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破鞋!不要脸!”酱油瓶子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砰的一声在身后的墙上砸得粉碎,
深褐色的液体混着玻璃碴子,像一张丑陋的网,将我牢牢罩住。我叫林晚秋,
是红星纺织厂的厂花。至少昨天还是。今天,我成了全厂最不要脸的女人。
是宣传栏上那张用毛笔写得斗大的大字报——《关于纺织女工林晚秋同志作风问题的检举》。
白纸黑字,字字诛心。说我仗着有几分姿色,勾引车间孙主任的儿子孙建军,
在厂里的小树林拉拉扯扯,不知廉耻。写检举信的人叫李芳,我的同班工友。此刻,
她正站在我对面,叉着腰,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林晚秋,你还有脸回来?
全厂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平时看着装得跟个圣女似的,背地里这么骚啊?”我刚下班,
还没走进宿舍楼,就被李芳带着一群人堵在了门口。周围黑压压围了一圈人,
都是刚下班的工友,他们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堆发臭的垃圾。鄙夷、好奇、幸灾乐祸。
我的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没有。我根本没有勾引孙建军。
是孙建军,仗着他爸是车间主任,一直对我死缠烂打。昨天他把我堵在下班路上,
拉我的胳膊,我挣脱了,还骂了他一句“流氓”。怎么到了李芳嘴里,就成了我主动勾引?
“我没有……”我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连自己都快听不见。“没有?
没有人家孙建军会到处说?”李芳嗤笑一声,声音更大了,“人家孙建军都承认了,
说你主动约他的!现在他一个男同志,名声都被你毁了,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你怎么这么恶毒!”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看不出来啊,林晚秋平时挺清高的。”“清高?
装的呗!你看她那张脸,天生就是个狐狸精!”“孙建军也是,什么货色都要,也不嫌脏。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扎在我心上。我浑身冰冷,手脚都在发抖。
我看向人群,想找到一张熟悉的、信任的脸。可是没有。那些平时跟我关系不错的姐妹,
此刻要么低着头,要么躲在人群后面,不敢与我对视。就在这时,孙建军竟然也来了。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却是一副委屈又无奈的表情。“晚秋,
”他一开口,声音就带了哭腔,“我知道你……你可能是一时糊涂。我不怪你,真的。
但是……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我们得对厂里有个交代啊。”他这番话,
瞬间坐实了我的罪名。我看着他,只觉得一阵恶心。原来,这就是他被我拒绝后的报复。
他得不到,就要毁掉。“孙建军,你**!”我终于忍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他被我吼得一愣,随即眼圈更红了,“晚秋,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呸!”李芳又一口唾沫吐在我脚边,“你个**还敢骂人!孙大哥对你多好!
你不知好歹!”她说着,扬起手就要朝我脸上扇过来。我闭上眼,屈辱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我睁开眼,看见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
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李芳的手腕。是厂里机修车间的江河。他刚从车间出来,
身上还穿着油腻腻的工装,眉头紧锁。“一个大老爷们儿演戏,一群娘们儿帮腔,
欺负一个姑娘,出息。”江河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
让周围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李芳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脸都白了,“江河,
你……你干什么!这不关你的事!”江河没看她,目光落在我脸上,淡淡地说:“让开。
”他身上那股子机油味混着一股莫名的安稳气息,让我几乎崩溃的情绪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隙。
没人敢再拦我。我低着头,从人群让开的缝隙里,逃也似的冲进了宿舍楼。身后,
孙建军和李芳的叫骂声,工友们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追着我,要把我彻底淹没。
2我把自己反锁在宿舍里,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眼泪终于决堤。我叫林晚秋,今年十九岁,
三年前接替我妈的岗位进了红星纺织厂。因为长得白净,个子高,
被大家半开玩笑地叫做“厂花”。我以为这是一种夸奖,现在才知道,这是一种原罪。
美貌对于没有背景的女孩来说,不是恩赐,是灾难。它会招来无尽的觊觎和嫉妒。
孙建军的纠缠,李芳的怨恨,都是因此而起。李芳跟我同期进厂,因为长相普通,手脚也笨,
总被师傅骂。而我因为学得快,人也勤快,每个月拿的奖金都比她多。她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这次,她终于抓到了机会,联合孙建军,要把我往死里踩。“林晚秋!开门!
厂保卫科来人了!”门外传来舍管大妈尖利的嗓音,门板被拍得砰砰作响。我擦干眼泪,
站起身,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卫科干事,表情严肃。
舍管大妈和李芳跟在后面,李芳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林晚秋同志,跟我们走一趟吧。
”其中一个高个子干事说,“有人举报你作风问题,厂领导很重视,需要你配合调查。
”我像个提线木偶,跟着他们走向厂办公楼。一路上,所有人都对我指指点点。我挺直了背。
我没有做过,我不能怕。调查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负责问话的是保卫科的刘科长,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他把那张大字报拍在桌子上,
“林晚秋,说说吧,怎么回事?”“我没有勾引孙建军。”我一字一句地说,“是他骚扰我,
我拒绝了他。”刘科长“哼”了一声,显然不信:“孙建军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你主动找他,还……还拉他的手。有人证,就是李芳同志,她亲眼看见了。
”“李芳在撒谎!她跟孙建军是一伙的!”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坐下!”刘科长厉声喝道,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是在调查问题,不是审问犯人!但你要是不老实,性质就不一样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们根本不是在调查,他们是已经给我定了罪,只是在走个流程。
孙建军的爸爸是车间主任,刘科长也要让他三分。而我呢?我爸妈是乡下的农民,
我无权无势,无依无靠。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场“调查”持续了两个小时。
无论我怎么解释,刘科长都用“孙建军不是这么说的”、“人证物证俱在”来堵我的嘴。
最后,他拿出一份处理决定,让我签字。“鉴于林晚秋同志生活作风不检点,
在厂内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经厂委会研究决定,给予林晚秋同志记大过处分一次,
并从纺织车间调离,转至后勤组,负责全厂公共区域卫生。以观后效。”从“厂花”,
到扫厕所的。只用了一天。我看着那张纸,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
“我不签!”我把那张纸推了回去,“我没做过!这是诬陷!”刘科长脸色一沉,“林晚秋,
你不要不识抬举!厂里这是给你机会!你要是再胡搅蛮缠,就不是调岗这么简单了!
严重的话,是要开除厂籍,遣送回乡的!”开除厂籍,遣送回乡。这八个字像一道惊雷,
在我脑子里炸开。我好不容易才跳出农门,有了这份工人工作,每个月能给家里寄钱。
如果被开除,我爸妈怎么办?我弟弟妹妹怎么办?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他们?
我的手抖得厉害。刘科长把笔塞到我手里,语气缓和了一些:“小林啊,听我一句劝。
你还年轻,犯点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把字签了,去后勤组好好表现,
以后还有机会调回来。你要是犟下去,毁的是你自己的前途。”我看着他虚伪的脸,
只觉得一阵反胃。最终,我还是签了。在那个屈辱的签名下面,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被撕碎的尊严。走出办公楼,天已经黑了。冷风一吹,
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李芳和孙建军就等在不远处。看到我出来,
李芳笑得花枝乱颤:“哎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厂花吗?怎么,要去扫厕所了?
那可得好好干啊,以后厂里的卫生就靠你了!”孙建军则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晚秋,
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你放心,以后我会……会去看你的。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丑恶嘴脸,心中那股被压抑的怒火和恨意,几乎要喷涌而出。
但我忍住了。我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一个字也没说,转身就走。现在的我,
说什么都是徒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孙建军,李芳。你们给我等着。3第二天,
我正式到后勤组报到。后勤组的办公室在厂区最偏僻的角落,是一间又小又暗的平房。
组长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姨。她看了我的调岗通知,什么也没问,
只是叹了口气,指了指墙角的扫帚和水桶。“诺,工具在那儿。女厕所归你,一共三栋楼,
六个。每天早中晚各打扫一次,必须保证没有异味。”“知道了,王姨。”我拿起工具,
走向了我的新“岗位”。八十年代工厂的厕所,条件可想而知。一走进去,
那股刺鼻的氨水味就熏得我差点吐出来。地面是湿滑的水泥地,坑位旁边满是污垢。
我咬着牙,戴上胶皮手套,拿起刷子,一点一点地刷洗。路过的女工们,看到我在这里,
都露出惊讶又鄙夷的眼神。“哟,这不是林晚秋吗?真来扫厕所了?”“活该!
谁让她不检点!”“快走快走,晦气!”我充耳不闻,只是埋头干活。我知道,
我现在就是厂里的一个笑话。越是这样,我越不能倒下。中午吃饭的时候,
我一个人端着饭盒,躲在角落里。饭菜是白菜炖豆腐,一点油水都没有。我刚吃两口,
李芳就端着饭盒,故意坐到了我对面。她的饭盒里有块油汪汪的红烧肉,是食堂开小灶卖的,
五毛钱一块,我平时都舍不得买。“哎呀,这扫厕所的活儿累吧?看你都瘦了。
”她假惺惺地说,故意把那块肉夹起来在我眼前晃了晃,“多吃点啊,
不然下午没力气刷马桶。”我放下筷子,看着她:“李芳,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啊。”她笑了,露出两排黄牙,“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副清高的样子。
现在好了,你跟我一样,不,你还不如我呢。我起码还是个纺织工,你呢?
你就是个扫厕所的。”她的声音不大,但周围几桌的人都听见了,纷纷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成了动物园里供人观赏的猴子。我端起饭盒,起身就走。“别走啊!”李芳在我身后喊道,
“话还没说完呢!孙大哥托我给你带句话,他说他还是喜欢你,你要是哪天想通了,
可以去找他,他不会嫌弃你扫过厕所的!”一阵哄堂大笑。我的脚步顿住了。
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快步走出了食堂。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拼命忍着,不让它掉下来。不能哭。哭了,就代表我认输了。下午,
我去刷第二遍厕所。刚走进一楼的女厕,就发现不对劲。所有的便池都被堵住了,
黄白之物溢了一地,臭气熏天。这绝对是有人故意的!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芳。
肯定是她干的!她就是想看我出丑,想把我逼疯!我站在门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怎么办?
去找王姨?说有人故意搞破坏?谁会信?他们只会觉得是我自己无能,连个厕所都扫不好。
我咬着牙,走进这片狼藉。没有工具,我就用手去掏。那些堵在下水口的,
是被人故意塞进去的破布和棉纱。我忍着恶心,把它们一点点扯出来。整整一个下午,
我都在跟这些污秽物作斗争。等我终于把所有厕所都疏通干净,天都快黑了。
我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恶臭,自己都嫌弃自己。回到宿舍,舍友们都还没回来。我脱下脏衣服,
打了盆冷水,一遍一遍地擦洗自己的身体,直到皮肤都搓红了。我看着盆里浑浊的水,
突然觉得,这不就是我现在的处境吗?被人泼了一身脏水,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难道我这辈子,就要这么完了吗?就要永远背着“破鞋”的骂名,在红星厂的厕所里,
过完我的一生?不。我不甘心。4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李芳得意的嘴脸,一会儿是孙建军虚伪的表演,一会儿是工友们鄙夷的眼神。
这些东西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让我无法呼吸。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辞职回老家?不,我不能回去。我这样回去,只会让爸妈蒙羞,让全村人看笑话。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那是我外婆。
我外婆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巧手,尤其擅长做各种腌菜酱菜。小时候,
我最喜欢待在外婆家的后院里,看她把普普通通的萝卜白菜,
变成一坛坛酸爽开胃、酱香浓郁的宝贝。外婆常说:“人活一口气,菜活一坛卤。
只要手艺在,走到哪儿都饿不死。”手艺……我的手艺……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我也会做腌菜!外婆的手艺,我学了七八成!
以前在家里,每年冬天,我都会帮着我妈腌上一大缸酸菜,做上几坛子糖蒜、酱黄瓜。
我做的腌菜,味道比我妈做的还好,每次拿出来,都被邻居们抢着吃。来厂里之后,
天天吃食堂大锅饭,我已经很久没碰过这些了。现在,这个被我遗忘的技能,
会不会是我唯一的出路?八十年代,物资匮乏,大家肚子里都没什么油水。尤其是冬天,
除了白菜萝卜土豆,就没什么新鲜蔬菜。要是能吃上一口爽口的腌菜,那绝对是下饭神器。
厂里几千口人,如果我做的腌菜好吃,肯定不愁卖!这个想法让我瞬间激动起来。对!
就这么干!我不能就这么被打倒,我得自己想办法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
我甚至想好了我的第一个产品——腌萝卜干。萝卜便宜,容易买到。而且腌萝卜干爽脆咸香,
开胃下饭,肯定受欢迎。说干就干。第二天是周末,我起了个大早。我翻出我所有的家当,
一共是十五块三毛二。这是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我揣着钱,去了厂区外的自由市场。
那时候私人买卖还不像后来那么普遍,但已经有一些胆子大的农民,会挑着自家的菜来卖。
我花了两块钱,买了十斤最新鲜的青萝卜。又花了一块钱,
买了盐、干辣椒和一些基础的香料。抱着一大堆东西回到宿舍,我又犯了难。
做腌菜需要地方,需要在宿舍里切切洗洗,还要晾晒。宿舍是集体生活,人多眼杂。
我现在是厂里的“重点关注对象”,要是在宿舍里搞这些,肯定会有人去打小报告,
说我搞“资本主义尾巴”。我正发愁,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江河。那个在众人围攻我时,
唯一站出来帮我解围的男人。我听说他因为是“下放知青”,成分不好,一直没能回城,
在厂里也没什么朋友,一个人住在机修车间后面一间废弃的工具房里。那里偏僻,
应该没人会去。我抱着一丝希望,找到了那间工具房。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门。“谁?
”里面传来江河低沉的声音。“是我,林晚秋。”门开了。江河看到我,似乎有些意外。
他还是穿着那身油腻腻的工装,手里拿着一本翻得很旧的书。“有事?”他的语气很平淡。
我有些紧张,把怀里抱着的萝卜往他面前递了递,鼓起勇气说:“江……江师傅,
我想借你这里一点地方,用一下。”江-河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萝卜,又看了看我,
眉头微微一挑。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进来吧。”5江河的“家”,
比我想象的还要简陋。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旧的书桌,一个煤油炉,
墙角堆满了各种废旧的机械零件。但收拾得很干净,书桌上的书摆得整整齐齐。
“你想做什么?”江河问。“我想……做点腌菜。”我小声说。他看了我一眼,
眼神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好奇,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这让我莫名地感到心安。“地方你用吧,
注意安全。”他说完,就坐回书桌前,继续看他的书,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