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金銮殿。
晨曦透过高窗,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百官垂首,屏息凝神,偌大的殿堂之内,唯有御前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回荡,宣读着冗长而枯燥的政事条文。
顾清风站在御史的班列中,身姿如青松般笔挺。
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与周围锦绣华服的同僚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面容清俊,线条坚毅,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此刻却暗流汹涌,紧紧盯着御阶之上那模糊在珠帘后的身影。
一份关于东南水患、灾民流离的紧急奏报刚刚被轻描淡写地略过,转而开始商议起为太后寿诞增添仪仗的用度。
荒谬与愤懑,如同炽热的岩浆,在他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半步,喉结滚动,一个“臣”字几乎要冲破禁制。
“咳。”
身旁的老友,翰林院编修李文正,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咳,袖袍下的手微微摆动,眼神里满是劝阻与担忧。
顾清风动作一滞。
他想起了三日前,也是在这大殿之上,他因直言边关将领虚报战功之事,触怒天颜。
龙椅上那位轻飘飘一句“顾御史言辞激烈,恐伤臣子和气,且让他静静心”,便有内侍端来一碗漆黑如墨的药汁。
“禁言汤”。
苦涩的药味仿佛还在舌根残留,那道无形的枷锁至今仍牢牢锁住他的喉舌,让他无法发出任何属于自己的声音,也让之前杖刑未愈的旧伤更刺骨。
那不是普通的汤药,其中蕴含着一丝“寂瘴”之力,如同最坚韧的丝线,缠绕声带,禁锢神魂。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半步收回,紧握的拳藏在袖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压下了那股几乎要将他焚烧的炽烈。
然而,他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
当议题进行到如何进一步收紧民间言论,查禁“非议时政”的书籍文章时,那股火焰终于冲破了压抑的极限。
他再次出列,径直走到大殿中央,撩袍跪下。
他没有试图开口,也知道开口无用。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疏,双手高高举起,过头顶。
那不是普通的奏疏,而是一卷白麻纸,上面是他昨夜彻夜未眠,以心血奋笔疾书的——《废言论》。
没有声音,只有动作。
但这沉默的抗争,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具冲击力。
大殿内瞬间死寂。
所有目光,惊愕的、嘲弄的、担忧的、冰冷的,齐刷刷聚焦在他和他手中那卷仿佛重若千钧的纸上。
御前太监脸色一变,快步上前,欲要接过。
珠帘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随即,一个苍老而阴鸷的声音响起,属于权倾朝野的太师赵玹:
“顾御史,陛下让你静心思过,你便是这般‘静心’的?持此狂悖之言,扰乱朝堂,是何居心?”
顾清风抬头,目光穿透距离,直直望向珠帘之后,毫无惧色。
他不能言,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不屈,不悔。
“看来顾御史是心意已决。”
赵玹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既然如此,便遂了你的愿。陛下,老臣以为,顾御史既然不愿开口,那这御史之言,不听也罢。夺其奏事之权,禁足府中,继续‘静心’吧。”
龙椅上的人似乎摆了摆手。
两名殿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看似恭敬,实则强硬地将顾清风从地上“扶”起。
其中一人在搀扶他时,手肘看似无意,实则狠狠地撞在他的后心旧伤之处。
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顾清风身体微微一颤,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闷哼一声,却发不出清晰的痛呼,只能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声痛哼咽回腹中。
他被半押半送地“请”出了金銮殿。
身后,那扇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将他与那个虚伪、压抑的世界隔绝开来,也将所有未发出的声音,彻底封存。
回到位于城南僻静处的府邸,所谓的“禁足”对他而言,与平日并无太大不同。
这座府邸冷清得如同雪洞,除了一个耳背眼花的老仆,再无他人。
空旷的书房里,墨香浓郁。
顾清风直接走到书案前,铺开新的宣纸。
背后的伤痛,喉间的禁锢,朝堂的羞辱,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抓起狼毫笔,蘸饱了浓墨,手腕悬空,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到极点的愤怒与不甘。
笔落。
如惊雷炸于无声之处,如困兽挣破铁笼枷锁。
《废言论》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决绝的锋芒!
他运笔如飞,字迹不再是平日里的端正楷书,而是化为了狂放不羁的草书,每一个字都仿佛有了生命,在纸上咆哮、呐喊!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今禁言塞听,以寂瘴笼盖四野,使万马齐喑,使忠良钳口,使奸佞塞途!此非治国之道,实乃取祸之阶也!”
“音律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人心有悲欢,言语自流通。今以强权扼杀天性,以律法禁锢人心,无异于逆天而行!纵使得逞于一时,然天地正气岂能长久湮灭?终有破土而出,石破天惊之日!”
“……清风不才,身陷缧绁,口不能言。然心火未灭,赤诚犹在!今日之言,非为自身,乃为天下苍生之喉舌,为千古不绝之正气!纵使身死道消,此心此志,昭昭如日月,可鉴天地!”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他写的是“废言”,控诉的却是这令人窒息的“寂瘴”。
他失去的声音,化作了笔下最锋利的剑,刺向这无形的牢笼。
不知写了多久,直到窗外日头西斜,在书房内投下长长的阴影。
最后一笔落下,他猛地掷笔于案,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满是汗水,脸色因激动和虚弱而显得异常苍白。
那份淋漓的墨迹,仿佛带着温度,几乎要将纸张点燃。
他看着这份无法呈递的“奏疏”,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无奈。
不能上达天听,留于此地,不过是废纸一堆。
沉默良久,他小心地将墨迹吹干,然后将其仔细卷起,用一根普通的布条系好。
恰在此时,老仆颤巍巍地端着一壶粗茶进来。
顾清风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
他将卷好的《废言论》递给老仆,又取过一张纸条,上面是他早已写好的几行字:
“携此卷,寻机送入教坊司,不拘交给哪位乐师大家。或许……或许能遇一二知音,听弦外之意。”
他的眼神带着一丝微茫的希冀。
教坊司,那是京城音律与达官显贵汇聚之地,虽多是靡靡之音,但或许……或许还有未被完全磨灭的耳朵,能听懂这无声的惊雷?
老仆虽不解其意,但见主人神色郑重,便小心地接过纸卷和纸条,蹒跚着退了出去。
顾清风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棵枯瘦的老树,夕阳的余晖为他挺拔而孤寂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悲壮的暖色。
他失去的声音,化作了一卷无言的檄文,即将投入那片看似沉沦的繁华之地。
而此刻的教坊司内,刚刚结束一场演奏的胡笙,正对镜凝视着自己眼中那无法完全掩饰的非人痕迹,体内妖力因强抑真性而隐隐作痛。
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
