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别墅后院的泳池边,传来一声沉闷的落水声。保镖冲过去时,只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只米色的拖鞋,和一圈圈正在消失的涟漪。
那是陆知衍去年在巴黎给她买的,他说:“配你的白裙子好看。”
烬
陆知衍赶到别墅时,雨正下得昏天暗地。
黑色宾利在雕花铁门外急刹,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半米高的水花。他推开车门,没打伞就冲进雨里,定制西装瞬间被淋透,昂贵的布料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肩线。
“人呢?”他抓住迎上来的保镖,声音是压抑到极致的暴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抵在保镖的锁骨上,几乎要嵌进肉里。
保镖脸色惨白,指了指后院的方向:“陆总……陆太太她……掉进泳池了……”
“掉进去?”陆知衍猛地甩开他,转身就往后院跑。皮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急促的“噔噔”声,像敲在绷紧的鼓面上。
泳池边围着几个佣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应急灯的光束刺破雨幕,照在泛着冷光的水面上。池水因为刚才的骚动还在微微晃动,像一匹被揉皱的黑丝绒,吞噬着所有光线。
“捞啊!给我捞!”陆知衍吼出声,喉咙里像卡着砂纸。他冲到泳池边,看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窒息。
几个会水的保镖立刻跳了下去,水花在雨夜里炸开又落下。陆知衍站在池边,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昂贵的腕表上,模糊了表盘里跳动的数字。他死死盯着水面,眼睛因为长时间不眨眼而干涩发疼,却不敢移开分毫。
他想起三小时前,在公司加班时接到保镖的电话。
“先生,陆太太她……好像出事了。”保镖的声音带着颤抖,“我们发现时,她已经不在岸上了,只找到一只拖鞋……”
陆知衍当时正在看林薇薇发来的消息,是一张B超单的照片,配文:“知衍哥,宝宝很健康呢。”他皱了皱眉,觉得苏晚又在玩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这个女人,总是用这种低级的手段博取他的关注,从结婚第一天起就没改过来。
“让她闹。”他语气冰冷地挂了电话,甚至没问那只拖鞋是什么样子的。
可现在,站在这片泛着腥气的水边,陆知衍突然觉得浑身发冷。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比身上的雨水还要凉。
“陆总!找到了!”一个保镖突然从水里探出头,手里举着一只湿漉漉的米色拖鞋。
陆知衍的目光瞬间被那只拖鞋攫住。
是麂皮的,鞋面上有个小小的蝴蝶结——那是他去年在巴黎时装周期间,特意绕路去蒙田大道给苏晚买的。当时店员说这是**款,他看着那双鞋的颜色,突然想起苏晚穿白裙子的样子,像株干净的栀子花。
他记得苏晚收到鞋时,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她踮起脚抱他,发梢蹭过他的下巴,软软地说:“知衍,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牌子?”
他当时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心里却有点莫名的得意。
可现在,这只他亲手挑选的拖鞋,被水泡得发胀,蝴蝶结歪歪扭扭地垂着,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继续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陆知衍的声音在雨夜里炸开,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他突然蹲下身,手撑在冰凉的池边,指腹摸到一块松动的瓷砖——是苏晚去年说“走路总踢到脚”,他让人特意换的防滑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
陆知衍站在池边,看着保镖们一次次潜入水中,又一次次空手浮出水面。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散开,像他越来越乱的心绪。
他想起昨天晚上,苏晚说“我怀了你的孩子”时的眼神。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可他当时在想什么?他在想林薇薇白天说的“苏**好像不太喜欢我”,在想这个女人又在用新的把戏纠缠他。
他甚至恶毒地想,这孩子说不定根本不是他的。
这个念头此刻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凌晨五点,天边泛起一丝灰蒙的光。海警的搜救船终于来了,探照灯的光柱刺破雨幕,在水面上来回扫射。陆知衍看着那些穿着橙色救生衣的人,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掏出手机,翻出苏晚的号码。屏幕上的联系人还是“老婆”,是结婚时她亲手设置的,说“这样显得亲切”。他以前总嫌肉麻,却一直没改。
电话拨过去,只传来冰冷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陆知衍又翻出相册。最近的一张照片,是上个月苏晚**的。他在书房处理文件,她举着手机站在门口,笑得一脸狡黠。照片里的他眉头紧锁,嘴角却微微上扬——他当时其实早就发现了,只是故意没戳穿。
他记得那天晚上,苏晚把照片设成了他的屏保。他嘴上抱怨“幼稚”,却任由那张照片在手机里存了一个月。
可现在,照片里苏晚的笑脸被雨水打湿的屏幕映得模糊不清,像随时会融化的糖人。
“陆总。”一个海警走过来,脸色凝重,“这片水域连接着外海,水流很复杂,而且昨晚有台风预警……”
“我不管什么台风!”陆知衍猛地打断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她不会水!她连浴缸里的水都怕!她不可能自己走的!”
苏晚怕水。这件事他比谁都清楚。
大学时班级组织去海边露营,苏晚站在浅水区都吓得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脚趾蜷缩着不敢沾沙。他当时笑她“胆小鬼”,却在她被浪花溅到腿时,下意识把她护在怀里。
结婚后,家里的浴缸她只用过一次,说“躺进去像要被淹了”。所以他特意让人把后院的泳池改造成了浅水区,还在岸边装了扶手——是苏晚说“想学着游泳”,他嘴上说“浪费时间”,转头就让人联系了教练。
可教练只来了三次。第三次的时候,林薇薇突然从国外回来,他忙着处理她的“腿伤复发”,把苏晚学游泳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继续搜。”陆知衍的声音哑得厉害,“直到找到为止。”
他走到泳池边的遮阳伞下,靠着冰冷的金属支架滑坐下来。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膝盖上的西装裤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保镖拿着一个透明证物袋跑过来,袋子里装着一块湿漉漉的白色布料。
“陆总,在下游的礁石缝里找到的。”
陆知衍的目光瞬间凝固。
那是一块婚纱的碎片。蕾丝花边已经被水泡得发灰,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迹,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苏晚婚纱的裙摆。
那件婚纱是他亲自去米兰定制的,设计师在裙摆处缝了一百零八颗碎钻,说象征“一生一世”。他记得苏晚穿上婚纱时,站在试衣镜前转了个圈,碎钻在灯光下闪得像银河,她笑着说:“知衍,这也太闪了,像把星星穿在了身上。”
他当时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轻声说:“你值得。”
可现在,这件象征着“一生一世”的婚纱,只剩下这么一块沾血的碎片,被封在冰冷的证物袋里,像一个被戳破的谎言。
陆知衍接过证物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着那块碎片,突然想起结婚那天,苏晚的婚纱拖尾太长,上台阶时差点绊倒,是他伸手扶住了她。她抬头对他笑,眼里的光比裙摆上的碎钻还要亮。
“陆总,”海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同情,“我们已经尽力了……您看是不是先……”
“滚。”陆知衍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沙哑。
海警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点微弱的晨光。陆知衍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证物袋,直到碎片上的血迹在他掌心洇开一小片暗红,像朵丑陋的花。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手机响起来,是林薇薇的电话。
“知衍哥,你昨晚没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林薇薇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我今天感觉不太舒服,肚子有点疼……”
陆知衍盯着手机屏幕上“薇薇”两个字,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他没说话,直接按了挂断键,然后把手机扔进了泳池。
水花溅起又落下,手机在水里沉下去,屏幕最后亮了一下,映出他此刻狰狞的脸。
他站起身,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佣人连忙上前想扶他,被他一把挥开。
“把林薇薇所有的东西,从这个家里扔出去。”他声音冰冷地说,“以后不准她再踏入这里一步。”
佣人愣了一下,不敢多问,连忙点头跑开了。
陆知衍一步步往别墅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客厅里还保持着昨晚的样子,水晶灯的碎片散落在地毯上,是他昨晚得知苏晚“失踪”时,暴怒之下砸的。
他的目光扫过沙发,看到林薇薇昨晚坐过的位置,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印子。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没喝完的牛奶,杯沿上有个淡淡的口红印——不是苏晚用的牌子。
陆知衍突然觉得这个家陌生得可怕。
他走上二楼,推开苏晚的卧室门。
房间里很安静,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透进一点微弱的晨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质香,是苏晚惯用的香水味,清清爽爽的,像雨后的森林。
他走到床边,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是《小王子》,是他送苏晚的第一本书。书页里夹着一张照片,是他们大学时的合影。照片上的苏晚扎着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而他站在她身边,一脸不耐烦地皱着眉,却悄悄把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
陆知衍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苏晚的脸,指尖冰凉。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找纸巾擦把脸,却在最底层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愣了一下,伸手拿出来,是一个丝绒礼盒——是他昨晚扔掉的那个,装着灰色围巾的礼盒。
礼盒已经被佣人捡回来了,边角有点磨损。他打开礼盒,灰色围巾静静地躺在里面,针脚细密,菱形花纹排列得整整齐齐。他突然想起苏晚以前织围巾时的样子,坐在沙发上,阳光洒在她发顶,她一边织一边偷偷看他,像只偷腥的猫。
他拿起围巾,贴在脸上。布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是苏晚最喜欢的薰衣草味。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捂住脸,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咽。
那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哭。
不知过了多久,陆知衍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的另一个抽屉上。那个抽屉总是锁着的,苏晚说“里面放着我的小秘密”,他以前总笑她“小孩子气”,从没问过里面是什么。
他找了根发夹,笨拙地撬了半天,才把锁打开。
抽屉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秘密”,只有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和一支验孕棒。
验孕棒上,两条红色的横线清晰得刺眼。
陆知衍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拿起验孕棒,指腹颤抖地摸过那两条红线。他记得苏晚说“我怀了你的孩子”那晚,是6月19号——距离今天,才刚刚过去三天。
他颤抖着手翻开日记本。
第一页,是苏晚娟秀的字迹:“5月20日,雨。宝宝,爸爸今天有点生气,我们先不告诉他你的存在,好不好?”
第二页:“5月25日,晴。宝宝今天动了一下,像小鱼在游。我翻出了知衍的相册,他小时候真可爱,眼睛圆圆的。”
第三页:“6月1日,阴。林薇薇又来了,穿了条新裙子,说是知衍挑的。我以前的裙子,都是知衍陪我买的,他说我穿杏色最好看。”
……
他一页页地翻着,指尖越来越抖。日记本里没有抱怨,没有指责,只有苏晚细碎的欢喜和小心翼翼的期待。她记着他喜欢吃的菜,记着他失眠时要喝温牛奶,记着他说过的每一句不经意的话。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
“6月20日,暴雨。宝宝,妈妈好像有点撑不下去了。泳池的水今晚看起来很干净,像一片温柔的海。如果我们跳下去,会不会就能找到一个没有争吵,没有谎言的地方?”
最后那句话后面,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脚印图案,像是苏晚用手指蘸着墨水画的。
陆知衍的心脏像是被人生生撕裂,疼得他蜷缩在地上,发出野兽般的哀嚎。他死死攥着日记本,指甲嵌进纸页里,划出深深的痕迹,像在惩罚自己的愚蠢。
他想起苏晚怀孕的那三个月,她总是躲着他,吃饭也在自己房间里。他当时以为她是在闹脾气,现在才明白,她是在偷偷保护着他们的孩子,是在给他留最后一丝体面。
他想起她被囚禁时,从来没吵过闹过,只是安静地待在房间里。他当时以为她是认命了,现在才知道,她是怕动了胎气,怕伤到肚子里的宝宝。
他想起她最后那晚说“我怀了你的孩子”时,眼里的光。那是她最后的希望,被他亲手掐灭了。
“啊——!”陆知衍猛地一拳砸在地上,血顺着指缝流出来,滴在日记本上,和苏晚的字迹混在一起,像朵绝望的花。
佣人听到声音跑上来,看到他这副样子,吓得脸色惨白:“先生,您……”
“把监控调出来。”陆知衍声音嘶哑地说,“所有的,从林薇薇第一次来这个家开始。”
佣人不敢耽搁,连忙去调监控了。
陆知衍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紧紧抱着那本日记本。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道丑陋的疤。
监控很快调来了。
陆知衍坐在书房里,看着屏幕上的画面,手指因为用力而紧紧攥着桌沿,指节泛白。
他看到林薇薇是怎么故意在他面前摔倒,怎么偷偷掐自己的胳膊逼出眼泪,怎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对着苏晚露出恶毒的笑。
他看到6月19号那天,林薇薇假装被苏晚推下楼梯——监控清清楚楚地显示,是她自己踩着栏杆跳下去的,甚至在落地前,还对着摄像头比了个隐晦的“V”字手势。
他看到苏晚被他囚禁的那些日子,每天晚上都会对着肚子说话,会偷偷拿出他的照片,用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
他看到最后那晚,苏晚站在泳池边,犹豫了很久。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像是在和宝宝告别,然后一步步走进水里,直到被黑暗吞没。
画面最后定格在她消失在水面的那一刻,水花很小,像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