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破冠谁爱修谁修!”我把鎏金点翠凤冠往工作台一扔。
隔壁古琴坊的瞎子老板闻声抬头:“三百年的委屈,快把房顶掀了。
”我震惊看他——这世上竟有人能听见文物哭泣?后来我摸到烧蓝断簪看见皇后扼喉,
他抚过焦尾琴听见将军遗言。直到那日,我碰到他亲手做的玳瑁梳,
猝不及防看见昨夜他灯下反复摩挦我照片。而他正巧走进来,
耳尖通红道:“你头发上……有梳子想对你说的话。”市博物馆地下修复室,
终年弥散着旧时光的腐朽与新生。消毒水、陈年老木、矿物颜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
从隔壁古琴工坊渗过来的清漆与桐油气息,混杂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时间的密语。
姜晚就在这片密语里,盯着工作台上那顶明代孝端皇后的点翠鎏金凤冠。它曾是华丽的巅峰。
累丝的金龙仿佛下一刻就要昂首腾云,羽毛点染成永不褪色的宝蓝,
镶嵌的各色宝石即便蒙尘,也偶有暗光流转,像沉睡巨兽半阖的眼。然而此刻,
它更像一具风华的残骸——金丝多处断裂,扭曲成怪异的姿势;点翠脱落大半,
露出底下黯淡的铜胎和干涸的粘合剂;珍珠散失,宝石松动,
冠体甚至有一道肉眼可见的裂隙,横贯左右,仿佛一道丑陋的伤疤。送它来的老专家搓着手,
满脸愁苦:“小姜啊,务必小心,这冠……意义重大,两个月后‘丝路霓裳’特展,
它是重中之重。”意义重大。姜晚心里嗤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她知道,
这冠子是三年前从南边一座疑似明代藩王墓里出来的,出土时就已经这副德行,几经辗转,
没人敢轻易动它,最后送到了她手里。不是因为她是顶尖的文物修复师,
而是因为她足够“大胆”,或者说,在某些老派人士眼里,足够“莽撞”。她讨厌束手束脚,
讨厌在完美主义和时限压力之间走钢丝,
尤其讨厌此刻——一种细密、绵长、几乎要钻进她脑髓里的嗡鸣,
正从这顶残破的凤冠上散发出来。那不是物理的声音,
是只有她能“看见”的记忆回溯带来的副作用,一种精神上的重压和烦躁。她闭了闭眼,
试图屏蔽那越来越响的杂音,拿起特制的镊子,伸向一处翘起的金丝。指尖还未触到——嗡!
视野猛地炸开一片炽烈的红!不是颜料,是血。浓稠的,泼洒的,带着滚烫的腥气,
瞬间糊满了她全部的感知。剧痛并非来自她的身体,却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是脖颈,
被死死扼住的窒息,骨头濒临碎裂的挤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倒灌,
伴随着一声凄厉到不成调的、属于女子的尖啸:“还……我……”“嘶——!
”姜晚猛地抽回手,镊子“当啷”一声掉在金属工作台上,清脆得刺耳。她踉跄后退两步,
脊背撞上冰冷的材料架,才勉强稳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样,太阳穴突突地疼,
那扼喉的幻痛和濒死的绝望如此真实,让她额角瞬间渗出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隔壁隐约飘来的、断续的古琴试音,叮叮咚咚,模糊又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又是这样。每次接触年代久远、执念深重的物件,总会被这样突如其来的“记忆闪回”袭击,
像是被强行拽进另一个人的死亡瞬间。这该死的、不受控的“天赋”。“姜姐?你没事吧?
”助手小林抱着一摞档案探进头,见她脸色苍白靠着架子,吓了一跳。“……没事。
”姜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恶心和心悸,声音有点哑,“有点闷。东西放那边。
”小林放下档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又瞥见工作台上那顶即使在破败中也难掩昔日辉煌的凤冠,眼里闪过一丝敬畏,
轻手轻脚退了出去。修复室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恒温恒湿系统发出低低的嗡鸣。
隔壁的古琴声不知何时停了。姜晚重新站到工作台前,看着那顶凤冠。
血红的幻象和窒息的痛感已经退潮,但那嗡鸣声更响了,带着三百年的委屈、愤怒和不甘,
几乎凝成实质,搅得她脑仁生疼。耐心和谨慎正在被这无休止的精神侵扰迅速消磨。
她再次尝试,用更轻柔的手法去归位一片半悬的点翠。
尖刚感受到那一点冰凉——无数破碎的画面裹挟着情绪洪流再次冲击而来:华丽的宫殿倾颓,
珠玉在尘土中滚动,火焰噼啪,浓烟滚滚,一张模糊的、属于宫妆女子的脸在烟雾后扭曲,
眼神里是刻骨的怨毒和……恐惧?
更多的尖啸、哭泣、金属断裂的脆响、布料撕裂的闷声……混乱不堪,
却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咔哒。”极轻微的一声,是那片本就脆弱的点翠,
在她下意识收紧的指尖下,裂开了一道更细的缝。姜晚僵住了。理智的弦,
在连日高压和此刻失控的双重折磨下,终于彻底绷断。“修!修!修!这他妈怎么修?!
”积压的烦躁、对自身特殊体质的厌恶、对这件文物所携带的沉重黑暗历史的无力感,
轰然爆发。她猛地抓起那顶沉重的凤冠,完全忘了所谓的“文物神圣不可侵犯”,
狠狠掼在工作台上!“砰——!”一声巨响,在空旷寂静的修复室里如同惊雷炸开。
金玉相击,发出令人牙酸的震颤长鸣,几粒微小的镶嵌宝石崩飞出去,不知落向哪个角落。
凤冠在台面上弹跳了一下,歪斜着倒下,那道本就狰狞的裂痕似乎又扩大了些许。
“一堆破铜烂铁镶石头!三百年的委屈?三百年的怨气冲天了吧!谁爱伺候谁伺候!
老娘不干了!”吼声在室内回荡,震得她自己耳膜嗡嗡响。胸口剧烈起伏,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一股发泄后的虚脱感涌上来,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疲惫和一丝……后悔。她盯着那顶被她粗暴对待后更显凄惨的凤冠,
釉色黯淡的点翠眼珠似的,幽幽地回望着她。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的喘息声。然后,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连接隔壁古琴工坊的那扇总是虚掩着的侧门方向传来。
“笃、笃、笃。”声音很稳,带着一种独特的、木质地板被轻轻点触的节奏。姜晚倏地转头。
一个男人出现在侧门边。很高,略显清瘦,穿着深灰色的棉麻中式立领上衣,袖子挽到小臂,
露出腕骨和一截修长干净的手。他手里握着一根常见的盲杖,但并未点地,只是松松地握着。
鼻梁上架着一副窄边的黑色墨镜,遮住了眼睛,镜片后的面容轮廓清晰,下颌线利落,
肤色是常年不见强光的白皙。
是隔壁那个新搬来不到半年、经营一家小小古琴工坊兼修复室的瞎子老板。
姜晚只知道他姓沈,手艺据说极好,但为人安静得近乎孤僻,几乎从不主动与人交谈。
博物馆里关于他的传言不少,有说他师从神秘高人,有说他耳朵灵得能辨虫蚁爬行,
更多是惋惜这么一副好相貌,偏偏目不能视。此刻,这位沈老板微微侧着头,
墨镜的方向精准地“望”着她——或者说,
望着她面前工作台上那顶刚刚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凤冠。室内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姜晚的怒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旁观者弄得有些狼狈,
更多的是一种被窥破暴躁的恼火。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别开脸。
沈老板却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安静地“看”了片刻,然后,很轻地,几不可闻地,
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指责,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只是一种平铺直叙的陈述。
接着,他用一种平稳的、带着点特殊韵味的低沉嗓音,清晰地说道:“三百年的委屈,
是快把这房顶给掀了。”“……”姜晚猛地转回头,瞳孔骤然收缩。
她死死盯住门口那个握着盲杖的男人。他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墨镜遮眼,面容平静无波,
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评价了一下今天的天气。他能听见?不是比喻,
不是形容。是真的……听见了文物所承载的那些……声音?情绪?历史残留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她是因为无法控制的“看见”而被困扰、被折磨,近乎视为诅咒。而这世上,
竟有另一个人,能以另一种方式,感知到同样虚无缥缈却又沉重无比的东西?
震惊如同冰水兜头淋下,瞬间浇熄了她所有的怒火,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冰凉,
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战栗。那不仅是对未知能力的惊诧,
更是一种在长久孤绝的感知荒原上,突然发现同类踪迹的悸动与骇然。沈老板说完那句话,
便不再多言。他微微颔首,像是完成了某种告知的义务,随即转身,
盲杖在地面点出轻而稳的“笃笃”声,身影缓缓没入古琴工坊那边昏暗的光线里。
侧门依旧虚掩着,留下满室死寂,和姜晚狂跳不止的心。她缓缓地,将目光移回工作台。
那顶残破的明代凤冠静静地躺在那里,宝蓝点翠在冷光灯下泛着幽寂的光。那道裂痕狰狞。
三百年的委屈……她伸出手,指尖悬在冰凉的冠体上方,微微颤抖。这一次,
她没有再试图去触碰。只是看着。看着那沉睡的华丽残骸,
看着那扇虚掩的、通往另一个感知世界的门。地下修复室恒温恒湿,
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脊背悄然爬升。第2章琴弦与金簪姜晚一夜没睡好。闭上眼,
就是那铺天盖地的血红和窒息的扼喉感,紧接着,是那个握着盲杖、站在昏光门边的身影,
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三百年的委屈,是快把这房顶给掀了。”声音不高,
却像一把冷锥子,凿进了她自以为坚固无比的认知壁垒。他能听见。
这个认知反复灼烧着她的神经。她独自行走在能“看见”历史记忆的荒原太久,
久到几乎认命,将之视为一种必须忍受的、与职业伴生的顽疾,甚至是一种诅咒。她暴躁,
她不耐,与其说是性格缺陷,不如说是一种对外界、对自身无力掌控的、尖刺般的防御。
可现在,有人告诉她,不,是展示给她看,这片荒原上,或许还有别的旅人。第二天早上,
姜晚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走进博物馆地下层。修复室里一切如旧,恒温系统低鸣,
空气里漂浮着熟悉的材料气味。那顶点翠鎏金凤冠被她用软布小心盖着,
安静地待在台面中央,像一头暂时蛰伏的凶兽。她没立刻去碰它。换了工作服,戴上手套,
却先走到了那扇虚掩的侧门边。门缝里,流出更浓郁的桐油和清漆味道,
还有极轻的、沙沙的摩擦声,像是极细的砂纸打磨木器。
古琴工坊的光线似乎比这边更暗一些,依稀能看到靠墙摆放的几张琴坯和完工的古琴轮廓,
墙上挂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制琴工具。姜晚犹豫了几秒,抬手,
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里面的摩擦声停了。“请进。”是沈老板的声音,
依旧是那种平稳的调子,不高不低,听不出情绪。姜晚推门进去。工坊比她的修复室小一些,
陈设简单到近乎寡淡。除了必要的工具架和工作台,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
唯一算得上亮色的,是窗边一小盆绿萝,在缺乏直射光的环境里,
叶片依然舒展着墨绿的生机。沈老板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杉木工作台后,
手里拿着一块长条状的木料,指尖在木料表面缓缓抚过。他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棉麻衫,
袖口挽着,露出的手腕和手指骨节分明,动作有一种盲人特有的、专注于触感的细致和缓慢。
那根盲杖靠在桌腿边。听到她进来,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微微抬起头,
墨镜的镜片朝向她的方向。“沈……老板。”姜晚开口,才发现嗓子有点干,她清了清,
“昨天……谢谢提醒。”这话说得别扭,她不太擅长这种近乎示弱或道谢的交流。
沈老板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他没问谢什么,似乎彼此心照不宣。“姜老师,
”他用了博物馆里通用的敬称,语气平和,“是为那顶冠子?”“……是。”姜晚走近几步,
隔着一张堆满刨花和木屑的工作台看他。离得近了,
能看清他墨镜下挺直的鼻梁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他整个人给人一种干净又疏离的感觉,
像远山上一棵孤直的雪松。“你说……能听见?”她终究还是问了,带着试探,
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沈老板沉默了片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木料光滑的断面。
“不是听见声音,”他纠正道,语速很慢,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是‘心声’。或者说,
是物件在漫长岁月里,承载的最强烈、最频繁的‘使用者的意念’残留。
愤怒、喜悦、悲伤、不甘……类似一种……振动的余韵。”他顿了顿,补充,
“尤其是被精心**、长久使用,或者经历过剧烈变故的物件。比如你的凤冠,比如……琴。
”他的解释,某种程度上印证了姜晚自己的体验。她“看见”的,
往往也是物件关联者最激烈的情感瞬间,尤其是死亡或重大痛苦的时刻。“所以,
你昨天‘听’到的,是‘委屈’?”姜晚追问。
这形容和她感受到的滔天怨怒与恐惧似乎不尽相同。“主调是委屈,”沈老板微微偏头,
像是在仔细分辨记忆中那无形的“余韵”,“很沉重,绵延不绝,像深潭里沤了太久的水草。
但底下……有别的。尖锐的东西,一闪即逝,太乱了,听不真切。”他抬起手,
指尖在空中虚点了两下,“就像琴弦断了,余音里不止有崩断的凄厉,还有之前压弦的力道,
弹奏者的情绪,甚至空气的震颤。只是,这‘余韵’留了……三百年。”三百年。
时间将一切激烈的情绪都熬煮、沉淀、发酵成了更复杂难言的东西。
“我能……‘看见’一些画面。”姜晚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从未对任何人坦白过这一点,包括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可在这个能“听见”的瞎子面前,
这秘密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启齿,甚至成了一种……交换。沈老板抚摩木料的手指停住了。
墨镜后的脸似乎转向她更精准的方向。尽管看不到他的眼睛,
姜晚却能感觉到一种专注的“注视”。“画面?”他重复。“嗯。接触的时候,
有时候会……闪回一些片段。大多是……不好的。”姜晚简单带过,
不想描述那些血淋淋的细节,“那顶凤冠,我看到了……扼喉,血,火,还有一张女人的脸,
很怨毒,也很害怕。”沈老板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
只是下颌线似乎微微收紧了些。“害怕?”他捕捉到了这个词。“对。愤怒和怨毒我能理解,
宫闱倾轧,身死魂灭,有怨气正常。可那种恐惧……很深,
像是……”姜晚努力回想那瞬间的感受,“像是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工坊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博物馆通风管道低沉的嗡嗡声。“或许,
”沈老板缓缓开口,“那顶冠冕,想告诉我们的,不止是它主人的结局。”姜晚心头一跳。
“我修不了它。”她实话实说,带着挫败,“我一碰它,那些东西就涌过来,干扰太强了,
根本没法静心动手。昨天……还失手弄坏了一点。”她没提是自己发脾气砸的。“需要时间。
”沈老板说,“也或许,需要先‘安抚’。”“安抚?
”姜晚觉得这词用在一件文物上有点荒谬。“强烈的‘余韵’就像失控的弦,
振动会干扰所有接近它的人,也让它自身的‘结构’处于不稳定状态。
”他用手里的木料轻轻敲了敲工作台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尝试去理解那‘余韵’的源头,
而不是抗拒或激怒它。就像调琴,找到那根绷得太紧的弦,慢慢松缓它的张力。
”他说得玄乎,但姜晚隐约能懂。她之前的方式,要么是强行忽视那些闪回(往往失败),
要么是被激怒后更加粗暴地对待文物(比如昨天),从未想过“接纳”或“疏导”。
“怎么……理解源头?”她问。沈老板放下木料,双手十指轻轻交握,搁在桌面上。
这是一个放松又专注的姿态。“我可以试着……更仔细地‘听’一听那顶冠子。但需要接触,
需要相对安静的环境,也需要时间。”姜晚几乎没有犹豫:“什么时候方便?
”“现在就可以。”沈老板站起身,拿起盲杖,“去你那边?”“……好。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侧门,回到姜晚的修复室。明亮的无影灯下,
那覆盖着软布的凤冠轮廓清晰。沈老板在距离工作台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侧耳,
像是在倾听什么。然后,他缓缓走近,将盲杖靠在一旁,伸出双手,悬在软布上方几厘米处,
却没有立刻触碰。姜晚屏住呼吸,看着他。他的手指修长,指腹和掌心有着薄茧,
是长期与木料、漆器、丝弦打交道留下的痕迹。此刻,那双手在空中极轻微地移动,
仿佛在感知无形的气流。片刻,他放下手,对姜晚的方向说:“可以揭开吗?”姜晚上前,
小心地掀开软布。残破华美的冠冕暴露在灯光下。沈老板再次伸出手,这一次,
他的指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凤冠一侧相对完好的鎏金龙首上。他的触碰如此之轻,
仿佛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他闭上了眼睛——虽然隔着墨镜,姜晚能从他眼睑的弧度看出。
他的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一种极致的静止和专注,唯有眉心微微蹙起,
仿佛在凝神分辨着极其微弱复杂的信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修复室里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恒温系统低鸣。姜晚看着他的侧脸。
没了最初那种孤直的冷感,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沉浸在独特音乐中的听者,
所有的感官都向内收束,去捕捉那跨越了三百年的、微弱的“振动的余韵”。不知过了多久,
可能只有几分钟,却仿佛无比漫长。沈老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
他触碰龙首的指尖,极其细微地一抖。他倏地收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
姜晚心头一紧:“怎么了?”沈老板缓缓睁开眼,墨镜后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一些。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平复什么。“不止一个人。”他开口,
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些,“冠冕上纠缠的‘余韵’……很杂。最强烈的,
是一个女子的悲伤和恐惧,很深,像无底洞……但还有别的。更冷,更……尖锐的东西。
像金属刮过骨头的寒意。”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冠体本身的‘声音’……不对劲。
有一部分,很‘新’。”“新?”姜晚不解。“不是指年代。
是说……那部分材质承载的‘使用意念’,和主体格格不入。频率不同,质地也不同。
”他试着用更形象的说法,“就像一首完整的古曲里,
强行插入了一小段……截然不同的、生硬的杂音。
而且这段‘杂音’……带着掩饰得很好的恶意。”姜晚背脊窜上一股凉意。
她回想起自己触摸时感受到的混乱和强烈的排斥感,以及那道……位置微妙的裂痕。
“你的意思是……这凤冠,可能被人动过手脚?不是自然损坏或岁月侵蚀?”她压低声音问。
“只是‘听’到的一种可能。”沈老板没有肯定,但语气凝重,“那道裂痕附近,
‘杂音’最明显。冠冕本身的‘委屈’,很大程度上,
或许就源于这种……强加的‘不协调’和‘伤害’。”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复杂了。
一件出土的明代凤冠,不仅牵扯着宫廷秘辛和惨死亡魂,还可能暗藏后世人为的破坏或篡改?
姜晚看着灯光下流光暗转却又破败不堪的冠冕,第一次觉得,
它不仅仅是一件需要修复的文物,更是一个沉默了三百年、等待诉说的谜案。
而旁边这个能“听见”心声的瞎子,或许,是她唯一能合作的、解开谜题的钥匙。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征询。沈老板重新握住了他的盲杖,
指尖因为刚才的感知似乎还有些凉。“我需要时间,慢慢梳理这些‘余韵’。”他说,
“另外,如果你不介意,或许我们可以……交换信息。你‘看’到的具体画面,
我‘听’到的细微差别。拼凑起来,可能更接近真相。”姜晚点了点头。
一种奇异的、并肩作战的感觉,悄无声息地在这弥漫着陈旧气息的修复室里滋生。“还有,
”沈老板转向门口,准备离开,临走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她一眼,
“姜老师,你头发上……沾了点东西。”“嗯?”姜晚下意识抬手去拂头发。“在左边鬓角。
”沈老板说完,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用那种一贯平稳的语调,补充了一句,
“金色的,很细,像是……凤冠上脱落的金丝。”姜晚的手指,僵在了鬓边。
第3章弦外之音接下来几天,地下修复室和隔壁的古琴工坊之间,
那扇虚掩的门似乎打开了某种无形的通道。姜晚没再对凤冠“动粗”。
她把它安置在工作台光线最好的位置,用软布垫好,却不去触碰,只是每天花大量时间,
用高倍放大镜和不同角度的冷光灯,一寸一寸地观察、拍照、绘图,
记录下每一道裂痕的走向,每一处金丝断裂的茬口,每一片点翠脱落的边缘形态,
以及那些宝石镶嵌的细节。这是最笨拙也最基础的方法,
剥离掉所有“看见”的干扰和“听见”的玄奥,
回归文物修复者最初的手艺:观察、理解、记录。沈老板大部分时间待在他的工坊里。偶尔,
他会过来,依然保持一定的距离,用他那种独特的、近乎凝滞的专注,
去“听”凤冠散发的“余韵”。他不再轻易触碰,更多时候只是侧耳“聆听”,
眉头时而紧蹙,时而松开,像在解一道极其复杂的无声乐章。两人之间的交流也多了起来,
但大多简短、直接,围绕着凤冠。“冠体左侧龙尾第三道卷草纹金丝,
断口有细微的碾压痕迹,不像是自然脆断或撞击。”姜晚指着自己绘制的局部结构图。
沈老板沉吟片刻:“对应位置的‘余韵’……很‘涩’,像流畅的琴音里突然卡住的滞涩。
有一种……被强行干预的‘不情愿’。”“这片点翠,
”姜晚用长镊子小心翼翼夹起一片脱落的、指甲盖大小的蓝色羽毛,放在玻璃皿下,
“底部粘合层残留物颜色发黑,质地脆硬,和冠体其他部位使用的鱼鳔胶老化状态不一致。
”“嗯。”沈老板微微点头,“这段‘杂音’很孤立,和周围的‘旋律’格格不入。
像是……后来贴上去的补丁,但手艺很差,破坏了整体的‘共鸣’。
”他们像是在玩一个高难度的拼图游戏,一个提供视觉和物质层面的碎片,
一个提供无形情绪和能量层面的线索,试图拼凑出这顶凤冠跨越三百年的真实经历。然而,
核心的谜团——那道横贯冠体的主要裂痕,以及姜晚“看见”的扼喉血火场景,
沈老板“听”到的深重恐惧与冰冷恶意——依然笼罩在迷雾中。
仅靠观察和远距离的“聆听”,无法触及最深层的真相。这天下午,
姜晚正对着显微镜分析一处金丝断口的金属疲劳纹路,隔壁忽然传来一阵琴声。不是试音,
也不是调试,而是一段完整的、清越沉郁的曲调。姜晚对古琴曲了解不多,
只觉得那琴音初时如幽泉滴落空谷,冷冷清清,渐而转入低回宛转,似有无尽愁绪暗涌,
到了后半段,弦音陡然拔高,带出几分激越金石之音,宛如困兽低咆,最终又复归沉静,
余韵悠长,含着化不开的苍凉。她放下手里的工具,不由自主地走到侧门边。
沈老板背对着门,坐在他那张杉木工作台前,面前是一张看起来颇为古旧的仲尼式古琴。
他双目微阖,墨镜搁在一边——这是姜晚第一次看见他没戴墨镜的样子。
他的眼睑自然地闭合着,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没有了墨镜的阻隔,
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更加清晰,却也透出一种不设防的专注,甚至……脆弱。他的手指修长,
在七根丝弦上抹、挑、勾、剔,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日常缓慢截然不同的灵动和力度。
琴音从他指尖流泻,灌满了整个工坊,也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姜晚没有出声打扰,
只是静静听着。躁动了一天的心绪,竟在这泠泠琴音里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那些困扰她的血火画面,似乎也被这清正沉郁的乐音暂时驱散。一曲终了,
余音在空气中袅袅消散。沈老板的手轻轻按在微微颤动的弦上,静止了片刻,
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没有回头,却开口道:“姜老师。
”姜晚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得(或者说听得)入了神,轻咳一声,推门进去:“打扰你了。
这曲子……很特别。”“《孤竹吟》。”沈老板重新戴上墨镜,遮住了那双闭着的眼睛,
也恢复了平日的疏离感,“一位故友留下的残谱,我补全的。心里有事的时候,弹一弹,
能静心。”他顿了顿,转向她的方向:“凤冠的事,有进展吗?”姜晚摇摇头,
走到他工作台对面,拉过一张凳子坐下:“表面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
但核心问题还是没法碰。我一接触就……不行。你‘听’出更多东西了吗?
”沈老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滑过,带出一串细微的清音。“恐惧的源头,
可能不是死亡本身。”他慢慢说道,“我试着捕捉那‘冰冷恶意’的指向……很模糊,
但隐约感觉,它针对的,似乎是凤冠的‘完整性’,或者说,是它代表的某种‘联结’。
”“联结?”“凤冠是礼器,是身份象征,也是工艺的巅峰之作。
金、翠、玉、珠、漆、木……多种材质,无数匠人的心血,
通过特定的结构和方法‘联结’成一个代表至高权力和荣耀的整体。”沈老板解释道,
“那道裂痕,尤其是它所在的位置,如果从结构上说,
几乎是摧毁了这种‘联结’最关键的节点之一。而那道‘冰冷恶意’的‘余韵’,最浓烈处,
就在裂痕附近。它想破坏的,可能不只是这件器物,更是这种‘联结’所承载的意义。
”姜晚若有所思。她想起自己触摸时感受到的混乱,不仅仅是死亡的痛苦,
还有一种……被撕裂、被玷污、被从完整意义上剥离的绝望。“所以,破坏凤冠,
可能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为了摧毁它所代表的皇后权威?或者某种……契约?”她推测。
“有可能。”沈老板点头,“但这需要更确切的证据。我们目前的感知,都还是碎片。
”两人一时沉默。工坊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博物馆地下通风系统永恒的低鸣。“或许,
”姜晚看着工作台上那张古琴,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我们得换个思路。
既然直接接触凤冠困难,能不能从……‘旁证’入手?”沈老板“看”向她:“你的意思是?
”“凤冠是出土文物,它所在的墓葬,或者同一时期、同一地域相关的其他文物,
会不会留下线索?比如,其他带有类似‘余韵’的物品?”姜晚越想越觉得可行,“还有,
你刚才说,破坏可能针对‘联结’。那**这顶凤冠的工匠呢?他们的工具,
他们流传下来的手艺口诀,甚至是他们后人的记忆里,会不会有什么被忽略的信息?
”沈老板沉默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敲击着琴面。“墓葬的详细资料,你有权限调阅吗?
”“出土报告和初步鉴定资料我这里有一部分,更详细的考古档案,需要申请,
可能需要点时间。”姜晚说,“至于工匠……”她看向沈老板,“我记得你说过,
能‘听见’‘匠人心声’?不只是对成品,对……工具也有用?
”“如果是匠人长期使用、倾注了心血和特定技艺精神的工具,
确实会留下更鲜明、更‘专业’的‘心声’。”沈老板承认,“但这样的工具,可遇不可求。
”“总得试试。”姜晚站起身,眼里恢复了惯有的、带着点倔强的亮光,
“我去申请调阅完整考古档案。另外,我记得市非遗保护中心那边,
好像有个明代金银细作工艺的传承人,或许能打听一下。”她雷厉风行,说完就往外走。
“姜老师。”沈老板叫住她。姜晚回头。沈老板似乎犹豫了一下,
才开口:“如果……要去接触其他可能带有强烈‘余韵’的物件,务必小心。不要单独行动,
尤其不要轻易……‘看’。”他的提醒很含蓄,但姜晚听出了里面的关切。
她“看见”的能力不稳定,且伴随强烈精神冲击,确实有风险。“我知道。”她点了点头,
“有进展我告诉你。”接下来的两天,姜晚一边继续整理凤冠的静态资料,
一边跑档案室打报告,联系非遗中心。进展缓慢,但好歹有了方向。
沈老板则更长时间地待在他的工坊里。姜晚偶尔从侧门瞥见,他不是在安静地斫琴坯,
就是在抚摸一些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旧工具,神情专注,仿佛在通过它们与久远的匠人对话。
这天傍晚,博物馆已经闭馆,地下层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姜晚揉着发酸的眼睛,
整理着刚拿到的一部分墓葬陪葬品清单复印件。清单上器物众多,但多是寻常明器,
看起来与凤冠的直接关联不大。她有些烦躁地放下清单,目光又落在工作台的凤冠上。
昏黄的台灯给它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暂时掩盖了它的残破,显出一种静谧的、哀伤的美。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尖悬在冠体上方。这几天她和沈老板的交流,
以及那些有条不紊的调查,似乎给了她一点微弱的信心。或许……可以再尝试一次?
不用手直接碰,只是……靠近感知?指尖缓缓下移,在距离冰凉的金属还有几毫米时停住。
没有立刻出现血红的幻象。但一种强烈的、混杂的“场”包裹了她的手指。
悲伤、恐惧、怨怼、还有那丝冰冷的恶意……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像第一次接触时那样狂暴,
更像暗流汹涌的深潭。她屏住呼吸,努力保持意识的清明,不去抗拒,也不去深入,
只是像一个站在潭边的观察者。一些模糊的、断续的影像碎片掠过脑海:不再是扼喉的瞬间,
而是更早一些……华丽的宫室,摇曳的烛火,镜前一个穿着繁复礼服的身影,
旁边似乎有侍女在忙碌,氛围却紧绷得异常。
然后是一只手——一只戴着玉扳指、骨节粗大的男人的手,似乎想要拿起凤冠,
却在半途被另一只纤细的、戴着翡翠戒指的女人的手轻轻挡开。没有声音,
只有一种无声的紧张和对峙。下一秒,影像破碎,又变成了熊熊烈火,
和火焰中一张扭曲的、充满恨意的女人脸……“唔……”姜晚闷哼一声,猛地抽回手,
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这次的闪回虽然不那么极端,但信息量巨大,且更混乱,
让她头晕目眩。“吱呀——”侧门被轻轻推开。沈老板站在门口,
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什么东西。他似乎“听”到了她刚才那声压抑的低哼。“又尝试了?
”他走进来,语气听不出责备,只是陈述。姜晚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是温热的蜂蜜水。
她喝了一口,甜润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不适。“嗯……看到点新的东西,
但很乱。”她简单描述了一下那只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以及最后的火焰和恨意。
沈老板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才道:“那只戴玉扳指的手,‘听’起来是什么感觉?
”姜晚回想了一下:“感觉很……强势,有压迫感。戴翡翠戒指的那只手,
则是一种……决绝的维护,甚至有点颤抖的恐惧。”“维护……”沈老板咀嚼着这个词,
“维护凤冠?还是维护……戴冠的人?”姜晚一愣。
她之前下意识认为是皇后在维护自己的冠冕,但沈老板这么一说,
另一种可能性浮出水面——那只手,会不会是在维护准备戴冠的皇后本人?而男人的手,
是想阻止?“还有火里的那张脸,”沈老板继续分析,“你确定是之前看到的那张怨毒的脸?
”姜晚仔细回忆,摇了摇头:“不像。火焰扭曲了容貌,但感觉……更年轻?
恨意更……直接,更疯狂。”她顿了一下,一个惊人的猜测脱口而出,“难道不止一个死者?
不止一个怨魂缠在这顶冠上?”这个想法让修复室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