开火了。秋收的粮食早就上交了公社,剩下的那点谷糠麸皮,掺着野菜树皮,也快见底了。大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更别说孩子。狗蛋就是饿狠了,偷吃了几个没熟透的野山楂,上吐下泻,又发起了高烧。
赵铁根来看过两次,喂了点土霉素,没用。现在,体温计的度数他都没敢说,直接就判了死刑。
“满福啊,节哀。这年头,命贱。”赵铁根拍了拍李满福的肩膀,就想往外走。他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识几个字,在公社卫生院培训过三个月,说话总带着一股官腔。
“等等。”
我沙哑的声音响起,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这个孤老婆子,平时在村里就是个透明人,儿子儿媳都死在了前几年的大饥荒里,只留下一个孙女玲玲跟我相依为命。我话少,手脚慢,挣不了几个工分,要不是李满福看我可怜,时常接济点,我跟玲玲早就饿死了。
赵铁根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看着我:“刘大娘,你干啥?没看这儿正伤心呢?”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炕边,豁口碗里的手指捻起一点黑乎乎的粉末。那是我刚才在后山,避着人,用一块石头费了半天劲才碾碎的。
“满福,让我试试。”我看着李满福,一字一句地说,“狗蛋还有救。”
“你?”赵铁根嗤笑一声,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铁锅,“刘大娘,你疯了?我这个正经培训过的赤脚医生都说没救了,你一个连自己都快养不活的老婆子,能有什么办法?别在这儿添乱了!”
他这话说的难听,但也是实话。在所有人眼里,我就是个没用的老废物。
王秀莲已经哭得没力气了,听到我的话,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头,眼睛里爆发出一点光:“大娘……你,你真有办法?”
“胡闹!”赵铁根上前一步,想把我推开,“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懂什么?吃坏了东西,你担得起责任吗?李队长,你可想好了,别病急乱投医,听信这些牛鬼蛇神的东西!”
“牛鬼蛇神”四个字,像四根针,扎得人心口疼。这年头,这顶帽子可不兴戴。
李满福的眼神在我脸上和赵铁根脸上来回扫。他是个实在人,也是个被逼到绝路的父亲。一边是代表“科学”的赤脚医生,一边是我这个神神叨叨的老婆子。
我没再多说,只是把手伸到狗蛋的嘴边。那黑色的粉末带着一股奇异的清苦味。
“满福,”我平静地看着他,“我只要一碗苞谷面。救活了,你给我。救不活,我这条老命,就赔给你们家。”
一碗苞谷面。
在这青黄不接,饿殍遍野的当口,一碗金灿灿的苞谷面,比命都金贵。
李满福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炕上气若游丝的儿子,又看了一眼我那双虽然浑浊但异常镇定的眼睛。
最终,他猛地一咬牙,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赵铁根,声音嘶哑地吼道:“让她试!”
赵铁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指着李满福,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们……好!我今天就看着!要是吃出了人命,我看你们怎么跟公社交代!”
他干脆不走了,就抱臂站在一旁,等着看我的笑话,或者说,等着抓我的把柄。
我不再犹豫,掰开狗蛋滚烫的小嘴,用指头蘸着碗里的粉末,一点点地往他嘴里抹。然后,又让王秀莲撬开他的牙关,灌了半碗温水下去。
做完这一切,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盯着炕上的狗蛋,连呼吸都忘了。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狗蛋还是那个样子,脸烧得通红,呼吸微弱。
王秀莲的眼神,从期盼,慢慢变成了绝望。
赵铁根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勾起了一丝得意的冷笑。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宣布我的“罪行”。
就在这时,狗蛋的眼皮,忽然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