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打进我身体里的时候,很奇怪,不怎么疼。就是有点凉。我倒下去的时候,最后看见的,
是码头仓库顶上那盏忽明忽暗的灯。我想起林安。他说过,家里那盏灯坏了,下班回来就修。
他那么冷静的一个人,肯定会把灯修好的。1市法医中心的地下停尸间,
冷气开得比往常都足。白色的灯管照着不锈钢的解剖床,亮得晃眼。
空气里一股子福尔马林混着血腥味,闻惯了,也就那么回事。林安换上白大褂,
戴上蓝色橡胶手套。动作不紧不慢,跟平时上班没什么两样。他先是检查了一下通风系统,
又看了一眼器械盘,手术刀、骨锯、镊子,一样样摆得整整齐齐,像等着检阅的兵。
旁边跟着的实习生小王,是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脸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
又不敢。“林老师……”他憋了半天,就叫出这么一句。林安没回头,
声音从口罩后面传出来,闷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什么事。”“……节哀。
”小王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林安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就一下。然后他拿起一份文件,
是尸体的接收记录。他一字一句地看,看得特别慢,特别仔细。姓名那一栏,
写着两个字:许冉。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两个字,目光在上面停了很久。“林老师,
要不……要不今天您休息,让刘主任来吧?”小王壮着胆子又说了一句。
整个中心的人都知道,躺在床上这位,是林安的媳妇,市刑警队的卧底警察,
今天早上刚没的。“规矩忘了?”林安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就那一眼,
小王感觉自己后脖颈子的汗毛都站起来了。林安的眼睛,平时看着挺温和的,这会儿,
里面什么都没有。就跟停尸间里的不锈钢盘子一样,又冷又硬,能照出人影,
但一点温度都没有。“中心人手不够,我是首席法医。送来的每一个,都归我管。”他的话,
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不带一点磕绊。小王不敢再说话了,退到墙角,
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林安走到解剖床前。床上盖着白布,勾勒出一个人形。他站着,
没动。整个解剖室里,只剩下通风口“呼呼”的声音。一秒。两秒。三秒。他伸出手,
动作很轻,捏住了白布的一角。然后,猛地一下,把布掀开了。白布下面躺着的人,是许冉。
脸色灰白,嘴唇有点发紫,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勒痕,胸口还有一个弹孔,
血把警服染成了深褐色。那张脸,还是林安早上出门前亲过的那张脸,
只是再也不会对他笑了。林安就那么看着。他没哭,也没喊。小王在旁边看着,
感觉心脏都揪成了一团。他宁愿林安哭出来,或者骂两句,都比现在这样强。现在这样,
太吓人了。林安弯下腰,离许冉的脸很近很近。他伸出手,不是去摸,
而是像检查一件证物一样,用戴着手套的食指,轻轻碰了一下许冉的眼角。然后是鼻尖,
最后是嘴唇。他的动作,冷静得让人发指。检查完了,他直起身。他没说话,
转身走向旁边的器械盘。小王以为他要开始工作了,心里还感叹林老师真是铁打的。结果,
林安拿起一把骨锯。他没走向解剖床,而是转过身,面对着墙上那排摆放整齐的玻璃标本柜。
“咣当!”一声巨响。他抡起骨锯,狠狠地砸在了玻璃柜上。厚实的钢化玻璃瞬间布满裂纹,
然后“哗啦”一下,碎了一地。里面泡着福尔马林的瓶瓶罐罐掉下来,摔得粉碎,
各种人体器官混着玻璃碴子,滚得到处都是。小王吓得一哆嗦,差点叫出声。
林安像是没听见,砸完一个,又走向下一个。“咣当!”“哗啦!
”他把解剖室里所有能砸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全给砸了。不锈钢的器械盘被他一脚踹翻,
手术刀、镊子、剪子掉了一地,叮当作响。无影灯被他用一个铁凳子砸得稀巴烂,
电火花“噼里啪啦”地闪了几下,灭了。整个解剖室,几分钟的工夫,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他站在废墟中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脸上、白大褂上,
溅满了福尔马林和不知道是什么组织的碎片。他没吼,也没叫,从头到尾,一声没吭。
砸完了,他把手里的骨锯往地上一扔。骨锯上沾着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标本里的。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又走回到解剖床前。他看着许冉的尸体,眼睛里,
第一次有了一点别的东西。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一种……一种更复杂,更冷的东西。
像是一个最完美的艺术家,看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被人从中间,一刀劈开了。
他不是在为爱人悲伤。他是在为一件完美的“作品”被毁掉,而发疯。2五年前,
林安第一次见许冉,是在公安大学的操场上。那时候,他是法医系的研究生,
出了名的书呆子,除了上课就是泡在实验室里。许冉是刑侦系的大三学妹,
天天在操场上练擒拿格斗,晒得跟个黑炭似的。那天林安抱着一摞书从图书馆出来,
抄近路回宿舍。许冉正跟一个男同学对练,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把那一百八十斤的汉子“哐当”一下撂在地上。她站起身,抹了一把汗,正好回头,
看见了抱着书,一脸呆样的林安。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看什么呢,书呆子?
”林安没说话,扶了扶眼镜,抱着书,绕着她走了。后来,学校组织联谊,
两个人稀里糊涂地分到了一组。许冉话多,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林安话少,
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偶尔“嗯”一声。许冉说:“哎,你们学法医的,是不是天天看死人,
胆子都特别大?”林安说:“不大。第一次解剖,吐了。
”许冉“噗嗤”一下笑出来:“那你还学?”林安扶了扶眼镜,很认真地说:“总得有人干。
”就这么一句话,许冉不知道怎么的,就看上他了。她觉得这个男人,跟她以前见的那些,
都不一样。他话不多,但说的每一句,都实在。就像乡下种地的老把式,一锄头下去,
就是一个坑,不玩虚的。后来,就是许冉追的林安。她天天往法医系的实验室跑,
也不嫌那股味儿。林-安看书,她就在旁边托着下巴看他。林安做实验,她就帮着递个东西,
打个下手。一开始,林安挺烦她的。觉得这个女的,咋咋呼呼的,跟个麻雀一样。后来,
慢慢就习惯了。有一天,她没来,实验室里安安静静的,林安拿着手术刀,愣了半天神。
他发现,那股咋咋呼呼的声音,好像也没那么烦人。两个人真正在一起,是在许冉毕业那天。
她喝多了,拉着林安的手,在学校的小树林里,死活不让他走。“林安,你个木头,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她眼睛红红的,带着酒气。林安看着她,没说话。他摘下自己的眼镜,
用衣服擦了擦,又戴上。然后,他伸出手,把许冉脸颊上的一缕乱头发,拨到了耳朵后面。
他的手有点凉,碰在脸上,让许冉的酒醒了一半。“你喝多了。”他说。“我没喝多!
你就说,喜不喜欢!”许冉不依不饶。林安沉默了很久。
久到许冉以为他又要说“总得有人干”这种话了。结果,他说:“我家在农村,没钱。
我这个人,没意思,不会说话。以后,可能也挣不着大钱。你要是跟着我,得吃苦。
”许冉一听,乐了。她知道,这木头,是答应了。她踮起脚,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苦不苦的,我说了算。我就喜欢你这个没意思的样。”他们结婚的时候,没办酒席,
就两家人凑一起吃了个饭。婚房是单位分的筒子楼,三十多平,一开门就能看见床。
但日子过得挺热乎。许冉当了刑警,林安进了市法医中心。一个抓活的,一个弄死的,
两口子凑一块,正好。许冉性子火爆,跟个小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林安性子稳,
跟口深井似的,不管外面多大风,他都波澜不惊。两个人,正好互补。家里的大小事,
都是许冉拿主意。今天吃什么,明天买什么,她说了算。林安没意见,给什么吃什么。
许冉经常抱怨:“林安,你能不能给点反应?我感觉我嫁了个活体标本。
”林安就从他的专业书里抬起头,扶扶眼镜,说:“这个月的工资,都上交了。
”许冉就没话了。他们也有吵架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因为许冉的工作。她太拼了,出现场,
抓捕,熬夜,家常便饭。身上三天两头添新伤。林安不说她,但他会半夜起来,等许冉回家。
然后一言不发地拿出医药箱,给她处理伤口。他手上那股子利索劲,跟在解剖台上一样。
棉签蘸着碘伏,擦在伤口上,又准又稳。许冉疼得“嘶嘶”抽气,嘴里还不老实:“你轻点!
谋杀亲妻啊?”林安手上的劲就放轻了点,嘴里说:“下次,能不能别冲那么前边?
”“那不行,我是警察。”许冉说得理直气壮。林安就不说话了,低着头,继续给她包扎。
纱布打的结,又平整又好看。许冉看着他低着头的样子,心里就软了。她伸出没受伤的手,
摸摸他的头发:“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担心我。下次注意。”林安还是不说话。
许冉就把头凑过去,在他耳边吹气。她的呼吸热乎乎的,带着一股子沐浴露的香味。
林安的耳朵,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他身子僵了一下,没躲。许冉就得逞地笑。
她知道,这男人,看着冷,其实心里,热着呢。那热气,不往外冒,就在里面那么煨着。
得靠她这点火,才能给它撩拨出来。他俩的床不大,一米五的。许冉睡觉不老实,
总喜欢把腿搭在林安身上。林安一开始不习惯,后来也就由着她了。有时候半夜醒了,
他就把她的腿拿下去,盖好被子。过一会儿,那条腿,又搭上来了。他就那么由着。
感觉身上压着点东西,心里,也跟着踏实。这次许冉接卧底任务,是瞒着他的。
她知道林安肯定不同意。这个任务,太危险了。要去的是本市最大的一个贩毒团伙,
老大外号“园丁”,心狠手辣,从不留活口。之前派进去的两个,都悄无声息地没了。
许冉是主动请缨的。她跟了这条线三年了,就差最后一下,把“园丁”揪出来。
临走前一天晚上,她特意下厨,做了四个菜。林安下班回来,看见一桌子菜,愣了一下。
“今天什么日子?”他问。“没啥日子,就想给你做顿饭。”许冉给他盛了碗汤,递过去。
那晚,许冉话特别多。拉着林安,说了很多以前的事。从大学,到刚结婚。林安就听着。
他感觉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睡觉的时候,许冉从后面抱着他,
抱得特别紧。她的脸贴着他的后背,声音闷闷的。“林安。”“嗯。
”“要是我哪天……不在了,你怎么办?”林安的身子僵住了。他转过身,看着她。
屋里没开灯,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别胡说。”他的声音,有点沉。“我就是问问。
”林安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许冉没再说话,
只是把头埋在他怀里,手把他抱得更紧了。第二天早上,林安醒来的时候,身边是空的。
床头柜上,留了一张纸条。“老公,单位有急事,出差几天。勿念。爱你。”字是许冉的字,
张牙舞爪的,跟她人一样。林安拿起那张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把纸条,
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了自己的钱包里。他没给她打电话,也没发信息。他知道,她这一走,
可能,就回不来了。3解剖室的门被撞开的时候,市刑警队的张队长,正跟局长汇报情况。
“……情况就是这样,许冉同志是为了保护另一名卧底的身份,才暴露的。我们的人赶到时,
她已经……”张队长的声音,沙哑得跟砂纸磨过一样。他眼圈通红,一夜没睡。话没说完,
一个小警察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张队!不好了!林法医他……他……”“他怎么了?
”张队长心里“咯噔”一下。“他把解-剖室给砸了!”张队长跟局长对视一眼,
两个人脸上都是震惊。林安?那个见了谁都一脸平静,天塌下来都砸不乱他发型的林安?
等他们赶到法医中心,整个楼道里都围满了人,一个个探头探脑,脸上都是惊恐和不解。
张队长拨开人群,一进解-剖室的门,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还是解剖室,
这简直就是被炮弹轰过了一样。满地的玻璃碴子和福尔马林,各种器械扔得到处都是,
墙上还溅着血。林安就站在这一片狼藉的中间。他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他的白大褂,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张队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跟许冉是老搭档了,也认识林安好几年。他一直觉得,林安这个人,冷静得有点不像真人。
没想到,他也有这么失控的时候。“林安……”张队长往前走了两步,踩在玻璃碴子上,
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林安慢慢地转过身。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
他的眼睛是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那不是哭过的红,是那种熬干了心血,
要把人活活烧死的红。“张队。”他开口,声音嘶哑。“你……你这是干什么?
”张队长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没什么。”林安的目光,越过张队长,
看向他身后的局长,还有一众闻讯赶来的同事。“手滑了。”手滑了?这话说出来,
鬼都不信。局长的脸色很难看,但看着林安的样子,也不好发作。他叹了口气,说:“小林,
我们都知道你难受。许冉同志是英雄,我们不会让她白白牺牲的。你先回去休息,
这里……”“我不休息。”林安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张队长身上。
“我要亲自给她做尸检。”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按照规定,
法医是不能给自己的亲属做尸检的。这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防止法医因为情绪激动,
影响判断。“林安,这不合规矩。”张队长皱着眉头说。“规矩?”林安的嘴角,
扯出一个奇怪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我媳妇,就那么躺在那,身上一个弹孔,
一道勒痕。你们现在,跟我讲规矩?”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
砸在在场人的心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身体。”他一字一句地说,
“哪儿有旧伤,哪儿有疤,骨密度是多少,血型是什么,我比你们都清楚。我来做,
才是最合适的。”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眼神,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偏执。
“我保证,我会是专业的。”他看着局长,说。“我只要真相。”局长和张队长对视了一眼,
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为难。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情理上……“让她一个人躺在这冰冷的床上,被别人用刀子划来划去,我做不到。
”林安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一点脆弱的样子。就这一点脆弱,
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张队长心里一酸。他想起了许冉,
想起了那个笑起来没心没肺,办起案来不要命的姑娘。她要是知道自己死后,
丈夫为了能亲自送她最后一程,在这里跟所有人对峙,她会怎么想?
“局长……”张队长开口了。局-长看了看林安,又看了看满地的狼藉,最后,
重重地叹了口气。“清场。”他说,“除了林安,所有人都出去。
找人把这里……尽快恢复好。”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给他一间新的解剖室。所有设备,
都用最好的。”说完,他带头走了出去。人都走光了,解剖室里,
又只剩下林安和躺在床上的许冉。林安走到床边,站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
把许冉额前一缕被血粘住的头发,拨到了旁边。他的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别怕。
”他俯下身,嘴唇贴着她冰冷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很快,就好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悲伤。只有一种……任务即将完成的,冰冷的平静。4新的解剖室,
窗明几净。所有的器械,都泛着冷冽的银光。林安换了一身新的白大褂,
戴上新的手套和口罩。他站在解剖床前,许冉就躺在那里,身上盖着白布。这一次,
他没有犹豫。他掀开白布,拿起相机,开始拍照。正面,侧面,伤口特写。
闪光灯“咔嚓咔嚓”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拍得很仔细,每一个角度,
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就像在给一件艺术品,留下最后的影像。拍完照,他放下相机,
拿起了手术刀。刀锋很薄,很亮,能照出他口罩上方,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他下刀了。
第一刀,从许冉的胸骨正中切下,一路延伸到耻骨。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皮肤和脂肪层被划开,露出下面红色的肌肉组织。他的手很稳,稳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他一边解剖,一边对着悬挂在旁边的录音设备,用平铺直叙的语调,口述着解剖过程。
“死者,许冉,女,28岁。尸长168厘米,
体重52公斤……”“……胸部正中可见一处枪弹射入口,圆形,直径约0.9厘米,
边缘有烧灼痕迹,初步判断为近距离射击……”“……颈部可见一圈闭合性索沟,
宽约2厘米,符合扼颈或勒颈特征……”他的声音,像教科书一样标准,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仿佛躺在他面前的,不是与他同床共枕五年的妻子,
而是一具没有任何身份信息的、冰冷的尸体。他打开胸腔,剪断肋骨,将内脏器官一一取出,
称重,切片,检查。他的动作,充满了某种仪式感。轻柔,但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当他取出心脏的时候,他的手停顿了一下。那颗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上面有一个贯穿的弹孔。他把心脏托在掌心,看了很久。然后,他用镊子,从弹孔里,
夹出了一枚已经变形的弹头。他把弹头放在不锈钢盘子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做完这一切,他又继续,检查别的器官。整个过程,持续了六个小时。
当他缝合好最后一针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他打的结,还是那么平整,那么好看。
就像以前,他给许冉包扎伤口时一样。他脱下白大褂和手套,洗了手。然后,
他走到解剖床前,弯下腰,用自己的额头,抵着许冉冰冷的额头。“好了。”他说。他没哭。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旁边的垃圾处理箱前。他看了一眼里面带血的纱布、棉签,
还有他换下来的手套。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黑色的东西。
那是一个微型窃听器和定位器。是许冉在执行任务前,
偷偷藏在自己一颗臼齿的补牙材料里的。这个东西,做得极其隐蔽,
连那帮穷凶极恶的毒贩都没发现。但是,林安发现了。他在检查许冉口腔的时候,就发现了。
他用牙科探针,不动声色地,把它取了出来。他看着手里这个小东西,看了几秒钟。然后,
他把它,连同那枚从许冉心脏里取出的、被他调换过的弹头,一起扔进了强酸销毁桶里。
一阵轻微的“滋滋”声后,许冉留下的最后一点线索,化为了一缕青烟。做完这一切,
他才拿出手机,拨通了张队长的电话。“张队,尸检报告,我做好了。”他的声音,
听起来疲惫,但依旧平静。“……结果怎么样?”电话那头,张队长的声音很紧张。
“初步结论,她是被人从背后勒住脖子,失去反抗能力后,再近距离开枪射中心脏的。凶手,
很专业。”林安说,“具体的,等详细报告出来吧。”他挂了电话。转身,
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许冉。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不舍,
像是怜悯,又像是……解脱。“冉冉,”他轻声说,“我说过,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你看,现在,你就永远,都属于我一个人了。”5许冉的葬礼,
在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举行。厅里摆满了花圈,黑色的挽联上写着“沉痛悼念许冉同志”。
她的黑白遗像,挂在正中间。照片上的她,穿着警服,笑得一脸灿烂,露着那口大白牙。
市局的领导都来了,许冉的同事们,也都来了。一个个穿着警服,胸前戴着白花,表情肃穆。
许冉的父母,从老家赶了过来。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哭得几度昏厥过去,被人搀扶着,
站在一边。林安站在最前面,捧着许冉的骨灰盒。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没戴眼镜。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颊都陷下去了。他从头到尾,一滴眼泪都没掉,
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棵被雷劈过的树,虽然没倒,但已经死了。张队长代表市局,
致悼词。他讲了许冉的生平,讲了她如何英勇,如何无畏。讲到最后,这个七尺高的汉子,
也忍不住哽咽了。“……许冉同志,是我们的好战友,好同志。她用自己的生命,
捍卫了警察的荣誉。我们,永远怀念她。”说完,他带头,向许冉的遗像,三鞠躬。
整个过程,林安都像个局外人。他就那么抱着骨灰盒,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空洞。
葬礼结束,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张队长走到林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安,
人死不能复生,你……多保重。”林安点了点头,没说话。“许冉的案子,
我们一定会查到底。不管凶手是谁,我们都会把他揪出来,给她报仇。”张队长说。
林安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他抬起头,看着张队长。“张队,”他开口,
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张队长犹豫了一下。
他看着林安那张憔悴的脸,心里不忍。但他知道,林安有权利知道。“有。”他说,
“我们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她最后一次和联络员的通讯录音。当时情况很紧急,
信号不好,录音很模糊。但是,我们反复分析,她最后,好像说了一个词。”“什么词?
”林安追问。“听起来,像是‘garden’。”张队长说。“英文,花园的意思。
”林安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抱着骨灰盒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花园?”“对。
我们分析,这可能是一个代号,或者是一个地名。许冉这次卧底的贩毒集团,
老大外号叫‘园丁’。我们怀疑,这个‘花园’,可能就是‘园丁’的老巢,
或者是和他相关的重要地点。”张队长说。他没注意到林安瞬间的异常。
他还沉浸在案情分析里。“我们正在全市范围内,排查所有叫‘花园’的地方,
或者和‘园丁’这个外号相关的线索。你放心,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我们都不会放过。
”林安低下头,看着怀里的骨灰盒。许冉的脸,仿佛就印在那个黑色的盒子上,
静静地看着他。“好。”他轻声说。“辛苦你们了。”张队长又安慰了他几句,
就带着人走了。告别厅里,只剩下林安一个人。他抱着骨令盒,在许冉的遗像前,
站了很久很久。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许冉的脸。
“花园……”他喃喃自语。“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呢?”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一丝……失望。就像一个园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一株花,不按照自己设定的方向生长,
反而,长出了一根会刺伤自己的,尖锐的刺。他必须,亲手,把这根刺,连同这朵花,
一起剪掉。6林安开始了他的“调查”。他向单位请了长假,理由是“心情悲痛,
需要调整”。领导二话不说就批了。所有人都觉得,他需要时间,来走出丧妻的阴影。
没有人知道,他一天都没有休息。他把自己关在家里。
那个曾经充满了许冉欢声笑语的三十多平的小房子,如今,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他把许冉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着。衣柜里,她的警服和他的白大褂,挂在一起。
洗手台上,她的牙刷和他的牙刷,并排插在杯子里。阳台上,她养的那盆吊兰,
叶子有点蔫了。林安每天,都会给那盆吊兰浇水。然后,他就坐在书桌前,
打开了许冉的电脑。作为家属,他有权限,可以查看许冉这次任务的所有非涉密文件。
他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以前在公安大学学到的一些皮毛,很轻易地,
就破解了许冉电脑的加密。他像一个最苛刻的考官,审查着许冉留下的每一份报告,
每一条笔记,每一个文件的创建和修改时间。他不是在寻找凶手的线索。他是在寻找,
自己留下的,可能被许冉发现的破绽。许冉很聪明,也很执着。她跟了“园丁”这条线三年,
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那个词,“花园”,就是证明。林安必须知道,她到底,
知道了多少。他看着电脑屏幕上,许冉写的那些工作日志。她的文字,跟她的人一样,干脆,
利落,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园丁’的组织,太严密了。所有的交易,
都用暗语和代号。感觉,他不像个毒贩,更像个……搞科研的。”“……今天又失败了。
没能接触到核心层。这个‘园丁’,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我们内部,
会不会有……”看到这里,林安的鼠标,停住了。许冉怀疑,警队有内鬼。他的手指,
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击着。一下,又一下。很有节奏。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他继续往下看。终于,他在一个加密的文档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份许冉自己整理的,关于“园丁”的人物侧写。“……‘园丁’,男,
年龄在30-40岁之间。受过高等教育,逻辑缜密,心思极深。有严重的洁癖和控制欲。
他建立的贩毒网络,不像一个犯罪集团,更像一个……精准的生物实验室。所有的毒品,
都有编号,所有的销售渠道,都有记录。他不是为了钱,他像是在进行一场……社会实验。
”“……他从不出面。所有的指令,都通过一个叫‘黑郁金香’的中间人传达。我怀疑,
‘园丁’这个名字,和他本人的职业或者爱好,有直接关系。
”“……我查了本市所有的高端花卉市场和私人园艺会所。发现其中一家,
叫‘静默植物园’的,有些可疑。它的法人,是一个叫李伟的商人,但根据资料,这个李伟,
常年定居国外。这家植物园,更像一个幌子。”“……我准备,想办法,混进去看一看。
”看到这里,林安关掉了文档。他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许冉,比他想象的,
还要更接近真相。静默植物园。那是他的地方。一个他用来培育珍稀植物,
也用来……处理一些“杂草”的地方。他必须,在张队长他们查到那里之前,
把所有的痕-迹,都清理干净。同时,他还需要一个替罪羊。一个,能让所有人的视线,
都从“园丁”和“花园”上移开的,完美的替罪羊。他睁开眼,在许冉的联系人列表里,
找到了一个名字。李伟。不是静默植物园的那个法人李伟,而是刑警队的另一个警察,
许冉这次卧底任务的搭档和联络员。在最后那次行动中,李伟因为急性阑尾炎,
被临时撤换了下来。许冉,就是为了保护接替他的那个新人,才暴露的。所以,李伟的心里,
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一个充满了愧疚,又急于为搭档报仇的警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
当棋子的人选了。林安的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李伟的号码。
“喂,是李警官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悲伤和无助。“我是……许冉的爱人,林安。
”7李伟接到林安电话的时候,正在靶场里,一枪一枪地,发泄着心里的火。“砰!砰!砰!
”每一枪,都打在十环。但他心里,一点**都没有。全是窟窿。他的心里,
也跟这靶子一样,被愧疚和愤怒,打成了筛子。如果不是他那不争气的阑尾,
躺在解剖床上的,就应该是他,而不是许冉。许冉,那个总喜欢拍着他肩膀,
喊他“小李子”的姐姐。那个在他搞砸了任务,被张队骂得狗血淋头时,
会偷偷塞给他一瓶可乐的搭档。就这么没了。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毒贩的老巢,
把那帮杂碎,一个个,全给突突了。手机响的时候,他刚打完一梭子子弹。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喂。”他声音嘶哑,带着火药味。“喂,
是李警官吗?我是……许冉的爱人,林安。”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很慢,
透着一股子压抑的悲伤。李伟愣住了。林安,他见过几面。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男人。
许冉总说他是个木头,但每次说起他,眼睛里都亮晶晶的。“林……林先生。”李伟的声音,
一下子就软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节哀?太假了。“我……对不起。”他憋了半天,
就说出这么一句。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李伟以为他挂了。“不怪你。”林安的声音,
又响了起来。“这是她的选择。”李伟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看了冉冉的日志。
”林安继续说,“我知道,你们为了这个案子,付出了多少。我不懂你们警察办案的规矩,
我就是一个法医,一个……失去了妻子的丈夫。我只想,为她做点什么。”“林先生,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给冉冉报仇的!”李伟咬着牙说。“我相信你们。”林安说,
“但是,我等不了。我每天闭上眼,就是冉冉的样子。她就那么看着我,问我,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