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秋阳斜照黛瓦时,赵纭桐正手脚并用地从贤王府东北角的狗洞里往外钻。
青色棉布的裙裾被青苔染得斑驳,发髻上那支银簪将坠未坠,蹭过砖缝时花丝簌簌地颤。
“啪嗒”一声,左耳的桐花坠子掉在砾石堆里。她伸手去够,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银丝,
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贤王叔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赵纭桐顾不得耳坠,手指扒着地面,
往前一拱,总算是挤出了狗洞。她拎着裙角就往巷口跑,秋风吹起她的衣袂和微乱的鬓发。
直到转过街角,她都没有发现在星晖阁的七层,有人正倚着雕花窗往下望着,
将她方才的行径瞧了个遍。杜白松开攥着白玉酒盏的手指。
楼下那抹青影实在有趣——明明狼狈得鬓发散乱,偏偏提着裙摆跑得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秋阳落在她耳际,那里空荡荡闪着一点银光。“杜兄在看什么?
”礼部侍郎的公子醉醺醺凑过来。杜白顺势将酒盏塞进他手里:“去添些桂花酿。
”趁众人哄闹时,他悄悄从后门绕了出去。青石板上还留着几点湿痕。杜白弯腰细看,
晨露未晞的缝隙里嵌着半枚脚印,是藤片底弓鞋的纹路。他幼时曾观察过娘亲的绣鞋印迹,
摸清她查看自己站桩的时间规律,以便在娘亲没看着自己的时候偷偷懒。
杜白顺着痕迹追到东郊,忽然听见清泉般的笑声。这是晟京的幼慈院。
在院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方才那个姑娘正握着炭笔在木板上写字。
字迹遒劲有力而不乏飘逸,狂傲中带着洒脱。“谁说女子不用读书识字?
”她转身时发间银簪上的掐丝桐花轻轻颤动,在晨光中闪着细碎的光芒。
“《礼记》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天下’二字,可曾分过男女?
”院里十几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托腮望着她,露出杜白道不明的复杂的神色。
杜白就这样隐在墙根阴影里,看秋光为那人镀上金边。赵纭桐讲到《木兰辞》时,
有个女童突然举手:“先生就像花木兰!”“与有荣焉。”她笑着拭去额角薄汗,
袖口滑落时露出羊脂玉般白净的手腕,“木兰是替父从军,我是……”话音戛然而止,
转而指向天际南飞的雁阵,“看,它们要去暖和的地方过冬了。”杜白望着她的手腕出神,
忽觉非礼勿视,忙将目光移向木板——字如其人。暮鼓声惊散学童时,
杜白已折回贤王府后巷。狗洞边的砾石堆里,一点银光忽闪。
是那个姑娘早晨掉落的那只桐花耳坠。他将耳坠放进了腰间别着的香囊里。
她是贤王府里的郡主吗?杜白存了个疑问。但他在附近茶楼坐了一天也没再见到赵纭桐。
「2」雪粒子扑簌簌地撞在星晖阁的雕花槅扇上。杜白望着炭盆里将熄的银骨炭,
忽然听见木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人落脚时总爱先踮一下脚尖,像狸奴扑蝶般轻快可爱。
杜白微微抬起头,目光一刻不敢偏离,
直直盯着随时可能打开的木门——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他朝思暮想之人。
“诸位可知‘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的真正奥义?”清朗声音响起时,
杜白手中茶盏漾出一圈涟漪。门边新来的青衫公子正在解墨色狐裘斗篷,
耳后露出一小块朱砂色胎记,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瓣——之前倒未发现。杜白抿了口茶水。
赵纭桐往冻僵的指尖呵气,玉笙忙将戴着锦套的鎏金手炉塞进她袖中。
贤王府东墙根的狗洞被封了,她们便踩着结冰的太湖石翻出来,
手腕被粗粝墙面磨出一道红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关键在‘载覆之权由谁执’。
”她执起笔管轻敲舆图,“太宗皇帝开设科举时说过‘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诸君觉得这‘彀’是牢笼,还是……”满室寂静中,杜白突然轻笑出声。
两个月来他在泥金笺上反复临摹那个狗洞边的身影,
此刻终于看清她眉间藏着的锋芒——和那日说“与有荣焉”时的神采如出一辙。“公子高见。
”他起身拨动炭盆,火星腾起的瞬间,暖光映亮赵纭桐袖口金线绣的桐花暗纹,
“只是在下愚钝,这‘彀’字若作弓弩解,不知执弓者该是谁?又是为谁执弓呢?
”赵纭桐猛地攥紧手炉。这个眉眼温润的书生,
竟把她藏在《谏太宗十思疏》里的机锋挑得明明白白。她想起父皇案头堆积的请安折子,
忽然觉得喉间一紧。“杜兄莫不是要效仿陈胜吴广?”户部尚书之子阴阳怪气地插话。
几个纨绔跟着哄笑,却见杜白从袖中取出《贞观政要》,
翻到夹着桐花书签的那页:“太宗曾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
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执弓的手——"他突然转向赵纭桐,
目光扫过她空空的耳垂:“该是能握得住明镜的手。而执弓者为的是——”“天下黎民。
”赵纭桐话语轻轻,却坚定。一室寂静,只听炭火的噼啪声。不知是哪位举子岔开话题,
说到了传闻中的梧玥公主可出入勤政殿跟随皇上批阅奏折的事。外头雪下得更急了。
赵纭桐望着炭盆里明明灭灭的火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玉笙轻轻扯她衣袖,
她回过神来。炭盆爆出个火星子,正巧落在说“女子本弱”的蓝衫学子跟前。
赵纭桐用铁钳拨弄炭火,
烧红的银丝碳映得她眼瞳泛起琥珀色:“《汉书》载迟昭平聚数千人抗税,
前朝平阳公主娘子军威震关中——”她突然将铁钳往砖地一戳,
金石相击之声惊得梁上灰雀扑棱棱乱飞,“诸位读圣贤书时,
眼睛都落在‘牝鸡司晨’四个字上了?”满座哗然。
“可……可《女诫》有云……”方才还高谈阔论的国子监生支吾起来。
“班昭写《女诫》时已年逾古稀!”赵纭桐霍然起身,袖口扫翻茶盏也浑然不觉。
玉笙忙用帕子去擦她袖口的水渍,却被轻轻推开。“诸位可知她十四岁续写《汉书》时,
用的可不是什么‘卑弱第一’的笔法!”杜白望着她洇湿的袖口,
突然想起十岁那年见母亲卸下裙钗,单手提缰绳,千里押镖的模样。“说得好!
”杜白忽然击掌,“《诗经》三百篇,半数出自民间采诗官。敢问在座哪位能断定,
其中没有女子口述之作?”赵纭桐瞳孔微缩。风雪拍窗的间隙里,
她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密雨打芭蕉。“荒谬!”御史中丞家的公子摔了酒盏,
“牝鸡司晨乃阴阳颠倒之兆!去岁黄河决堤……”他似乎难以说出所以然来,
便转而指向赵纭桐,“你我皆为男儿,你须知男儿便是天道!
为那些祸乱朝政的女子做什么辩驳!”杜白突然抓起砚台泼向炭盆,
腾起的青烟裹着墨香弥漫开来。在众人咳嗽声中,他淡淡道:“于天下苍生有利即为天道。
”「3」雪花扑在赵纭桐睫毛上,凝成细碎的冰晶。玉笙将狐裘往她身上裹紧时,
听见身后靴子踩雪的吱呀声。杜白握着青竹伞追到巷口,手上还拿着星晖阁里折来的红梅。
“公子留步!”他伸手去拦,竹伞堪堪停在赵纭桐肩头三寸处。玉笙突然横**来,
袖中暗藏的银剪抵住他腕间脉门:“登徒子想做什么?”杜白望着赵纭桐发梢将融的雪花,
忽然想起那日狗洞边迎着晨光闪烁的银簪。他退后半步作揖:“在下杜白,字晦之,
敢问公子……”“我家郎君姓赵!”玉笙急急打断,却被赵纭桐按住手背。
雪幕深处传来打更声。杜白忽然上前半步,红梅就这样递到了赵纭桐眼前,
竹伞在两人头顶隔出氤氲的小天地。不等他开口,玉笙突然拽着赵纭桐往马车方向跑。
赵纭桐踉跄间回头,看见杜白仍立在原地,竹伞上的积雪簌簌落进他后颈,
那枝红梅在一片白茫茫中仿佛朵朵焰火般。马车碾过结冰的青石板,
赵纭桐攥着鎏金手炉的指节微微发白。玉笙正欲关窗,
忽见自家公主望着琉璃灯映照的雪幕出神,唇角凝着半朵未成形的笑。“殿下?
”“你看这雪,像不像钠块坠入湖水的银花?”赵纭桐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窗上冰棱,
母亲遗信里那些古怪的比喻突然鲜活起来。彼时她不懂为何要用“剧烈氧化反应”形容心动,
此刻却觉得怀中的鎏金炉烫得惊人——就像杜白拿着红梅靠近他时,
皮肤上炸开的那些看不见的火星。玉笙茫然摇头,却见公主从贴身荷包里抽出张泛黄信笺。
那是公主的母妃——宸妃娘娘,写给公主的生辰信笺,每年一封。风雨兰的干花书签下,
褪色的钢笔字洇着穿越时空的温柔:“……当年我笑古人用‘金风玉露’形容相逢,
直到在太极殿前摔碎烧杯时,抬头看见那个替我捡玻璃渣的呆子——绵绵,
爱情才是世间最精妙的实验,所有计量都会失控,所有方程式都甘愿失衡。”「4」
宫灯将垂花门照成琥珀色时,赵纭桐正往荷包里塞第六块松子糖。鎏金怀表的齿轮轻响着,
表盖内侧的星辰图在烛火下流转,母亲用朱砂笔标注的猎户座腰带三颗星,
此刻正抵在寅时方向。“绵绵若是再偷藏糖块,当心我父王的马车都载不动了。
”赵司南斜倚着门框把玩着青玉九连环,
月光掠过他腰间新制的龙泉螭纹剑——那是前日父皇亲赐给他的及冠礼。
御街两侧的灯笼蜿蜒入夜,赵纭桐踩着椒泥马车凳下来时,
正巧望见星晖阁飞檐下悬着的琉璃走马灯。灯影里转着十二幅美人图,
最后一帧竟是平阳公主执剑的剪影。“绵绵当心。”赵司南虚扶她肘弯,
指腹薄茧擦过织金妆花缎,“上回钻我家狗洞划破的斗篷,尚衣局可补了半月。
”赵纭桐轻哼一声,“上回我是爬墙出去的。”随即接过玉笙递来的兔子灯朝人群中走去。
河畔突然炸开第一朵金丝菊烟火,万千光雨坠入黑绸般的夜色。
赵纭桐仰头望着漫天星子与烟火争辉,在烟火声的间隙,
忽然听见有人吟诵:“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似是杜白的声音。
赵纭桐四下张望找寻,却无果。最后一朵金丝菊在天际炸开时,人潮突然如沸水般翻涌。
赵纭桐的织金披帛缠住路边糖葫芦草靶,玉笙的惊呼声瞬间被欢呼声吞没。
她踉跄着退到石桥栏杆边,绣鞋踩到不知谁遗落的竹骨扇,
后腰眼看要撞上青石貔貅——“当心!”杜白的手掌稳稳托住她后背,
松柏香混着墨汁气息扑面而来,赵纭桐抬头正撞见他翻飞的鸦青色发带。“多谢公子。
”她借力站稳。杜白虚扶着将她引至桥下,忽见三五个醉汉推搡着往这边挤来。
他侧身挡住飞溅的酒液:“前边醉仙楼二楼临窗有位子,可暂避片刻。
姑娘可愿随在下一同前往?”赵纭桐眼见玉笙和赵司南都不见踪影,便点点头,
随杜白一同去到河边的酒楼。雅间窗棂上贴着鱼戏莲叶的剪纸,赵纭桐望着楼下涌动的人潮,
在这里刚好可以看见楼下一整条街的花灯。“杜公子也爱看辛稼轩的词?
”“姑娘如何晓得在下姓氏?”杜白有意逗她,故作疑问道。赵纭桐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杜白很快转移了话题。“比起‘东风夜放花千树’,在下更爱‘醉里挑灯看剑’。
”杜白将温好的黄酒推过去,“就像赵公子,或者说——赵郡主,那日在星晖阁的言论,
倒比纸上谈兵的学子们来得通透。”窗外忽有流火窜天而起,
赵纭桐正要问他是何时得知自己的女子身份时,楼板突然剧烈震动。
十数名衣衫褴褛的男人撞开店门,领头者手持豁口柴刀:“**哄抬米价,
今日便烧了这黑店!”杜白抄起青瓷酒壶砸向最近那人面门,
反手将赵纭桐护到身后:“东南角木梯尚通!”“杜公子小瞧人了。
”赵纭桐旋身踢翻条凳挡住攻势,腕间珊瑚镯撞在桌角碎成三截。
母亲教过的近身格斗术骤然清晰——她擒住挥来的木棍顺势反拧,
正与杜白扫向暴徒膝窝的腿风形成合围。混乱中有人掀翻炭盆,杜白拽着她跃上窗台。
灼热气流中传来整齐脚步声,赵司南的声音破开浓烟:“京兆府办案!
”当府兵制住最后一名闹事者时,赵司南的剑鞘已沾满炭灰。
他收剑入鞘的动作与贤王如出一辙:“舍妹顽劣,劳烦杜公子照拂。
”杜白望着赵纭桐袖口露出的半截金丝软甲——那是上个月举子们觐见皇帝之时,
皇上赐给贤王之子赵司南的。这位赵姑娘果然是赵司南的妹妹,贤王府的郡主。
杜白暗自点头。在赵司南把赵纭桐拉进马车之前,赵纭桐走到杜白跟前,
告诉他:“我叫赵纭桐,晦之兄且记好了。”待杜白反应过来,
留给他的只有赵纭桐奔向马车时翻飞的裙袂。与杜白记忆中那个巷子里的身影重叠。「5」
勤政殿的铜漏滴到申时三刻,赵纭桐数着地砖上第八个墨点,
终于听见父皇朱笔搁在砚台上的轻响。鎏金狻猊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
混着龙涎香与母妃生前最爱的薄荷脑味道——那是六岁那年她哭着要娘亲,
父皇便命人将薄荷脑掺进御香,说这样小绵绵等着他批奏折时就像在娘亲怀里。
“淮南道的折子,绵绵怎么看?”皇帝将奏折推过来,赵纭桐指尖抚过奏本边沿的毛刺,
“若依儿臣拙见,王刺史要的三万石赈灾粮,得扣下五千石换作药草。”皇帝忽然笑起来,
眼尾皱纹叠成宣纸褶子:“你娘当年给北疆将士算冬衣数目,也是这般扣下三成换成冻疮膏。
”赵纭桐忽然将奏折倒扣过来,蘸着朱砂在背面画起等高线图。“父皇看,
若在此处开凿引水渠,淮南道的药草田可扩大三成。”她腕间的银丝掐花手串磕在青玉案上,
发出细碎的响。皇帝屈指弹了弹她发顶的凤头钗:“去年秋猎,
你便是这般画地形图诓朕许你去围场的。”说着却将镇纸挪开半寸,
由着她在奏本批红处添注,“你娘说过这叫……边际效应?”“是边际效用递减规律。
”赵纭桐故意拖长尾音,指尖划过奏折上的等高线,“就像您若再不许儿臣出宫,
这薄荷脑香可止不住儿臣的眼泪。”她忽闪着睫毛,把母亲留下的单摆实验器往案上一搁,
铜球正悬在“准奏”二字上方。暮色爬上窗棂时,张内侍捧着剔红漆盒进来。
赵纭桐揭开盒盖,新制的孔明锁还带着木屑香。皇帝突然咳嗽起来,
赵纭桐忙拍抚他微驼的背脊,触到明黄常服下瘦硬的肩胛骨。戌时的更鼓透过雨声传来,
皇帝从多宝格取出一只桦木盒。盒里躺着褪色的红头绳,串着十二颗算盘珠子。
“你娘走前三个月,还天天教朕解二元方程。”他摩挲着珠子上的刻痕,
“她说若有一天绵绵想学治国,就按这上头的数理来教。
”赵纭桐忽然想起这次禁足的第一天,父皇送来整匣西洋齿轮。
她拆装时发现每个零件都裹着宣纸,上边竟是母亲批注的《贞观政要》。此刻雨打芭蕉声里,
她望着父皇将薄荷脑丸投入香炉,青烟腾起时恍惚看见母亲立在灯影里,
正在木板上用炭笔写下“女性参政率与粮食产量正相关”。皇帝捻着算盘珠手串低笑,
忽然从袖中抖落半张糖纸:“昨儿杜家医馆献上的防疫方笺,怎的背面画着星晖阁的飞檐?
”见女儿耳尖泛红,他故意将糖纸展平,“这墨迹倒是眼熟,
像极了当年你娘给朕写的情诗……”“父皇!”赵纭桐去抢那糖纸,
袖中却滑出个桐木九连环,“您若解了这禁足令,儿臣便告诉您防疫药方里为何要添甘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