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圣旨送到镇国公府那天,沈知微正临窗抄经。嫁给权倾朝野的异姓王萧珩,
是皇权制衡的棋子。新婚夜,他冷笑:“王妃的院子在西南角,离本王越远越好。
”她躬身行礼:“妾身明白。”人前演伉俪情深,人后是陌路夫妻。
直到他在书房撞见她写的策论,朱笔批注:“见解毒辣,可惜是女子。
”她反手将他贪污的证据拍在案上:“王爷谬赞,不及您手段万分之一。”朝堂突变那夜,
天牢铁链声响。萧珩镣铐加身,却见她一袭绯衣闯入刑部:“谁说我夫君谋反?
”她抖开的证据染着血,字字诛心。“当年先帝遗诏……”女帝展开密卷的手在抖,
“竟是皇叔伪造?”烛火摇曳的新帝书房,
萧珩突然将她抵在奏折堆里:“王妃这般拼命救为夫,该讨什么赏?”冷风卷着雪沫子,
扑棱棱撞在镇国公府书房的雕花窗棂上,发出细碎又固执的声响。屋内暖炉烧得正旺,
上好的银霜炭偶尔爆开一点火星,空气里浮动着松木和墨锭混合的沉静气息。
沈知微端坐于紫檀大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雪地里不肯弯腰的青竹。她腕子悬空,
执一管紫毫小笔,正一笔一划,极认真地抄写着《心经》。墨色在澄心堂纸上晕开,
字迹清逸端方,一丝不乱。“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笔尖刚落到“照见五蕴皆空”的“空”字最后一捺,
外头廊下骤然响起一阵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靴底碾碎了庭院里新铺的薄雪,
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由远及近,直冲书房而来。紧接着,
是管事沈忠那素来沉稳、此刻却明显失了方寸的嗓音,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颤抖,
隔着门帘响起:“公爷!大**!宫里…宫里来人了!捧着黄绢圣旨!”笔尖猛地一顿,
饱满的墨滴猝不及防地坠落,在“空”字下方洇开一团突兀的、浓黑的污迹。
仿佛一池静水骤然被投入巨石。沈知微垂着眼,看着那团污迹缓缓扩散,
吞噬掉几笔清隽的笔画。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可能的波澜。
握着笔杆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只有一瞬,随即缓缓松开,
将那支闯了祸的紫毫轻轻搁在了青玉笔山上。“知道了。”镇国公沈砺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沉缓,听不出情绪,只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疲惫,“更衣,开中门,设香案。
”不多时,正厅里已是灯火通明,香烟缭绕。沈家满门,连同有头脸的仆役,
黑压压跪了一地。领头的大太监面白无须,眼神却如淬了冰的刀子,
慢条斯理地展开手中那卷明晃晃的黄绢,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沈砺,忠勤体国,教女有方。
其嫡长女沈氏知微,温良恭俭,德容兼备,堪为闺阁典范。今特赐婚于靖安王萧珩,
择吉日完婚,以彰天家恩德,结秦晋之好。钦此——”“臣沈砺,谢主隆恩!
万岁万岁万万岁!”沈砺的声音洪亮,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满厅的人都跟着叩首,山呼万岁。沈知微随着父亲的动作,深深俯下身去。
额头触到冰凉坚硬的地面,那股寒意似乎能顺着肌肤直钻进骨头缝里。她维持着叩拜的姿势,
宽大的袖袍垂落,遮住了她交叠在身前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才勉强压住了心头那阵翻江倒海的冰冷和荒谬。靖安王,萧珩。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在她脑海里。权倾朝野,手掌北境雄兵,性情阴鸷难测,连皇帝都忌惮三分。他那个位置,
是踩着多少尸骨爬上去的?而她沈知微,镇国公府精心教养出的嫡长女,
京城贵女圈里人人称颂的端方典范,不过是用以平息皇室猜忌、制衡权王的一枚棋子。
一道圣旨,轻飘飘就将她推入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她缓缓直起身,
脸上已是一片温婉沉静的端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态只是旁人的错觉。她上前一步,
再次盈盈下拜,从大太监手中接过那卷沉重的、象征着皇权与枷锁的黄绢。“臣女沈知微,
叩谢天恩。”声音清越,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靖安王府迎娶正妃的排场,
盛大得足以让整个京城侧目。十里红妆蜿蜒如赤龙,从镇国公府一直铺排到靖安王府门前。
仪仗森严,鼓乐喧天,引得无数百姓夹道围观,啧啧称叹着天家恩宠、门第显赫。
沈知微端坐在十六人抬的赤金顶大红鸾轿内,凤冠霞帔,珠翠环绕,沉重得压得她脖颈发酸。
轿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探究的目光。她像个被精心妆点过的偶人,
只能透过轿帘缝隙,看着脚下不断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的猩红地毡。每一次颠簸,
都像是在提醒她,正一步步走向那个名为“靖安王妃”的华丽囚笼。
繁琐的皇家婚礼礼仪耗尽心神。拜天地,入宗祠,
接受百官命妇朝贺……沈知微脸上始终挂着温雅得体的浅笑,举止雍容,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尺子量过,完美地扮演着“新嫁娘”的角色。只有她自己知道,
宽大袖袍里的指尖,早已被掐得麻木。喧嚣终于落幕,夜色如墨汁般浓稠地泼洒下来。
洞房设在王府正院的主屋“澄辉堂”,红烛高烧,满室流光溢彩,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陌生男子的冷冽气息。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又被无声地合上。沈知微顶着沉重的凤冠,
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拔步床边,眼观鼻,鼻观心。脚步声靠近,
停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一股无形的、带着压迫感的气息随之笼罩下来。
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冰冷而锐利,像刀子刮过皮肤。“抬起头来。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漠然,听不出喜怒。沈知微依言,缓缓抬起下颌,
目光平静地迎向眼前的男人。萧珩。他并未穿着喜庆的吉服,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
金线暗绣着云雷纹,衬得他身形挺拔如孤峰。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
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他的眼神很黑,深不见底,像两口寒潭,
此刻正毫无温度地落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嘲弄。
“镇国公府沈知微,”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寂静的新房里,
“本王不管你爹存了什么心思,也不管你沈家想在这桩婚事里捞到什么好处。
”他向前踱了一步,那股冷冽的气息更浓了,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听着,”他微微俯身,
目光与她平视,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暖意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淬着冰碴,
“王妃的院子在西南角的‘听雪阁’,离本王的‘临渊堂’越远越好。若无传召,
不得擅自踏足前院。人前该怎么做戏,你沈家女想必精通得很。人后……你我便是陌路。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记住了?
”沈知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只留下空荡荡的钝痛。
她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难堪或愤怒,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端庄。甚至,
在萧珩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唇边还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解脱的弧度。她站起身,
动作流畅优雅,对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夫君,深深福下身去,姿态恭谨柔顺,
挑不出一丝错处。“妾身明白。”声音不高不低,清凌凌的,不带任何情绪,
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谢王爷安排。”她的顺从和干脆,
似乎让萧珩微微一怔。他深潭般的眸子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
那里面只有鸦羽般的发髻和冰冷的珠翠,看不到一丝波澜。
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冷哼,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玄色的袍角在门槛处一闪,便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新房里只剩下沈知微一个人,还有满室跳动的红烛光影,
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属于萧珩的冷冽气息。她维持着福身的姿势,静默地站了片刻。
直到确定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才缓缓直起身。脸上温婉的面具瞬间褪去,
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封般的沉寂。她抬手,
毫不犹豫地拔下头上那顶沉重累赘的赤金点翠凤冠,
随手丢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走到菱花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却毫无喜气的脸。她拿起案上备着的湿帕子,
用力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唇上过于鲜艳的口脂,仿佛要擦掉某种不洁的印记。直到唇色泛白,
才停下动作。环顾这间奢华却冰冷的新房,红烛高烧,映着满目刺眼的红,
喜庆得像个巨大的讽刺。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扇菱花窗。冬夜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
吹散了室内甜腻的合欢香气,也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明。西南角,听雪阁。也好。
远离风暴的中心,正是她所求。她只需要一个王妃的名分,稳住沈家,
保住家族在皇权倾轧中的一线生机。至于萧珩……一个危险的、需要时刻警惕的陌生人罢了。
她关上窗,走到桌边,吹熄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对红烛。房间的光线顿时暗了一半。
她不需要这虚假的光明。“来人。”她对着门外唤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收拾东西,
即刻搬去听雪阁。”夜色深沉,靖安王府西南角的听雪阁,悄然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这里的灯火,远不如正院的澄辉堂那般辉煌炽烈,只幽幽亮着几盏,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孤清。
日子便在这样泾渭分明的“陌路”中,悄然滑过。人前,
他们是无可挑剔的靖安王与靖安王妃。宫宴之上,萧珩会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对王妃的维护,
偶尔低语几句,姿态亲密。沈知微则始终温婉含笑,仪态万方,替他布菜添酒,
言语间满是敬重与关切,将一个依附夫君、安守本分的王妃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赢得帝后频频颔首,群臣交口称赞。然而,当王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合拢,
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所有的温情脉脉瞬间烟消云散。萧珩径直走向前院的临渊堂,
处理他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军国要务。沈知微则带着侍女,沿着寂静的回廊,
走向她那个位于王府最偏僻角落的听雪阁。两人连眼神的交汇都吝啬给予,
如同行驶在永不相交的平行轨道。听雪阁成了沈知微小小的王国。
她将这里打理得清雅而疏离。除却必要的请安问事,她几乎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
她都待在阁楼上的小书房里。书架上摆满了她带来的经史子集,
案上堆着厚厚的账册——并非王府中馈,而是她利用王妃身份之便,
暗中梳理的、关于朝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脉络,以及沈家在京中各处产业的情况。
她必须确保,当风暴真正来临,沈家这艘船,不会因为她的联姻而倾覆。
窗外是王府后花园的一角,冬日里草木凋零,唯有一株老梅虬枝峥嵘,疏影横斜。
沈知微常立于窗边,望着那寒梅,一站便是许久。眼神沉静,心思却如冰面下的暗流,
从未停止涌动。她在分析朝局,揣测帝心,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王府的动静,
尤其是那个名义上的夫君——萧珩。她知道他手段狠厉,排除异己毫不手软。
知道他野心勃勃,对北境军权掌控得滴水不漏,让皇帝如鲠在喉。
也知道他府中看似规矩森严,实则各方眼线暗藏。她像一只最谨慎的蜘蛛,
在听雪阁这张小小的网里,安静地捕捉着每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这份平静,在一个初春料峭的午后被打破。这日,王府长史周平,
一个素来圆滑却对萧珩忠心耿耿的老吏,顶着细密的春雨,神色凝重地敲开了听雪阁的门。
“王妃,”他恭敬行礼,语气带着少有的急切,“王爷吩咐,
有一批北境紧急军报需誊录备份,事关重大,府中主簿前日告病归乡,一时人手奇缺,
恐误军机。王爷说……王妃字迹端方清晰,或可暂解燃眉之急。
”沈知微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盐铁论》,抬眸看向周平。萧珩让她去前院书房?誊录军报?
这绝非寻常。是试探?还是他手下真的无人可用?心思电转间,她面上却无半分异色,
只温声道:“王爷军务要紧。妾身略通笔墨,自当尽力。请长史稍候,容我更衣。
”她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藕荷色宫装,只带了贴身侍女云袖,
跟着周平穿过重重雨幕笼罩的回廊,第一次踏足临渊堂的书房重地。书房极大,
陈设却异常简洁冷硬。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兵法典籍、舆图卷宗。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纸张的陈旧气息,以及一种独特的、属于萧珩身上的冷冽松柏气息,
比他惯用的熏香更凛冽几分。萧珩并不在。案上堆着小山般的文书卷宗,最上面摊开几份,
墨迹尚新,显然是刚送来的北境军报,字里行间透着边关特有的肃杀。“王妃,有劳了。
誊录这些即可。”周平指着案上一叠单独的文书。沈知微颔首,
在书案侧首备好的小案几后坐下。云袖在一旁默默研墨。她摒除杂念,拿起笔,蘸饱墨汁,
开始专注地誊写。笔尖在宣纸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的字,如同她的人,端方清正,
一丝不苟。时间在笔尖流淌。书房内异常安静,只有雨打窗棂的细碎声响和笔纸摩擦的声音。
沈知微誊完一份,轻轻搁笔,活动了下微酸的手腕,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萧珩那张巨大的主书案。案头一角,镇纸压着一份摊开的奏疏草稿,
字迹飞扬跋扈,力透纸背,正是萧珩的手笔。她本不欲多看,
般刺入眼帘——“北境互市”、“粮价”、“盐引”、“漕运损耗”……这些词组合在一起,
勾勒出边关民生与军需转运的艰难图景,也隐隐指向一个巨大的利益漩涡。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迅速移开目光,却瞥见那草稿旁,
子因烦闷在听雪阁随手写下的、关于如何平抑京城粮价、疏通漕运以解北境困局的零散策论。
当时写完后觉得无用,便随手夹在一本旧书里,不知如何竟混入了需要萧珩过目的文书堆,
被带到了这里。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在那几张散纸上,赫然有几行用朱砂批注的凌厉字迹!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鲜红的字迹攫住:“漕运改道,三司掣肘,牵一发而动全身,
空谈误国!粮价之控,着眼商贾囤积居奇,却避谈背后权贵撑腰,妇人之仁!
见解倒是毒辣刁钻……可惜,终究是个女子。”最后七个字,像冰冷的鞭子,
狠狠抽在沈知微的心上。“可惜,终究是个女子。”朱砂刺目,字字诛心。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烧得她指尖都在发颤。她死死盯着那行字,
萧珩那冷漠、审视、带着一丝嘲弄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原来在他眼里,她的思考,
她的忧心,她的谋划,都不过是“妇人之仁”,都只配得上“可惜是个女子”的轻蔑!
长久以来压抑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几乎要崩裂。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目光如电,飞快地在萧珩堆积如山的书案上扫过。
她记得前几日父亲沈砺曾忧心忡忡地提过一句,兵部新拨的一批军械款项账目有些蹊跷,
矛头隐隐指向几位与萧珩不睦的朝臣,但父亲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案角一叠不起眼的、标注着“丙辰年冬,北疆军需采买细目”的旧账册上。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尖在账册侧面快速划过,
凭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对数字的敏锐,翻到了其中几页。
数字和名目——军械数量、单价、运输损耗……几处细微的不合理之处被她瞬间捕捉、串联。
心中豁然开朗!她收回手,脸上已恢复了古井无波。那份被朱笔批注的策论,
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掌心。她不再犹豫,拿起那几张纸,连同誊好的军报,
起身走到萧珩那张巨大的书案前。他不在,书房里只有她、云袖和门口侍立的守卫。
沈知微将誊好的军报轻轻放在案头。然后,她拿起那几张写有朱批的散纸,非但没有收起,
反而用一种近乎平静的力道,“啪”的一声,将它们拍在了那叠她刚刚看过的“丙辰年冬,
北疆军需采买细目”账册之上。纸张的边缘,正好覆盖住账册上几处关键的数字。她抬起头,
目光清亮,直直看向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书房门口的高大身影。萧珩不知何时回来的,
正斜倚着门框,玄色锦袍被门外的雨气浸润得颜色更深沉。他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眼神幽深,带着探究和一丝玩味,仿佛在欣赏猎物踏入陷阱。沈知微迎着他的目光,
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极淡、极冷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封的锐利。
“王爷谬赞。”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碎冰相击,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妾身这点浅见,不过是纸上谈兵,妇人之仁罢了。如何及得上王爷您——”她纤细的手指,
轻轻点了点被她的策论覆盖住的那本账册,指尖落处,正是她方才发现猫腻的地方。
“——手段通天,万分之一呢?”话音落下的瞬间,萧珩脸上那点玩味的表情骤然凝固。
他深潭般的眸子猛地一缩,锐利如鹰隼的目光,
瞬间钉死在那本被沈知微的纸盖住的旧账册上!一股无形的、带着凛冽杀意的寒气,
陡然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书房!门口守卫的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
云袖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往沈知微身后缩了半步。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雨声淅沥,
愈发衬得这方空间令人窒息。萧珩的目光,缓缓地从那本账册移到沈知微脸上。
她依旧站在那里,背脊挺直,不卑不亢,清亮的眼眸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里面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冰冷的澄澈。她方才那几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精准地扎在他最隐秘的痛处。他扯了扯嘴角,却没能成功牵起一个笑容,
那弧度冷硬得如同刀刻。“王妃,”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
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对本王的‘手段’,似乎颇有心得?”沈知微微微屈膝,
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语气平静无波:“妾身不敢妄测王爷行事。只是偶然翻阅旧档,
见这丙辰年冬北疆军械采买的账目,有些……耐人寻味之处。譬如,这‘精铁箭镞’一项,
单价竟高出当年市价三成,而损耗报备更是高达两成半,远超寻常运输损耗。更巧的是,
经手此事的几位大人,似乎……”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账册,
“后来都成了王爷在朝堂上的得力臂膀?妾身愚钝,只觉这生意,做得当真‘漂亮’。
”她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一层层剥开那看似合规的账目下隐藏的贪婪与权钱交易。
她不仅看穿了,
更点明了这“手段”最终为谁所用——为他萧珩在朝中培植党羽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黑金”!
萧珩的眼神彻底沉了下来,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盯着沈知微,
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被他丢在听雪阁、视作花瓶与棋子的女人。
那平静外表下隐藏的敏锐、犀利与……胆大包天,远超他的想象。“好,很好。
”萧珩缓缓吐出三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人心底发寒。他一步步走进书房,
沉重的靴底踏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
他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并未去看那本要命的账册,
反而拿起沈知微方才拍在上面的那几张策论纸。他修长的手指捻着纸张,
目光落在自己那行刺目的朱批——“可惜,终究是个女子”上,停留了片刻。
再抬眼看向沈知微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之前的杀意和审视似乎褪去了些许,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像是冰层下骤然涌动的暗流,
带着探究、震动,甚至一丝……被冒犯后的奇异兴味?“王妃不仅字写得好,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指尖摩挲着纸张边缘,“眼力,更是毒辣得很。”他顿了顿,
语气忽然一转,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这漕运改道、平抑粮价的‘妇人之仁’,
本王倒是想听听,你还有何‘纸上谈兵’的高见?”沈知微微微一怔。
这反应……出乎她的意料。没有雷霆震怒,没有厉声斥责,反而问起了她的“纸上谈兵”?
她压下心头的惊疑,面上依旧沉静:“王爷既问,妾身不敢藏拙。漕运改道,
看似触动三司利益,然若能借势而为,以疏通淤塞、节省损耗为名,先动工于支流,
再徐徐图之主干,阻力可减半。至于粮价,堵不如疏。可设常平仓于北境要塞,
丰年平价收储,灾年或战时平价放出。同时,严查勾结囤积之巨贾,其背后若有权贵,
揪出一二,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此非妇人之仁,乃釜底抽薪。”她的语速不快,条理清晰,
每一个建议都直指核心,既有雷霆手段,亦有怀柔迂回。显然并非一时激愤之言,
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萧珩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眼神锐利如鹰隼,
仿佛要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字句都拆解分析。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雨声依旧。
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杀鸡儆猴……”萧珩低声重复了一遍,唇边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王妃这‘釜底抽薪’,抽的可是不少人的命根子。”他抬眸,
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审视中,第一次带上了一种全新的、近乎评估的分量。
“看来本王这王府的西南角,藏着的不是什么金丝雀,倒像是……”他顿了顿,
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一只爪子磨得挺利的山猫。”沈知微心头微震。山猫?
这比喻可算不得什么好话,透着野性和危险。但比起之前的“可惜是个女子”,这评价里,
至少有了那么一丝……正视?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思绪,
依旧是那副温顺恭敬的姿态:“王爷说笑了。妾身不过是为王爷分忧,尽本分而已。
”“本分?”萧珩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愉悦,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他将那几张策论纸随手丢回桌上。“行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军报誊完,
王妃可以回你的听雪阁了。”“是。”沈知微福身行礼,带着云袖,
安静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无形硝烟的书房。直到听雪阁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沈知微才感到后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方才书房里的对峙,看似她占了上风,
实则凶险万分。萧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她看似平静,
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您刚才……太冒险了!”云袖心有余悸,声音都带着颤。
沈知微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连绵的春雨,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窗棂上冰冷的雕花。“险吗?
”她低语,眼中一片清冷,“不点破那账册的事,让他以为我只是个窥破他秘密的威胁,
只会更危险。如今他至少知道,我这枚棋子,或许还有点别的用处。”她顿了顿,
想起萧珩最后那带着评估的眼神。“山猫……也好。让他知道,我这只‘山猫’,爪子虽利,
却未必不能为他所用。”只是这“用”的分寸,需要她日后更加如履薄冰地去把握。
自那日书房交锋后,王府表面依旧维持着那份诡异的平静,但冰层之下,
某些东西已悄然改变。萧珩并未因那本要命的账册对沈知微发难,
甚至没有派人监视听雪阁的迹象。他依旧忙碌于前朝,行踪不定。然而,
沈知微却敏锐地感觉到,王府里某些微妙的“规矩”松动了。比如,她的份例用度,
悄无声息地丰厚精致了许多,连冬日里听雪阁的银霜炭供应,都比往年充足暖和。比如,
那位负责采买的管事,再不敢在听雪阁的份例上动手脚、以次充好,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再比如,她偶尔需要查阅一些非核心的王府旧档或邸报,
只需让云袖去前院找周平长史递个话,往往很快就能送到听雪阁,再无之前的推三阻四。
这些细微的变化,沈知微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这是萧珩无声的示意,
一种对她“价值”的认可和某种程度上的“特权”。他需要她这只“爪子磨得挺利的山猫”,
至少暂时需要。沈知微并未因此得意或松懈,反而更加谨慎。她利用这份松动的空间,
不动声色地将触角延伸。她开始更深入地梳理王府与朝中各方势力的关联,
尤其是那些依附于萧珩、却又暗中贪婪无度的官员。她像最耐心的猎人,
收集着每一片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碎片,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图景。她隐隐有种预感,
那本丙辰年的账册,绝不会是孤例,萧珩树敌太多,危机迟早会来。这份预感,
在一个闷热的夏夜,猝不及防地化作了狰狞的现实。那晚没有一丝风,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沈知微在听雪阁的书房里,就着一盏孤灯,
细细核对沈家名下几处田庄的夏税收缴账目。烛火跳动,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突然,王府深处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那声音由远及近,先是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压抑的呼喝,兵甲碰撞的铿锵之声!声音的方向,赫然是萧珩的临渊堂!
沈知微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墨汁滴落在账册上。她霍然抬头,侧耳倾听。
那骚动并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隐隐夹杂着刀剑出鞘的锐鸣!“**!
”云袖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前院……前院来了好多官兵!
穿着玄甲,拿着明晃晃的刀!把临渊堂围了!说是……说是奉旨拿人!”奉旨拿人?!
沈知微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迅猛,如此不留余地!
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闷热的夜风带着一丝不祥的气息涌入。
只见前院方向,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肃杀之气隔着重重院落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可知所为何事?”沈知微的声音异常冷静,
只有紧握窗棂、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听…听那些官兵头目喊,
说……说王爷私通北狄,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云袖吓得浑身发抖。私通北狄?谋反?
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足以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是谁?竟能构陷至此?皇帝?
还是萧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恨他入骨的政敌?无论是谁,这一手都狠毒至极!
她强迫自己飞速思考。萧珩行事狠辣,树敌无数,但私通敌国?这绝非他的作风。
他的野心在庙堂,在北境军权,而非引狼入室!这必是构陷!
可对方既然敢动用玄甲卫(皇帝亲掌的禁卫精锐)深夜拿人,必定准备了“铁证”!
临渊堂方向,激烈的打斗声和呼喝声骤然响起!显然,萧珩的亲卫在抵抗!“**,
我们…我们怎么办?”云袖六神无主。怎么办?沈知微的心在胸腔里狂跳,
冰冷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交织在一起。听雪阁位于王府最偏僻的西南角,
此刻乱象集中在临渊堂,这里暂时是安全的。她可以装作不知,紧闭院门,等待尘埃落定。
以她镇国公嫡女的身份,只要沈家不倒,她或许能保住性命,被遣送回府或幽禁一生。
可……沈家呢?萧珩一旦被坐实谋反,作为姻亲的镇国公府,必然被牵连!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她苦心维持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不!绝不能坐以待毙!电光火石间,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萧珩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她需要时间,
需要保住沈家的时间!而要保住沈家,就必须先保住萧珩!哪怕他只是一头危险的猛虎,
此刻也必须成为她的挡箭牌!“云袖!”沈知微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
再无半分平日温婉,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立刻去!
把我床头暗格里那个紫檀木小匣子拿来!快!”云袖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厉色震慑,
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向内室。沈知微则快步走到书架前,
抽出一本厚重的《前朝律疏》,
从夹层里取出几封早已备好的密信和一个用油布包裹严实的小册子。她又迅速打开书案暗格,
拿出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玄铁令牌——那是她出嫁时,父亲沈砺暗中交给她的,
凭此可调动沈家在京城最隐秘的一支力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
云袖捧着紫檀木匣子跑回来,双手还在发抖。沈知微接过匣子,打开。里面没有珠宝,
只有几块形状奇特、颜色黯淡的旧布片,上面似乎沾染着深褐色的污迹。
她将密信、小册子、令牌和这几块旧布片飞快地收进一个不起眼的青色布囊,紧紧系在腰间,
用宽大的外袍遮好。“听我说,”沈知微按住云袖颤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你留在听雪阁,锁好院门。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任何人来问,都说我忧心王爷,
急火攻心晕厥了,无法见人!明白吗?”“**,您要去哪?”云袖惊恐地问。“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