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海边小镇的空气,带着一种沈川从未体验过的、粘稠的咸腥和自由。
这里的时光仿佛被拉长了,海浪日复一日地拍打着粗糙的礁石,发出永恒的、低沉而舒缓的轰鸣。
天空高远,云朵蓬松,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晒干了城市带来的最后一点阴霾和湿冷。
沈川在小镇边缘找到了一间极其简陋的石屋。
墙体斑驳,屋顶甚至能看到几片漏光的瓦片。租金便宜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用身上仅剩的一点钱,买了一张最便宜的二手折叠床,一个旧水桶,几样最基本的炊具。
生活被简化到了最原始的状态:日出而作(帮渔民修补渔网或搬运海货换取微薄收入),日落而息。
食物是简单的鱼获和集市上最便宜的青菜。
没有网络,没有电视,只有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在寂静的夜晚断断续续地播放着模糊的地方台节目。
身体上的疲惫是真实的,手掌很快磨出了粗糙的茧子,肩膀被沉重的海货压得酸痛。
但这种疲惫是干净的,带着海风的气息和汗水蒸腾的味道,与他过去三年那种精致却冰冷、如履薄冰的精神疲惫截然不同。
他不再需要扮演谁,不再需要揣测谁的心思,不再需要维持那副温顺谦卑的面具。
他可以沉默一整天,也可以坐在礁石上,
对着大海发几个小时的呆,没有人会打扰他,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伤痛并没有消失。
沈薇苍白的小脸、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苏晚那冰冷嫌恶的眼神、民政局那本刺眼的绿色证件……
它们像深埋在心底的暗礁,在夜深人静时,会随着潮汐的涨落,尖锐地刺痛他。
但在这片广阔而粗糙的海天之间,那种痛楚似乎被稀释了,被海风卷走了些许重量。
他学会了与这份伤痛共存,像接纳海风带来的咸涩一样,沉默地接纳它。
偶尔,他会去镇上的小邮局,用公用电话打给以前在公立医院照顾过沈薇、后来被调到社区医院的一位老护士张姨。
张姨是唯一一个在那段黑暗日子里,给予过他兄妹俩真正温暖和帮助的人。
“小沈啊?是你吗?”
张姨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线路传来,带着一如既往的慈祥,“你在那边还好吗?吃得惯吗?海边湿气重,注意保暖啊……”
“张姨,我挺好的。”沈川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有活干,能吃饱。这里……很安静。”
“那就好,那就好。”张姨似乎松了口气,
“人总要往前看。**妹……唉,那孩子命苦,但她肯定不希望你一直难受下去。好好活着,就是对她最好的念想。”
她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那个苏家……最近可是热闹得很,电视报纸上天天都是他们家的新闻,乌烟瘴气的。
你离得远也好,清净。”
沈川握着听筒,沉默了几秒。
“嗯,我知道。谢谢张姨。”他没有追问苏家的“热闹”是什么,那些名字和纷争,已经彻底被他抛在了那片钢筋水泥的丛林之外。
挂了电话,他走出邮局。小镇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眯起眼睛,看到街角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正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支着一个简陋的画架,对着远处的大海涂抹着油彩。
阳光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和调色盘上,有种宁静的力量。
沈川的脚步顿住了。
画画……一个遥远得几乎被遗忘的词。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沈薇还没生病,在他们父母还在世的时候。
那个狭小却温暖的家,墙壁上贴满了他的涂鸦。
沈薇总喜欢趴在他旁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画小猫小狗,画想象中的城堡。
他那时最大的梦想,是考上美术学院……
后来,父母意外离世,生活的重担和沈薇的病,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彻底压垮了那个关于色彩和线条的梦想。
画笔被束之高阁,画纸被用来计算医药费账单。
为了钱,他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唯独没有再碰过画笔。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沈川朝着那位画画的老爷爷走了过去。
他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老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画布上逐渐成形的海天相接的壮阔景象。
粗糙的笔触,大胆的色彩,带着一种未经雕琢却直击人心的生命力。
老人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停下笔,转过头,露出一口稀疏的牙,笑容和煦:“小伙子,喜欢看画?”
沈川有些局促地点点头:“画得……很好。”
“哈哈,瞎画,瞎画!”老人爽朗地笑着,拍了拍身边的另一张小马扎,
“坐!看你站半天了。喜欢就自己试试?”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破旧的工具箱,里面放着几支秃了毛的画笔和一些廉价的颜料管。
沈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他没有去动那些颜料,只是拿起一支铅笔,抽出一张老人放在旁边的、粗糙的草稿纸。
指尖触碰到铅笔粗糙的木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战栗感从指尖蔓延开来。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满了海风咸腥的气息。
再睁开眼时,他的目光投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和在海浪中若隐若现的礁石。
铅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起初是生涩的、迟疑的线条,像是沉睡太久的肢体在重新找回记忆。
但渐渐地,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力量,开始顺着他的手臂、指尖,流淌到笔尖,落在纸上。
线条变得流畅而肯定。他没有画壮阔的海天,也没有画远处的渔船。
他的笔下,是一个坐在礁石上的、小小的、模糊的侧影。
海风吹拂着侧影单薄的衣衫,背影透着一种无声的孤独和坚韧。
他画得很快,很专注。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和微微抿紧的唇线上,给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却浑然不觉。
当最后一笔落下,沈川才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
他看着纸上那个小小的背影,眼神复杂。
那背影既是他此刻的写照,又仿佛承载着过去三年那个沉默隐忍的“沈川”,甚至更早以前,那个在生活重压下被迫放弃梦想的少年。
“好!有味道!”旁边的老爷爷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看着他的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拍着大腿赞叹道,
“小伙子,有灵气啊!这孤独感,抓得准!”
沈川有些赧然,放下铅笔:“瞎画的。”
“瞎画能画成这样?”老人笑眯眯地,像是发现了宝藏,
“我叫老陈,以前在省美院教过几年书,退休了回老家养老。
小伙子,叫什么?有没有兴趣跟我这个老头子学学?
不要钱,管饭就行!我这手艺,总不能带进棺材里吧?”
老人眼中闪烁着真诚和期待。
沈川看着老人热情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画纸上那个小小的背影,再抬眼望向眼前这片包容一切、也治愈一切的大海。
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带着咸涩的自由气息。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沈川。
我叫沈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