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三年,我依然是未被组织接纳的“外人”。这三年里,陆怀瑾来信总说:“知意,
再等等。”“等你改造结束,等你通过政治审查,等你清清白白,我就接你回来结婚!
”这一等,就是一千多个日夜。等到最后,身边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只有我依旧在改造。
我总以为我身份敏感,审查时间才会长一些。直到,我看到了窗边的三张政治审查报告。
每一张的最终意见栏里都写着一句话:“认识流于表面,改造尚未触及灵魂,
需继续深化……”字迹工整利落,笔锋如刀,我闭着眼都能认出,那是,陆怀瑾的字迹。
眼泪无声滑落,砸在纸面,晕染了一片。原来,不是我思想觉悟不够深,也不是,
改造不够彻底。而是,我日思夜想的人,亲手把我囚禁在了这方寸之地。既如此,陆怀瑾,
你的爱,我不要了。1日头晒得人心焦。我刚扶着犁喘了口气,
一道熟悉的声音却突然从我身后传来,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心疼和小心翼翼。
“知意……”我回过头,就看到陆怀瑾穿着崭新的军装,皮鞋铮亮,
正站在离我三米远外的泥泞小路上。他望着我,眼圈迅速泛红,喉头滚了滚,
颤声开口:“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漏风的破棉袄上沾满了泥点子,握着犁的手长满了老茧。额间的汗又糊了眼,我抬手擦了擦,
留下一道泥印子。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朝我挪了一小步,
却又在下一瞬退了回去。“知意,对不起,委屈你了。再等等……你再等我一年,一年以后,
我一定来接你,好不好?”他的声音低不可闻,眉毛也痛苦地拧着,仿佛这句话,
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可是,怀瑾,三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我静静地望着他,
声音很轻:“三年前的火车站,你说,让我再等你一年,一年后,你一定接我回来,
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可是,我等了你三年,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没有一刻不再等着你接我回去,可现在,你还让我等……”我望着他,
眼泪终于不争气的砸下来:“我只是想和你堂堂正正的在一起,我有错吗?陆怀瑾,
你就不能为我自私一回吗?”陆怀瑾避开了我的视线,望向我脚底的泥泞,
声音有些沙哑:“知意,你身份敏感,上面正在对你的身份进行背调,你知道的,
我不能徇私,所以,只能委屈你再等等……”“不能徇私?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爱了六年的男人,心里的某根弦忽然就断了。
“陆怀瑾……”我轻轻笑着,
眼泪不住地往下掉:“那个真正留过洋的“资产阶级大**”胡莹莹,丈夫在海外,
她才是重点监管对象。可一周前,她的政治审查报告通过了。”“她在这里的一个月,
所有活都是**的,可现在,她离开了。”我将袖子轻轻撸起,露出胳膊上一条狰狞的疤痕,
从手腕蔓延到手肘:“这条疤痕,是替胡莹莹修理漏雨的屋顶时,被铁皮划伤的……当时,
她就撑着伞,笑着跟我说能者多劳。”“还有那里。
”我指着远方的水塘:“胡莹莹非要我破冰取水,结果我掉了进去,胡莹莹就抱着手臂,
站在水塘边笑着跟我说你怎么那么笨,水塘这么浅都爬不上来。我差点冻死在那里!
”汗水滑到了嘴唇上,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辣的疼。我闭了闭眼,挺直脊背,
声音颤抖道:“而你,每次来信,只会和我说,要吃苦耐劳,要积极接受改造。
包括你一周前夸我思想进步的那封信,陆怀瑾,你知道我当时在做什么吗?
”“我在擦胡莹莹临走前泼在我身上的鸡汤,她说以此感谢我这一个月的照顾。
”“现在你告诉我你不能徇私?”我放下衣袖,直直看向陆怀瑾,声音破碎:“可为什么,
胡莹莹的调令上,有你的亲笔签名?”2陆怀瑾的脸色瞬间惨白。他痛苦的看着我,
喉头滚动,却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良久,他才艰难开口:“知意,胡莹莹的父亲,
是省委……的领导,这一切都是组织安排的,我不得不……。”“是吗?”我轻轻笑了,
转身继续扶着犁耙。老黄牛在前面慢慢走着,我扶着犁走在后面,一脚一脚踩进泥里。
我早该看清了,从三年前我被送到这里改造时,我就该看清了。陆怀瑾,他不是不会徇私,
只是,他不会为我徇私。“知意,想要光明正大的和我站在一起,你就得接受改造,
只有身世清白,才有和我站在一起的资格,这些事,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不是吗?
”陆怀瑾的声音嘶哑的厉害,他望着我的背影,终于抬起脚,将那只锃亮的皮鞋,
踩进了污泥里。我动作一顿,却没回头。“陆怀瑾,我父亲当年教你的时候,
可曾说过“不得不”这个词?这个世上,只有想与不想,没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如今,
你拿着我父亲送你的钢笔,签下了“留洋**”的调令。午夜梦回时,你可曾有半分愧疚?
”我的声音很轻,心底忽然平静下来:“未来的……陆参谋长,回去吧,这里太脏,
当心弄脏你的皮鞋。”“至于我,我会如您所愿,在这里接受思想改造,
哪怕……这里只剩我一人。”说完这番话,我目光看向远方。今天还有两亩地,
老黄牛有的累了。“知意,你别这样……你放心,等你改造完成,我一定会娶你的。”身后,
陆怀瑾的声音有些无力:“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糖炒栗子和烤红薯,你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糖炒栗子?烤红薯?我笑着摇了摇头。三年过去了,
我早就忘了糖炒栗子和烤红薯是什么味道。记忆里那股甜丝丝的味道,我现在好像,
一点都不喜欢了……就如同陆怀瑾所说,他会娶我,可这话,在我心底竟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那道单薄的身影,距离陆怀瑾越来越远。陆怀瑾瞧着瞧着,眼底忽然一片酸涩,
心脏也钝钝的疼,他总觉得,有些事情,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了。
他不是不知道这里的条件有多艰辛。也不是不知道我在这里都经历了什么。
每次收到我的来信时,他也会含着泪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一想到我在国外的经历,
他不敢,也不能将我放回去。尽管一道道审核已经同意让我回归组织,
可每次最终审批到他那里的时候,他总会犹豫再三,
最终在意见审批栏里写上:“认识流于表面,改造尚未触及灵魂,需继续深化……”他希望,
我能清清白白的站在他身边。风风光光的嫁给他。可现在,那个曾穿着白裙,
洁癖严重的女孩子,却一身泥泞的扶着犁在犁地。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3第四张关于我的政治审查报告,再度放在了陆怀瑾的桌面上。
前面是一层层审批和关于我的思想汇报,只要陆怀瑾在最后一栏签字,我就会从彻底自由。
可,陆怀瑾再度犹豫了。他死死握着师父送给他的钢笔,
耳畔是我的声声质问:“你就不能为我自私一回吗?”“这世上没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只有想与不想做……午夜梦回,你可有半分愧疚?”是啊,为什么他就不能自私一回呢?
陆怀瑾拿出胸前的钢笔,静静地看着签字那一栏,看了许久。直到笔尖的墨水滴落在纸面上,
晕出一团墨迹,他握着钢笔的手缓缓收紧,骨节泛白,却始终没落笔。“老陆,
又在看姜晚意的政审报告吗?”房门被人推开,沈长义从门外走进来。
沈长义是姜晚意与陆怀瑾二人的共友,更是姜晚意父亲的学生。这么多年,
他们三人也算是一起长大,对于二人的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就是因为清楚地了解陆怀瑾,他才更心疼在农场改造的姜晚意。与其说是改造,
不如说是“囚禁”。“组织上已经调查清楚了,晚意身世清白,在国外也是因为有任务在身,
虽然具体任务现在没人清楚,但是,已经有人证明她可以回归组织,
你何必一直将她扣在农场改造呢?”“你也认为是我错了吗?”陆怀瑾终于开口了。
他将钢笔重新插回口袋,面上一片平静,可攥在袖子里的手,却狠狠捏着,指甲掐入掌心,
掐出一片湿润,他也不觉得痛。“难道没错吗?”沈长义眉头狠狠皱着,
他望着眼前的陆怀瑾,却越来越觉得他变得陌生起来。“当年老师临终前,将晚意托付给你,
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说会照顾好她,不让她受一丝委屈。可现在呢?”“农场那地方,
你也去过,你不知道晚意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寒冬腊月,她得去清理厕所的污秽,
甚至猪圈,牛圈,她瘦弱的肩膀常常被磨出血泡,伤口得不到及时清理,化脓是常有的事。
更甚至,因为你的一句话,她被特意安排去用手掏堵塞的粪坑,可你忘了,她那双手,
也曾是捧着书本,拿着钢笔演算推演数据的手啊。”“就因为你的一己之私,陆怀瑾,
你让她一个弱女子,替你铺就你的康庄大道,你良心何安?”“我没有!
”陆怀瑾红着眼眶死死盯着沈长义,声音沙哑的厉害:“在农场改造的人,
会被统一安排活计,我有什么办法?”“是吗?
”沈长义拿出一封泛黄的信仍在陆怀瑾面前:“那这封信呢?
信里专门强调对姜晚意要处于最极致的改造,最艰辛的任务,这难道不是你写的吗?
”4陆怀瑾闻言,呼吸一滞。他当然知道,信确实是他写的,
可他也是为了让姜晚意好好改造,早点回来。他只是想,让他们未来的日子更好过一些。
他有什么错呢?“陆师长,我爸来了,想请你过去坐一坐。”就在两人僵持之际,
胡莹莹穿着一袭白色长裙,从门外走进来。见到沈长义后,她轻蔑地瞥了一眼,
随即挽住了陆怀瑾的胳膊,亲密道:“怀瑾哥哥,我爸已经答应我了,参谋长的位子,
一定是你的,你开不开心?”陆怀瑾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地将胡莹莹推开。
可还不待他说什么,就听到沈长义意味深长的话:“原来,陆师长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
怪不得……”“不是这样的,老沈,我……莹莹她只是……”陆怀瑾闻言,脸色顿时一白,
他支支吾吾的想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用解释了,我懂,我只是替晚意不值,
陆怀瑾,希望你永远不会为你的选择后悔!”放下这句话,沈长义转身就走。
陆怀瑾怔怔的望着沈长义离开的背影,却莫名想起了那个扶着犁耙,满身泥浆的单薄背影。
他真的错了吗?“怀瑾哥哥,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否认啊?”胡莹莹抓着陆怀瑾的胳膊,
有些不满。一周前,国外传来消息,她那个短命鬼丈夫死了。可她是留过洋的千金大**,
和那些低贱的传统女人不一样,她才不会守节。所以,眼前年轻有为的男人,
是她最好的选择。“我……”陆怀瑾回过神,刚要说话,电话却突兀的响了起来。
电话声像是催命符一般,陆怀瑾心里忽然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电话接通后,
农场主任焦急开口:“陆师长,不好了,姜晚意同志,刚刚掉进冰窟窿了,
捞出来以后就咳血不止,现在还没醒。”“我们一直谨遵您的命令,只对她进行深刻改造,
不得伤害性命,所以她出事后,我们第一时间来和您请示,这次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陆怀瑾手指用力地捏着电话,却始终一言不发。农场主任钱卫国见陆怀瑾一直不说话,
这才小心翼翼开口道:“陆师长,我多说一句不该说的,姜晚意同志在农场改造期间,
从来都是任劳任怨,没抱怨过一句。”“前两天,他们被喊去挖渠,您也知道,
数九寒天的天气,土冻得比石头还硬。就靠一把铁镐,一铁镐下去,虎口都震得发麻,
许多男人都抱怨这活干不了,可她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愣是一声不吭,虎口被震裂,
鲜血渗在铁镐上,手和铁镐黏在一起。那滋味,我不说想必您也知道,一整天下来,
她那破棉袄被汗浸透,外层却结了一层并壳,脱下来往那儿一放,袄子自己都立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