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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的夜,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诡谲笼罩。那轮悬于中天的满月,不再是清辉遍洒的玉盘,它膨胀着,边缘晕开一圈惨白刺目的光晕,如同高烧病人混沌的眼白。月光泼洒下来,不再是温柔的银纱,而是粘稠、冰冷、带着某种无形重量的液态汞光,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顶、街道、以及每一个行人的肩头。
城市在**。路灯忽明忽灭,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最终“滋啦”一声彻底熄灭,只留下灯罩里残余的、诡异跳动的橘红余烬。商铺的霓虹招牌痉挛般地闪烁着,扭曲成无法辨识的色块,随后彻底陷入黑暗。汽车的警报器此起彼伏地尖啸,声音在异常凝滞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又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嗡鸣淹没——那是无数电子设备内部元件在超负荷下崩坏的哀鸣。手机屏幕雪花乱舞,旋即漆黑一片,滚烫得像握着一块烙铁。整个城市,仿佛一个突患恶疾的巨人,在失控的能量流中剧烈地抽搐。
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如同冰冷潮湿的苔藓,悄然爬上赵艺的脊椎。他站在“忘尘”书店斜对面一条狭窄小巷的入口阴影里,背贴着冰冷粗糙的砖墙。他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冲锋衣,拉链一直拉到下颌,袖口收紧,整个人几乎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他左手腕上,一个造型古朴、非金非木的腕式罗盘正发出低微却急促的嗡鸣,盘面上并非寻常的方位刻度,而是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细密符文,此刻那些符文正疯狂地明灭流转,指针如同被无形的手疯狂拨弄,毫无规律地乱转,最终死死指向城北的方向,针尖剧烈震颤,几乎要跳出罗盘。
“月华风暴…典籍里记载的异象,竟真出现了…”赵艺低声自语,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带着难以置信的凝重。他右手下意识地探入冲锋衣内袋,指尖触碰到几张叠得整整齐齐、质地坚韧的特制符箓,上面朱砂绘制的符文在衣袋的黑暗中,正散发出微弱但灼热的暖意,仿佛活物般搏动。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巷口弥漫的、比夜色更浓的幽暗,紧紧锁住罗盘指向的方位。净明司的任务指令在脑海中回响:追踪异常源头,评估威胁等级,必要时…清除不稳定因素。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属于年轻生命的惊恐尖叫,撕裂了远处沉滞压抑的空气!
“啊——!什么东西?!”“快跑!别回头!”“手机…手机没信号了!救命啊——!”
声音来自罗盘指示方向更深处的一条岔道小巷,充满了纯粹的、面临未知恐怖的战栗。
赵艺瞳孔骤然收缩!保护平民是刻在净明司成员骨子里的铁律。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从藏身的阴影中弹射而出,身体压低,如同一道贴地疾掠的黑色闪电,朝着尖叫声传来的方向冲去。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金属烧焦后的臭氧味混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带着腥甜土腥气的腐朽气息,让他胃部一阵翻滚。他一边疾奔,一边已将一张符箓扣在右手掌心,符箓边缘的朱砂符文在疾风中隐隐发烫。
冲过两个转角,眼前的一幕让他瞬间寒毛倒竖!
狭窄的巷弄深处,堆积的破旧垃圾桶被无形的力量掀翻,腐烂的秽物泼洒一地,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三个穿着附近高中校服的学生,两男一女,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紧紧挤在一起,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脸上是极致的惊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们面前,并非什么实体怪物,而是三团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粘稠的阴影!
那阴影仿佛是从墙壁和地面最深沉的黑暗里“渗”出来的,边缘模糊不定,不断扭曲变形,时而凝聚成模糊狰狞的人脸轮廓,时而又散开成无数细小的、发出“吱吱”尖啸的黑色飞虫状颗粒。它们没有实质,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冰冷恶意和贪婪,如同无形的触手,正缓缓地、带着戏耍猎物般的残忍,朝着三个几乎吓瘫的学生蔓延过去。月光惨白的光柱斜斜刺入小巷,清晰地照亮了阴影蠕动的轨迹,也照亮了学生们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巷子两侧墙壁上那些常年不见阳光的霉斑苔藓,在月华下竟也诡异地蠕动起来,仿佛拥有了生命。
就在其中一团蠕动的阴影猛地向前一扑,如同张开巨口的黑暗,要将最前面那个男生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三个学生与那团扑来的阴影之间!
月华如霜,清晰地勾勒出那身影的轮廓。素净的月白衣衫,流水般的及腰银发在异常月光的映照下,流淌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冷冽光晕,如同冰原上凝结的极光。
是灵汐!
她背对着赵艺的方向,面对着那三团翻涌的邪恶阴影。赵艺甚至能看到她微微侧过的脸颊轮廓,在惨白月光下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决绝。她的出现如此突兀,仿佛撕裂空间而来,又像是她本就隐于这月光之中。
“退后!”灵汐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书店里那清泉般的平静,而是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威严,如同寒冰碎裂。
然而,警告已经来不及。那扑向男生的阴影速度骤然加快,带着一股腥风!
时间仿佛在赵艺眼中被无限拉长、慢放。他看到灵汐在那阴影即将触碰到男生衣角的瞬间,猛地旋身!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她旋身的同时,双臂以一种奇异而古老的轨迹在身前交叠、挥开,如同拂去尘埃,又似拨开混沌!
“嗡——!”
一声低沉而宏大的嗡鸣,并非来自空气,更像是直接震荡在灵魂深处!以灵汐为中心,一股无形的、磅礴的力量轰然爆发!
赵艺的双眼瞬间刺痛!视野被一片纯粹而耀眼的银白色光芒完全占据!那光芒并非爆炸般的刺目,而是如同液态的月光,带着绝对的清冷与净化之力,如同实质的水银洪流,汹涌澎湃地以灵汐为中心向四周奔涌扩散!
在这片纯粹的光之海洋中,赵艺的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扩张到了极限!他看到了——
九条巨大的、凝练如实质光带的虚影,如同开屏的孔雀尾羽,又似神灵的权杖,在灵汐身后轰然展开!那虚影完全由流动的、纯净的银白色妖力构成,边缘流淌着细碎的星辉,每一条都蕴藏着古老而浩瀚的力量,在惨白的月华背景下,惊鸿一现!它们并非静止,而是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在灵汐身后摇曳、舞动,每一次摇曳都带起一圈圈银白色的光之涟漪,无声地涤荡着周围粘稠的黑暗与恶意。
那三团扑来的蠕动物阴影,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发出凄厉到灵魂深处的、无声的尖啸(那尖啸直接在赵艺的脑髓中炸开!),在接触到那银色光流的瞬间,剧烈地扭曲、沸腾、继而如同被投入强酸般迅速消融、汽化!它们挣扎着,试图重新凝聚,却被那纯粹的光明之力彻底分解、净化,最终化作几缕带着浓烈铁锈味的焦臭黑烟,彻底消散在冰冷的月光中。巷壁和地面上那些蠕动的霉斑苔藓,也如同被烈焰灼烧过一般,瞬间枯萎焦黑,失去了所有活性。
银光爆发得快,收敛得更快。九条撼动人心的光尾虚影如同幻梦般骤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小巷重新被惨白的月光和深沉的黑暗分割占据,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焦臭味。
灵汐的身影清晰地显露出来。她依旧背对着赵艺的方向,保持着那个双臂挥开的姿势,微微垂着头。那流水般的银发失去了方才光晕流转的神意,显得有些黯淡,松散地披拂在肩背上。她的双肩,在惨淡的月光下,正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幅度,难以抑制地颤抖着。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击,耗尽了她的心力。
就在赵艺大脑被那“九尾虚影”的景象冲击得一片空白,心脏因震惊而几乎停跳的瞬间——
灵汐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了身!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受惊小兽般的仓促和僵硬。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穿透了巷弄中弥漫的、尚未散尽的焦臭黑烟和惨淡月华,精准无比地、直直地钉在了赵艺的脸上!
四目相对!
时间,空间,一切的一切,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冻结。
赵艺看清了她的眼睛。
那双总是沉静如子夜深海、偶尔会映出书页微光的墨蓝色眼眸,此刻被一种他从未见过、也绝不想见到的情绪完全填满。
那是如同琉璃碎裂般的惊惶!是隐藏了天大秘密却被至亲至信之人骤然撞破的无措!是瞬间暴露在聚光灯下、无处遁形的恐惧!像一个偷偷藏起心爱之物、却被大人当场从床底拖出来的孩子,眼中充满了最纯粹的、**裸的、带着水光的无助和惊恐!那份脆弱和惊慌,与她方才爆发出的、足以净化邪恶的磅礴力量形成了撕裂灵魂的强烈反差,狠狠攥住了赵艺的心脏!
“灵汐…?”赵艺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只挤出一个破碎的气音。这个名字,此刻重逾千钧,带着灼烧灵魂的痛楚。
就在他吐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就在他看清她眼中那份巨大惊恐的同一刹那——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被无数次训练刻入本能的冰冷指令,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的意识!净明司的铁律在脑海中炸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确认高危目标!清除!清除!清除!
“锵——!”
一声短促、清越、带着无匹锋锐之气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划破了死寂!
赵艺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完全是身体在极端**下超越意识的本能反应!他的右臂仿佛拥有了独立的意志,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猛地向斜下方一甩!
一道森冷的寒光,如同蛰伏的毒蛇亮出獠牙,从他收紧的冲锋衣袖口之中,猝然弹出!
那是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刃。刃身不过尺余,却异常笔直,通体呈现出一种历经无数杀戮淬炼后沉淀下来的、幽暗的哑光玄色。刃身之上,密密麻麻镌刻着无数细如发丝、闪烁着微弱金红色泽的符文!这些符文并非装饰,而是净明司传承千年、专为克制妖邪而设的强大禁制!此刻,在异常月华的映照下,那些符文如同活了过来,金红色的微光在符文的沟壑中急促地流转、明灭,散发出一种纯粹而暴烈的、对非人存在有着致命压制力的煌煌正气!刃锋处,一点凝聚到极致的寒芒吞吐不定,仿佛连月光都能切割开来!
短刃“寒锋”!净明司内卫的标准制式武器,斩妖除魔的利器!
它被赵艺紧紧地、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地握在手中。锋锐无匹的刃尖,带着冰冷的杀意,正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遥遥地、精准无比地指向了巷子深处,那个刚刚救下三条性命、此刻眼中只剩下惊恐无助的银发女子!
月光,冰冷如霜。
它无情地倾泻而下,清晰地照亮了小巷两端凝固的两个人。
一端,是赵艺。
他脸上的血色在目睹九尾虚影的瞬间就已褪尽,此刻更是苍白如纸,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闪烁着对古籍热爱的明亮眼眸,此刻被巨大的震惊、无法置信、以及被本能撕裂所带来的、近乎崩溃的痛苦完全占据。那痛苦如此剧烈,扭曲了他的五官,额角甚至有冷汗渗出,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冷光。他握着“寒锋”的手臂肌肉僵硬如石雕,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虬结暴起,仿佛那柄短刃有千钧之重。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哀嚎。他看到了灵汐眼中的惊恐,那惊恐如同淬毒的箭矢,狠狠扎穿了他的心防,带来一种灭顶般的窒息感。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那个在古籍前眼神专注、指尖温柔的灵汐?净明司的教条与眼前活生生的、刚刚才救下无辜者的灵汐,在他脑海中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碾碎。
另一端,是灵汐。
她眼中的惊惶、无助、像孩子般做错事被发现的脆弱,在赵艺袖中弹出“寒锋”、刃尖指向她的那个瞬间,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冰海,瞬间冻结、碎裂、然后被一种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彻底取代!
那寒意,并非物理的冰冷,而是从灵魂最深处弥漫开来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失望与痛楚!
她眼中的光,熄灭了。
那双墨蓝色的眸子,曾经在书店的阳光下映着书页的微光,曾经在品茶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那冰冷之下,是汹涌的、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剧痛!她看着赵艺,看着他苍白扭曲的脸,看着他手中那柄符文流转、散发着专门针对她这类存在的煌煌正气的“寒锋”。那刀刃上流转的金红符文,在她眼中如同最恶毒的嘲讽,每一个符文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反复穿刺着她刚刚因点滴温柔而泛起涟漪的心湖。
那心湖,在书店的茶香书影中刚刚解冻一丝,此刻,却在比月华更冷的失望与剧痛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冰封,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硬、更加寒冷彻骨!她挺直的背脊依旧笔挺,却透出一种玉石将碎的脆弱与孤绝。方才因爆发妖力而微微散乱的银发,在惨白的月光下,失去了所有生机,如同枯萎的冰棱。
十几步的距离,如同无法逾越的天堑。
空气彻底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银。巷子里只剩下三个学生劫后余生、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喘息,以及远处城市在月华风暴中持续不断的、如同垂死**般的杂音。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
只有月光,冰冷地流淌在两人之间。
只有赵艺手中,“寒锋”刃身上那些金红色的符文,依旧在无声地、固执地流转、明灭,散发着针对性的煌煌正光,如同一个巨大而残酷的惊叹号,烙印在这死寂的、充满背叛与绝望的对峙现场。
赵艺的嘴唇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无形的冰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握着“寒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他试图移动手臂,哪怕只是垂下那该死的、指向她的刀刃!但手臂仿佛被灌满了冰冷的铅块,被无形的锁链牢牢禁锢,重逾千钧,纹丝不动!净明司二十年刻骨铭心的训练,那些“妖即恶”、“见则诛”的铁律,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灵魂深处烙印下无法违逆的指令,正疯狂地对抗着他此刻汹涌澎湃的、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情感——那是对灵汐的信任崩塌后的剧痛,是对自己本能反应的憎恶,更是对眼前这荒谬绝伦、残酷到极致局面的巨大恐惧和绝望!
灵汐的目光,缓缓地、如同冰锥般,从赵艺苍白扭曲的脸,移向他那只青筋暴起、死死握着“寒锋”的手,最后,定格在那吞吐着森然寒芒、符文流转的刃尖上。
那目光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消失了。
她忽然极轻、极缓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笑。
那是一个空洞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如同千年玄冰上裂开的一道细纹,只透出底下更深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失望?痛楚?不,那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是某种长久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脆弱的东西被彻底打碎后,万念俱灰的死寂。仿佛在无声地说:看,这就是结局。果然如此。
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比任何控诉和嘶吼都更具杀伤力,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赵艺早已不堪重负的心防上!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只无形的冰手攥得更紧,几乎要爆裂开来!
“不…不是…”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绝望的挣扎。他想扔掉那该死的刀!他想冲过去告诉她不是这样的!他想解释这完全是该死的本能!但身体和语言都被那无形的枷锁和巨大的痛苦彻底禁锢。
就在这时,灵汐动了。
她并未攻击,也并未逃离。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将一直微微张开、保持着某种防御姿态的双手,垂落下来。手指修长,指尖在月光下泛着一种失血的苍白。那双手,曾经在书店里以鬼斧神工般的技巧修复着脆弱的古籍,指尖流淌着专注的温度;此刻,却只是无力地垂在身侧,如同凋零的花枝。
然后,她不再看赵艺一眼。
仿佛站在巷子那头、握着斩妖之刃指向她的,只是一尊毫无意义的、冰冷的石像。
她微微侧身,目光转向那三个依旧瘫软在墙角、因极度恐惧和眼前这超乎理解的诡异对峙而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的学生。她的眼神在触及他们时,那蚀骨的冰冷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软化,如同极寒冰面上掠过的一丝微弱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走。”一个字。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三个学生的耳中。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威严,只剩下一种疲惫到极致的淡漠。
三个学生如梦初醒,巨大的求生欲压倒了一切。他们甚至不敢再看巷子里那两个如同雕塑般凝固的身影,连滚爬爬、手脚并用地从地上挣扎起来,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朝着巷子另一头、月光稍显明亮些的出口亡命奔逃。杂乱的脚步声、压抑的啜泣声、身体撞到垃圾桶的闷响,迅速远去,消失在巷弄的黑暗深处。
巷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以及那柄在惨白月光下,依旧固执地闪烁着金红符文的“寒锋”。
灵汐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赵艺身上。没有了学生的牵绊,那目光变得更加纯粹,也更加冰冷。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深不见底,再也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赵艺在她这彻底冰封的目光注视下,感觉自己从内到外都被冻结了。灵魂在痛苦的深渊里嘶吼,身体却僵硬如顽石。他想扔掉刀!他想冲过去!他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寒锋”冰冷的触感和那深入骨髓的指令,如同最坚固的枷锁。他甚至能感觉到袖中其他符箓在微微发烫,那是感应到强大妖力后自动激发的征兆,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不断刺痛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的身份和职责。
灵汐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那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一下头。
那动作轻微得如同秋叶飘落,却蕴含着千钧的失望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了然。仿佛在说:不必解释,无需挣扎,我懂了。
下一刻,她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并非高速移动留下的残影,而是如同滴入水中的墨迹,被无形的力量迅速晕开、稀释!月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她变得虚幻的身体,在地面上投下朦胧的光斑。她银色的发丝如同风中流散的月辉,点点光尘从她身体边缘飘散开来,如同无数细碎的星屑,无声地消融在冰冷的空气里。
没有任何空间波动,没有任何能量爆发的征兆。她的消失,如同她突兀的出现,带着一种违背常理的静谧和神秘。仿佛她本就是这异常月光的一部分,此刻只是重新归于虚无。
几息之间,原地只剩下被月光照亮的、空荡荡的青石板地面,以及那尚未散尽的、淡淡的焦臭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奇异气息。
她消失了。
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有赵艺手中,那柄依旧死死指向前方空地的“寒锋”,刃身上的金红符文,在目标消失后,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恢复成幽暗的玄色。短刃本身散发出的那种煌煌正气与冰冷杀意,也随之消散,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峙只是一场幻觉。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巷弄中格外刺耳。
赵艺的手,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五指僵硬地松开,“寒锋”短刃脱手坠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弹跳了一下,静静地躺在那里,幽暗的刃身反射着惨白的月光,像一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眼睛。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膝盖一软,重重地单膝跪倒在地!粗糙的石板边缘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万分之一。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剧痛、自我憎恶的狂潮,以及一种彻底失去方向的巨大茫然。他双手死死地抠住冰冷粗糙的地面,指甲在坚硬的石板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指腹瞬间被磨破,沁出殷红的血珠,混入石板缝隙里陈年的污垢。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灵汐消失的地方。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惨白的月光,无情地流淌着。
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淹没。那惊鸿一现的九尾虚影,那磅礴圣洁又令人心胆俱裂的银光;她回望时眼中孩童般的惊恐与无助;自己袖中弹出的、指向她的冰冷利刃;她眼中瞬间冻结的、深不见底的失望与痛楚;最后那个轻微却重若千钧的摇头…所有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冲撞、撕裂!
为什么?怎么会是她?那个在书店里为古籍叹息、眼神专注得仿佛盛着整个星河的灵汐?那个在阳光下银发流淌着柔光、指尖带着神奇力量修补时光碎片的灵汐?那个…刚刚为了救下三个素不相识的学生、不惜暴露隐藏至深秘密的灵汐?
净明司的铁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边反复尖啸。那柄掉落在脚边的“寒锋”,那上面曾经流转的金红符文,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他是净明司的内卫!他的职责就是斩妖除魔!他刚才的反应,是刻入骨髓的本能!是职责所在!
可是…妖…魔?那净化秽物、救人性命的圣洁银光,是妖邪?那眼中瞬间流露出的、比人类更纯粹的惊恐和无助,是伪装?那交付“石渠余烬”地图时平静无波下的怅惘,是阴谋?
巨大的矛盾和撕裂感让他头痛欲裂,仿佛整个头颅都要炸开!他死死地抱住头,手指深深插入发根,用力撕扯着,仿佛要将那些冲突的念头从脑子里挖出来!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风,打着旋儿卷过空寂的小巷。
一片边缘微微焦卷、沾着些微污渍的银杏叶,被风卷着,轻轻地、飘悠悠地,落在了赵艺跪倒的膝盖前,那柄冰冷的“寒锋”旁边。
赵艺布满血丝、被痛苦充斥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那片叶子上。
惨白的月光下,那片寻常的银杏叶脉络间,竟残留着几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银白色的光尘!如同星屑洒落其上,正随着叶片的轻微颤动而缓缓明灭,散发着一种与灵汐发丝、与她爆发力量时同源的、清冷而熟悉的气息!
那微弱的光尘,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赵艺被痛苦和混乱充斥的脑海!
他猛地伸出手,颤抖的、带着擦伤血迹的手指,不顾一切地抓向那片叶子!指尖在触碰到叶片上残留的银白光尘的瞬间——
“滋…”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静电般的轻响。
那几丝微弱的光尘,在他指尖触碰到的刹那,如同被惊扰的萤火,倏然熄灭了,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再无痕迹。
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剩下那片边缘焦卷、沾染污渍的普通银杏叶,静静地躺在他染血的指尖下。
赵艺的动作彻底僵住。
他低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染血的指尖下,那片再无任何异样的枯叶。
方才指尖触碰时,那瞬间传来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如同最纯净的冰晶在指尖融化,带着一丝清凉的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古老气息——此刻也如同那消散的光尘,消失得无影无踪。
残留的,只有叶片的粗糙触感,指腹伤口的刺痛,和空气中越来越淡、最终彻底被焦臭味取代的、那一丝清冷的雪松气息。
错觉吗?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望向灵汐消失的地方。空巷寂寂,月光如霜,只有墙壁上被方才力量波及而留下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焦黑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呃…”又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不是嘶吼,而是某种东西在胸腔里碎裂的声音。他维持着跪地的姿势,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沾染血迹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宽大的手掌覆盖住扭曲痛苦的面容,只有指缝间露出的、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无法抑制的、带着血腥味的沉重喘息,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风暴。
净明司的铁律,如同冰冷的铁链,依旧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但此刻,在那铁链之下,在那被撕裂的伤口深处,另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陌生的情绪正在疯狂滋生、咆哮——是质疑!是对那根深蒂固信条的、前所未有的巨大质疑!如同地壳深处积蓄已久的熔岩,在巨大的压力下,终于找到了裂缝,开始灼热地涌动!
如果她真是必须清除的“妖邪”…那这救人的举动算什么?那交付地图的信任算什么?那眼中瞬间的惊恐和无助又算什么?难道净明司传承千年、奉为圭臬的真理…错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带来的是比刚才目睹真相时更剧烈、更打败的痛苦!这痛苦不再是单纯的震惊和被背叛感,而是信仰根基遭受致命冲击时产生的、灵魂层面的崩塌与重构之痛!
他维持着捂脸跪地的姿势,身体在夜风中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巷子深处,被灵汐力量净化后残留的焦臭气味依旧顽固地弥漫着,混合着垃圾桶翻倒后散发的腐败气息,令人窒息。远处,城市在月华风暴的余波中苟延残喘,零星的警报声和不知名的怪异声响如同垂死的呜咽,断断续续地飘来。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赵艺覆盖在脸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夜风的凉意和浓重的铁锈味(那是他自己指腹伤口渗出的血与石板污垢混合的味道),如同溺水的人浮出水面。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放下了捂着脸的手。
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其他什么。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依旧通红,痛苦并未消散,但最初的混乱和狂暴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东西强行压制了下去。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痛苦、冰冷决绝、以及某种…不顾一切的执拗的眼神。
他的目光,不再空洞地望向灵汐消失的地方,而是缓缓垂下,落在了那柄静静躺在青石板上、反射着冰冷月光的“寒锋”短刃上。
幽暗的玄色刃身,此刻再无符文流转,像一块沉寂的死铁。
赵艺盯着它,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憎恶?那是执行职责的工具,是他身份的一部分。依赖?它刚才指向了灵汐,指向了他此刻内心最不愿面对的现实。迟疑?净明司的烙印深入骨髓,放下它,如同撕裂灵魂的一部分。
最终,那眼神定格为一种冰冷的、带着自我惩罚意味的决然。
他没有立刻去捡那柄刀。
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动作迟缓却异常坚定地,抓起了躺在那片焦卷银杏叶旁的“寒锋”。
冰冷的金属触感再次传来,比之前更甚,如同握着一块寒冰,顺着指尖一路冻到心底。他握得很紧,指关节再次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金属的冰冷和沉重深深嵌入自己的骨血里,以此铭记此刻的痛楚和…选择。
然后,他的另一只手,那只指腹被石板磨破、沾染着污黑血渍的手,也伸了出来。目标,是那片边缘焦卷、沾着污渍、早已失去所有银白光尘的普通银杏叶。
指尖带着伤口的刺痛和污垢的粗糙感,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拈起了那片叶子。仿佛那不是一片被战斗波及的枯叶,而是某种失落的、唯一的信物。
他将这片残破的叶子,紧紧地攥在了那只受伤的手心。叶片的边缘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赵艺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一手是冰冷的斩妖之刃,一手是沾染血污的残破枯叶。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混合着无尽苦涩、自我嘲讽和某种破釜沉舟般决心的扭曲表情。
他撑着膝盖,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从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站了起来。膝盖传来刺骨的疼痛和麻木感,但他站得很直,背脊挺得如同一杆标枪,尽管这挺直中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僵硬和孤绝。
他最后看了一眼空寂的巷子深处,灵汐消失的地方。眼神里没有了痛苦挣扎,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沉静。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留恋,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巷口的方向走去。脚步声在死寂的巷弄中回荡,沉重而孤独。
月光,依旧冰冷如霜,沉默地照亮他离去的背影,也照亮了他手中紧握的、那柄幽暗的短刃,以及那只死死攥着残破枯叶、指缝间渗出暗红血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